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学堂的化学实验风波,以揪出内鬼、获得朱元璋更大力支持而告终。军工研究的秘密分支在蒋瓛的严密监控下悄然展开,林奇在提供了一些基础方向(如更高纯度硝石的提纯、金属冶炼的初步改进)后,便将主要精力转回了民生领域。
他深知,真正的强国之本,在于厚植民力。而在这个以农业和手工业为主的帝国,任何能显着提升生产效率的发明,其意义都不亚于一件新式武器。
这一日,林奇受邀至京郊皇庄,观摩新作物的长势。土豆、红薯、玉米在专业老农的精心照料下,长势极其喜人,尤其是土豆,地下块茎已然相当可观,预示着秋后惊人的产量。朱元璋得知后,龙心大悦,对林奇更是言听计从。
回城途中,路过一片棉田和附近的纺织作坊。时值深秋,棉桃绽放,白絮如雪,正是采摘和纺织的旺季。然而,林奇看到的却并非丰收的喜悦。
棉田里,棉农们弯腰驼背,辛苦采摘,脸上却带着愁容。作坊里,传来单调重复的“哐当”声,织工们(多是女子)坐在古老的纺车和织机前,手脚并用,效率低下,眼神麻木。工坊主则在一旁唉声叹气,抱怨着人工昂贵、产出有限、利润微薄。
一幅原始的、低效的农业生产画卷,赤裸裸地展现在林奇面前。他的“记忆宫殿”中,关于工业革命初期那些标志性发明的资料飞速闪过——珍妮纺纱机、水利纺纱机、飞梭织布机……这些看似简单的机械,曾如何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颠覆了一个时代。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回到格物学堂,他立刻闭门不出,铺开纸张,拿起炭笔,开始凭借记忆绘制草图。他设计的并非原版复杂的珍妮机,而是结合大明现有工匠水平,简化改良后的多锭脚踏纺纱机,以及一种结构相对简单、但引入了飞梭概念的改良织布机。
数日后,一套详细的图纸和木质模型摆在了朱元璋的面前。
“陛下,臣观民间纺纱织布,多赖人力,效率极其低下。一妇终日劳作,所得不过数尺布匹,仅够家用,难以盈余。此乃民生困顿之一大缘由。”林奇指着模型,讲解道,“臣借鉴海外奇器,加以改良,设计出此‘多锭纺纱机’与‘飞梭织布机’。”
他亲自演示模型:“陛下请看,此纺纱机,一人脚踏驱动,可同时带动八个、乃至十六个纱锭旋转纺纱!效率可提升八到十六倍!而此织布机,加入这‘飞梭’机构,以绳索拉动,穿梭速度极大加快,且布面更宽,效率亦可提升数倍!”
朱元璋看着那精巧的木质模型在林奇的操作下飞速运转,眼中再次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或许不懂深奥的化学,但对这种能直接提升产出、看得见摸得着的机械,有着本能的敏锐!
效率提升数倍乃至十数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同样的人力,可以产出更多的布匹!意味着朝廷可以征收更多的绢帛税!意味着百姓可以穿上更便宜的衣服!甚至意味着……更多的布匹可以用于边军军需,或用于对外贸易,换取巨额财富!
这简直是点石成金的神器!
“好!好!好!”朱元璋激动地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林爱卿,你真乃咱的财神爷!此物可能大量制造?造价几何?”
“回陛下,结构并不复杂,大明工匠足以仿制。造价远低于其能创造的价值。”林奇肯定道,“臣建议,可先于官办织造局试行,待技术成熟,再逐步推广民间。如此,既可快速见效,亦可防止技术过早外流。”
“准!立刻去办!”朱元璋毫不迟疑,“将作监所有最好的木匠、铁匠,随你调用!需要什么,直接开口!咱要尽快看到成品!”
有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大明帝国的工匠力量被迅速动员起来。将作监的大匠们看到图纸和模型,无不惊为天人,对林奇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夜赶工。
很快,第一台实物多锭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在皇家庄园内制造出来。试运行那天,朱元璋特意带着朱标和户部、工部的几位重臣前来观摩。
当看到一名普通织女,轻松地脚踏纺车,同时纺出十六根均匀的纱线时;当看到另一名织工操作飞梭织布机,梭子如闪电般来回穿梭,很快便织出大大宽于往常的布匹时,所有观摩者都目瞪口呆,如同看到了神迹!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老迈的户部尚书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太清楚这能带来多少税收了!
工部尚书更是围着机器转圈,啧啧称奇:“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林院使真乃神人也!”
朱元璋抚掌大笑,意气风发:“传旨!京畿所有官办织造局,即刻开始仿制更换新机!朕要明年此时,官库绢帛翻两番!”
新政雷厉风行地推行下去。新式纺纱机和织布机开始在京畿地区的官营作坊普及,生产效率肉眼可见地飙升,产出的大量优质布匹开始涌入市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天下,首先震动的,便是大明的经济中心——江南。
应天府(南京)、苏州、松江、杭州……这些倚仗传统纺织业繁荣数百年的城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革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初是好奇和观望,但当北方运来的、价格更低、质量却不差甚至更优的“官布”开始冲击市场时,恐慌迅速蔓延。
无数的中小作坊主和手工织户发现,他们辛苦劳作一天织出的布,成本竟然比北方官布售价还高!这还怎么活?
拥有大量旧式织机、雇佣着大量织工的江南豪商巨贾们,也坐不住了。他们的庞大产业,正面临着被降维打击的威胁!
