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节度使府。
大堂之内,死寂无声。
压抑的气氛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
南线盟友告急,西线求援无门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留守的赵猛、马殷等将领,个个双目血红,布满了血丝。
他们就像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这股绝望的情绪,早已从大堂内蔓延出去。
府外的军营中,那些跟随李烨百战余生的老兵,也变得沉默寡言。
一股关于“忠义军四面楚歌,即将覆灭”的流言,正在士兵之间悄无声息地传播,腐蚀着本已摇摇欲坠的士气。
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的嘶喊划破了死寂。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烂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大堂,他的脸上满是烟火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开裂。
“北……北线急报!”
所有人的心脏猛地一揪。
信使扑倒在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道:“罗弘信……罗弘信动用了他的王牌!”
“魏博……牙兵!”
“葛将军所部遭遇魏博牙兵猛攻,伤亡惨重,我军……我军已被死死压制,战线岌岌可危!”
轰!
如果说之前的消息是巨石,那么这道军报,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魏博牙兵!
那支从安史之乱起,便纵横河北,历经数代而不衰的传说军镇。
那支以骄横、悍勇、不败闻名天下的强军。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南线已崩,现在北线也即将崩溃。
“啊!”
赵猛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狂怒与绝望,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朱红廊柱上。
“砰!”
一声闷响,坚硬的木柱剧烈一颤。
“难道我等就要在此坐以待毙,等着朱温和罗弘信像切肉一样,把我们分食干净吗?”
赵猛双眼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嘶声怒吼。
他的怒吼点燃了所有人。
“主公!跟他们拼了!”
“末将愿为先锋,死战不退!”
“宁可出城与朱温决一死战,也不愿如此憋屈地等死!”
大堂内,一片混乱,群情激愤。
所有人都被逼到了绝路,他们宁愿选择一种最壮烈的方式去死,也不想在无尽的等待中被慢慢耗尽最后一滴血。
然而,在一片绝望的争吵声中,那个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盯着沙盘的男人,终于动了。
李烨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讨论战术,没有安抚众人,而是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高郁。”
高郁一个激灵,连忙出列:“属下在!”
“我们还剩多少战马?”李烨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包括拉辎重的挽马在内,全部。”
高郁愣住了,但他不敢迟疑,颤声报出一个数目。
“七千一百二十四匹。”
李烨点了点头,随即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所有马匹,立刻喂最好的精料。所有士兵,领取三天份的行军干粮。”
“什么?”
众将愕然。
赵猛更是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问道:“主公,我们不守城了吗?这是要……”
突围逃跑?
这四个字他没敢说出口,但这却是所有人心中同时冒出的念头。
李烨没有回答他。
他继续下令,声音冷得像冰。
“传令陷阵都和铁浮图,半个时辰内整备完毕,人与甲不分离。”
命令一道接着一道。
每一道命令,都像一记重锤,砸得众将头晕目眩。
不守城。
喂饱战马。
集结最精锐的部队和装备。
这……这不是逃跑,又是什么?
面对所有人困惑、震惊,甚至带着一丝失望的目光,李烨终于站起身,缓步走到了那副巨大的中原堪舆图前。
他拿起了朱笔。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他们以为李烨会指向南方的汴州,或者西面的兖州,那是他们突围的方向。
但,没有。
李烨的手臂抬起,划过众人,越过脚下的濮州,毫不犹豫地划向了堪舆图的最北方。
划向了那片正在浴血奋战的土地。
澶州!
“我们不守,也不逃。”
他平静地开口,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大脑瞬间空白的话。
“我们去北边。”
“什么?!”
赵猛彻底懵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北边?主公,那濮州怎么办?”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这在他看来,已经不是疯狂,而是纯粹的自杀!
“濮州已是空城,我们走了,朱温的大军不日即到,我们的家眷、我们的根基……全完了啊!”
“完了?”
李烨终于转过身,打断了他。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刺穿人心的力量。
“守濮州,是等死。”
“分兵南下救援,是找死。”
“出城与朱温决战,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更是速死。”
他每说一句,众将的心就沉下一分。因为他们知道,李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们看似选择很多,其实,全是死路。”
李烨顿了顿,那双平静的眸子,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唯一的生路,不在我们脚下,不在朱温给我们画出的任何一条路上。”
“唯一的生路,在敌人最强的地方。”
他猛地一指北方的澶州,声音陡然拔高!
“罗弘信以为我们被朱温死死牵制,必定不敢倾巢而出,所以他敢放心大胆地围攻澶州。”
“朱温以为我们被罗弘信拖在北线,主力尽出,后方空虚,所以他才敢慢条斯理地剪除我们的羽翼。”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猎人,以为我们是网中之鱼。”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李烨的语速越来越快,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一种赌徒在看到唯一翻盘机会时的炽热。
“我们将所有精锐,我,亲率陷阵都和两千铁浮图,即刻北上。”
“与葛从周在澶州城下汇合!”
“以我们最强的矛,去撞罗弘信最硬的盾,魏博牙兵!”
他摊开了一场惊天豪赌的底牌。
“只要我们能以雷霆之势,在朱温反应过来之前,一战击溃魏博牙兵,斩断罗弘信的脊梁,整个棋局,就活了!”
“罗弘信会怕!朱温会惊!北方的威胁瞬间解除,我们就能从容回头,集结全部力量,再来跟朱温,好好算算这笔账。”
死寂。
大堂内,落针可闻。
赵猛、马殷、刘闯所有将领,都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呆立当场。
他们从最初的震惊、恐惧,到慢慢理解李烨话中的逻辑,最后,眼神中不可抑制地爆发出一种疯狂的光芒。
他们明白了。
主公不是在发疯。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用整个忠义军的未来,去做一场豪赌。
去博取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这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绝决气魄,像一团烈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焰。
屈辱、不甘、绝望……
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嗜血的亢奋。
与其憋屈地等着被肢解,不如将所有的一切都压上赌桌,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李烨冰冷而决绝的声音,在大堂中回响,为这场疯狂的豪赌画上了最后的注脚。
“朱温想要我们的命,罗弘信想要我们的地。”
“很好。”
“那我们就先把命压在赌桌上,看看谁敢跟!”
他猛地转身,面向所有已经被点燃的将领。
“传我将令!”
“目标,澶州!”
“此战,不胜,则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