车轮碾过县城一段坑洼的水泥路,夏宇下意识望向窗外。窗外的景象像被按下慢放键,从记忆深处缓缓浮起——灰扑扑的五六层小楼挤在路边,楼下店铺的墙角早被雨水泡得发乌;路口曾卖冰棍的杂货铺换了招牌,成了亮黄色的快递代收点;县城车站倒还是老样子,底下一排排小饭馆和记忆里没什么差别,只是周边多了几栋拔地而起的高楼。
“快到了吗?离你家还有多远?”白飞飞轻声问,指尖轻轻碰了碰夏宇的胳膊。
夏宇“嗯”了一声,声音发涩。他侧头望去,楚省隆县的路牌就在前方不远处,蓝底白字,普通得像全国任何一个小县城的标识,却让他喉咙骤然发紧。这是南方的一座小县城,一直是全国出了名的贫困县,全县几十万人口,十有八九靠种水稻、烟叶过活。小时候他跟着爸妈下田插秧,太阳晒得后背脱皮,脚下泥水里藏着的小石子,扎得人直咧嘴。后来经济慢慢好起来,村里年轻人一批批往外走,去深圳、去广州,有的在工地搬砖,有的开小饭馆,隆县的土路才渐渐铺上水泥,路边也多了几栋贴瓷砖的新房。
他的童年,直到高中,全在这里度过。
车子缓缓驶入县城中心,夏宇让司机放慢了速度。县一中的校门变了模样,原来的铁栅栏换成了雕花不锈钢门,门楣上挂着“省级示范高中”的牌子,可他总觉得,还是当年那扇掉漆的铁门更顺眼——那时候他每天早上六点半爬起来,在学校食堂买两个馒头,就着免费的紫菜蛋花汤啃,偶尔能奢侈地加个茶叶蛋。
“想进去看看吗?”白飞飞留意到他的目光,柔声问。
夏宇摇了摇头,指尖却不自觉收紧。他不敢进去,怕看见熟悉的教室,想起爸妈车祸后,他和妹妹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手里攥着没拆封的成绩单,窗外是邻居们窃窃私语的声音。那时候亲戚们的态度变得飞快:以前逢年过节总往他家跑的大伯,后来见了他就绕着走;二姑更直接,有次他去做客,本以为还像爸妈在时那样,结果二姑家吃饭叫了所有客人,唯独没叫他,等看见他,只说“你在看电视,我忘了”。
只有小叔,偶尔会在晚上偷偷塞给他几十块钱,有时是一袋米,有时是几件旧衣服。小叔家也不富裕,两个孩子要上学,婶子总为钱的事跟小叔吵架。记得他刚考上大学,妹妹夏洁也要住校,家里还剩半袋面粉,他想着送给小叔,可刚走到小叔家门口,就听见婶子在屋里哭骂:“你以为你是救苦救烂的菩萨?自家孩子都快交不起学费了,还管别人!你怎么想的,其他的人有管过他们没?”他站在门外,手里的面粉袋硌得手心发疼,最后悄悄把袋子放在门口,转身就跑。
后来他去外地读大学,妹妹夏洁上了高中,住学校。大学四年,他发过传单、做过家教、在餐馆洗过碗,最忙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就为了不让夏洁受委屈。毕业后他在鹏城找工作,躲在出租屋里啃泡面,夏洁打来电话说“哥,我能自己挣学费了”,他握着电话,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再后来,他终于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叔打了一笔钱,又托人在县城找了厂房,帮小叔开了家辣酱厂——小叔的手艺好,做的辣酱在村里很受欢迎,以前总想着摆摊卖,也赚不了多少。当时刚把辣酱厂开起来、生意走上正轨,小叔在电话里哽咽着说“阿宇,你太见外了”,他笑着回“小叔,当年你帮我的,我记一辈子”。
他一直觉得,人情还了,父母的墓地每年托人打理,隆县于他而言,就只剩回忆了。他在大城市买了房,夏洁考上了h城的大学,身边还有了白飞飞,他以为,有他们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直到此刻,本以为这里没什么好留恋的,可当车子真的驶入县城,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路边下棋的老人、追闹的孩子,看着墙上“隆县人民欢迎您”的标语,他才发现,有些东西早刻进了骨子里。
这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故乡,他的童年到高中,都在这里度过。虽然回忆不算美好,让他过早见识了人情冷暖,但父母过世后,唯一的温暖,是小叔给的。
经历过一些事后再回到这座小城,他突然懂了老人们说的“落叶归根”——不是因为这里多好,而是因为这里藏着最珍贵的回忆,藏着他来时的路。
白飞飞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暖,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安慰,也像陪伴。
夏宇转过头,看着白飞飞,眼眶慢慢红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早是个浪子,可此刻站在这里才明白,隆县不是没有牵挂,是他不敢承认——这里有他的童年,有父母的痕迹,有他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日子,哪怕有过委屈、有过艰难,也是他生命里最真实的一部分。
“我以前总觉得,走得越远越好,”夏宇声音沙哑,“可现在才知道,不管走多远,这里始终是我的根。”
白飞飞握紧他的手,笑着说:“没关系,以后想回来,我就陪你一起。”
夏宇用力回握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