丝绸行会、棉布行会的首领们紧急聚会,愁云惨淡,议论纷纷。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北佬用了什么妖法?”
“定是那姓林的弄出的邪器!坏了行市!”
“不行!必须让朝廷给我们个说法!不能任由北方这么搞下去!”
“对!去找顾老!他是咱们江南士林的领袖,又是帝师,只有他能劝得住皇上!”
很快,以致仕回乡的洪武朝老臣、江南士林领袖顾成为首,一群江南籍的官员、豪商代表、以及被鼓动起来的织户代表,联名上书,并齐聚京城,请求觐见皇帝。
奏疏之中,言辞悲切,充满危机感。他们并未直接攻击新机械,而是大打“民生”牌和“稳定”牌。言称新机推行,导致江南无数织户失业,家破人亡在即,恐激起民变;言称北方官营与民争利,破坏百年形成的市场秩序;言称新技术虽好,但应循序渐进,给江南同业者转型之机,否则天下物议沸腾,于国朝稳定不利。
压力,如同滚滚江水,通过朝堂江南籍官员的渠道,迅速汇聚到朱元璋的御案前。
御书房内,朱元璋看着那厚厚的奏疏,眉头紧锁。他推行新机是为了富国强民,却没想到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反弹。江南是财赋重地,若真闹出乱子,确实棘手。
他将林奇召来,将奏疏推给他:“林爱卿,看看吧。江南来的声音,群情汹汹啊。都说你这新机,是好东西,却砸了无数人的饭碗。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林奇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遭。任何技术进步,在提升整体效率的同时,也必然会冲击旧有的利益格局和就业结构,这是必然的阵痛。
他快速浏览了奏疏,心中已有计较。
“陛下,诸位大人所忧,乃‘失业’与‘民变’。”林奇放下奏疏,语气平静却自信,“然,臣有一问,新机织出的布,难道会自己穿在身上?多出的布匹,难道会堆在库房中腐烂?”
朱元璋一愣:“此话何意?”
“布匹产出大增,价格下降,则天下百姓购布制衣之成本大降,需求必将大增!以往穿不起新衣者,如今或可一年添置一套;以往只能穿粗麻者,或可尝试棉布。”林奇开始勾勒一幅更大的经济图景,“需求大增,则所需纺织工匠总数,非但不会减少,反而可能增加!只是不再集中于江南一隅,而是遍布北方新工坊及江南转型之后的新工坊!”
“再者,”林奇目光炯炯,“布匹多了,除内需之外,可否用于边贸互市,换取北方牛羊马匹?可否远销海外番邦,换取金银香料?如此,岂非又开辟出无数新的行当和职位?漕运、海贸、商队护卫、沿线客栈酒肆……皆可因此受益!”
他用宏观的经济学视角,描绘了技术进步带来的、更长远的、更广阔的就业和财富图景!
朱元璋和在一旁聆听的朱标,都被这番前所未闻的论述吸引住了,陷入了沉思。
“至于江南同业,”林奇话锋一转,“与其抱残守缺,抵制新机,不如主动转型。朝廷可派工匠南下,指导其改造旧机,习新法。江南工匠素以心灵手巧着称,若能掌握新机,以其深厚底蕴,未必不能织出更精美、更高端的锦缎绸罗,与北方形成差异,共荣市场,而非恶性竞争。”
“堵不如疏,护不如引。此乃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阻挡。陛下当以天下全局为重,引导万民乘此大势,共享其利,而非为一时之稳,阻国家进步之脚步!”
林奇一番话,高屋建瓴,将一场看似棘手的社会危机,化解为一次产业升级和经济扩张的机遇。
朱元璋听得目光越来越亮,猛地一拍大腿:“说得对!咱不能光看着江南那点坛坛罐罐!要看天下,看长远!林爱卿,你这眼光,比户部那些老家伙强多了!”
老皇帝瞬间有了决断。
次日朝会,面对江南代表的哭诉和部分官员的附和,朱元璋并未直接驳斥,而是将林奇那套“需求创造就业”、“开拓贸易新路”、“引导产业升级”的理论,用自己更粗犷的方式阐述了一遍,最后斩钉截铁地定调:
“新机之用,乃强国富民之大计,势在必行!然,咱也体谅江南工匠之难。这样,由工部和林爱卿的格物学堂抽调人手,组建‘技导队’,南下江南,助其改造工坊,传习新技!朝廷亦可提供低息贷款,助其转型!”
“谁敢再阻挠新机,便是阻挠大明富强,咱绝不轻饶!但若谁能率先用好新机,织出好布,咱也不吝封赏!”
帝王的意志,再次压倒了地方的阻力。江南代表们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但皇帝给出了转型的路径和希望,他们也不敢再强硬对抗,只得叩首谢恩,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一场可能的经济风暴,被林奇以超越时代的经济学识强行扭转了方向。
科技的浪潮,开始更加汹涌地拍打这个古老的帝国,重塑着它的经济脉络。
而林奇的名字,在江南士绅和商贾的心中,已然成为了“变革”与“破坏”的双重象征,敬畏与怨恨交织。
他们不敢明着对抗皇帝,但暗地里的手段,却绝不会停止。
林奇站在格物学堂的阁楼上,仿佛能听到南方传来的、机器轰鸣与旧式织机断裂交织的声响。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撬动了历史的齿轮。
而这齿轮碾过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