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将餐厅的餐桌切割成明暗两半。林眠餐盘里的照烧鸡排饭已经下去大半,苏早面前那份精致的藜麦沙拉却还剩了不少。两人之间的谈话从某个项目的数据分歧,渐渐滑向了沉默,只剩下餐具偶尔碰触的细微声响。
苏早用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牛油果块,目光低垂,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食物的纹理。餐厅的喧嚣在他们这张桌子周围形成了一层模糊的背景音。
就在林眠以为这顿饭又会像往常一样,在一种介于熟稔与疏离之间的平静中结束时,苏早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轻一些,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
问题来得有些突兀,打破了午餐时间的惯常节奏。林眠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看向她。苏早并没有看他,依旧专注地盯着那碗沙拉,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询问天气般寻常。
但他捕捉到了她指尖微微收紧的力度,以及那过于刻意维持的平静姿态。
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不答反问:“这里不好吗?”
苏早终于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那里面没有了平日工作时的锐利和冷冽,反而透出一种复杂的审视,夹杂着一丝极淡的……探究。“鼎盛科技,庙小。”她的话语依旧简洁,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开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伪装。“以你的能力,应该有更广阔的舞台。”
她没有明说,但指向性已经足够明确。星辉集团那天价邀约的风声,或许能瞒过底层员工,但绝不可能完全避开苏早这个级别高管的信息网。她甚至可能比林眠自己更清楚那份邀约背后代表的资源和野心。
林眠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他当然明白苏早的潜台词。她在试探,试探他对于去留的态度,试探他是否会被星辉那样的巨头所打动,试探……他这个人,究竟看重什么。
“舞台大小,看的是演戏的人,不是台子。”林眠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有的人站在世界中心也演砸了,有的人在犄角旮旯也能唱出满堂彩。”
“但资源和视野不同。”苏早立刻反驳,语气带着她惯有的理性分析,“星辉能提供的,是鼎盛无法想象的。技术、人才、市场影响力……这些能让你把那些……‘想法’,”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没有直接说“睡眠系统”或“反内卷理念”,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更快、更大地实现。”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犀利:“留在这里,你最多只能影响一个部门,改变一小撮人。而且,阻力你不会看不到。”她意指的,是赵乾的空降,是王总那摇摆不定的态度,是公司内部根深蒂固的“奋斗”文化。
“出去,你可能改变一个行业,甚至更多。”她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在陈述一个她认为显而易见的事实。
林眠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水杯光滑的杯壁。苏早的分析冷静而客观,完全符合她作为一个顶尖职业经理人的思维模式——追求效率最大化,资源最优化。她是在为他规划一条看似更“正确”、更“辉煌”的职业路径。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味道。“苏总监这是在为我做职业规划?”
苏早被他问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冷然:“只是基于市场价值的合理推断。你不像是个安于现状的人。”
“我安于让我舒服的现状。”林眠纠正道,目光掠过她餐盘里那些寡淡的食物,又回到她脸上,“舞台大,聚光灯也亮,盯着的人更多,规矩也多。在星辉,我可能连中午按时吃顿饭,下午闭眼养会儿神,都要被人拿着放大镜研究,写进报告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认真:“在这里,至少目前,我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想什么时候睡觉……只要工作完成,也没人敢真的把我怎么样。这种自由,星辉给不了。”
自由。不是财务自由,而是支配自身时间和节奏的自由。
苏早愣住了。她预想过很多种林眠可能给出的理由——对鼎盛有感情,项目没完成,待遇还可以再谈,甚至待价而沽……但她唯独没想过,他拒绝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大诱惑,理由竟然如此……私人,如此……微不足道。
就为了能安心吃饭、踏实睡觉?
这理由荒谬得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完全颠覆了她对于“野心”和“成功”的认知。
“就为了这个?”她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这个很重要。”林眠坐直身体,重新拿起筷子,夹起最后一块鸡排,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慵懒,“人活着,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别的角色。连吃饭睡觉都不能自在,赚再多钱,站在再大的舞台上,又有什么意思?”
他吃下那块鸡排,咀嚼了几下,然后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而且,改变不一定非要去最大的舞台。有时候,在一个你觉得舒服的地方,种下一颗种子,看着它慢慢发芽,影响它周围的一小片土壤,也挺好。”
苏早沉默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浅金。他说话的样子很随意,甚至有些懒散,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东西,却异常坚定和清醒。
她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个男人。他看似随性不羁,实则内核稳固,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与她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标准。他追求的,不是外在的认可和规模的扩张,而是内在的秩序与舒适区的守护。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冲击,同时,心底某个地方,似乎也悄然松动了一下。
她不再说话,低下头,默默吃着自己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沙拉。
餐厅里人来人往,喧嚣依旧。
但在这个角落里,一种无声的理解,或者说,是对某种不可调和差异的确认,在两人之间悄然达成。
他不会走。
至少,不会为了星辉画的那个大饼而走。
这个认知,让苏早心里莫名地……安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