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攒学分加入唢呐社,林晚每晚在音乐教室苦练。
>第七次练习时,镜中突然出现一个穿民国戏服的女子。
>她发现学校旧址是乱葬岗,音乐教室的镜子是百年前戏班的遗物。
>校庆表演中,唢呐声竟引来八十三个焦黑身影围观。
>音乐老师割破手掌将血抹上镜框:“当年大火烧死整个戏班,你是第八十四个传人。”
>槐树下,焦魂随唢呐声升腾消散。
>林晚放弃保送名额,在镜框刻下自己的名字。
......
第十三次后悔选择唢呐社时,林晚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
最后一个尖锐的高音终于耗尽了她胸腔里仅存的一点空气,那声音活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在空旷的音乐教室里撞出凄惨的回响。她猛地弯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腮帮子又酸又胀,仿佛不是自己的,眼前也阵阵发黑。
这玩意儿,真是给人吹的?林晚瘫坐在冰凉的塑料凳上,绝望地瞪着手里那根黄铜唢呐。暗哑的灯光下,那碗口大的喇叭像个无声的嘲笑,映出她狼狈的倒影。为了那该死的课外学分,她一脚踏进了这个全校公认的“冷宫”社团。现在好了,学分还遥遥无期,肺管子先要离家出走了。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教学楼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她和这片孤零零的灯火,还有这折磨人的铜疙瘩。
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挂钟秒针拖着沉重的步子,“咔哒….咔哒...咔哒...”\"走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没由来的心慌,重新把冰凉的唢呐哨嘴塞进嘴里。腮帮子用力,气息下沉,舌尖抵住上颚--老师教的“唇、齿、舌、喉、气”五字诀在脑子里滚过。她深吸一口气,憋足了劲儿,嘴唇猛地一收一放!
“呜--噗!”
一个破锣似的、短促得可怜的音节狼狈地冲出来,像被门夹住了尾巴的老鼠尖叫。林晚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挫败感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她懊恼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掐进唢呐杆身的木头纹路里。
就在这时。
不是唢呐声。不是窗外风声。不是老挂钟的滴答。
一声极轻、极细、极其清晰的叹息,毫无预兆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那叹息冰凉,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湿冷,仿佛刚从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捞出来。它贴着耳廓擦过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瞬间冻结了林晚后背的汗。
“谁?\"林晚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声音劈了叉,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尖利。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目光慌乱地扫射,空荡荡的教室一览无余,除了排列整齐的桌椅、沉默的钢琴、堆着乐谱的讲台,什么都没有。窗外黑黢黢的,树影在风里张牙舞爪。
是错觉?熬夜熬出幻觉了?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清晰的痛感传来。可那声叹息的寒意还牢牢盘踞在耳朵深处,挥之不去。
她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最终定在了教室前方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上。镜子嵌在墙上边框是深色的旧木头,打磨得早已没了棱角,露出木头本色的纹路。镜面蒙着一层难以察觉的薄灰,映出她苍白惊惶的脸,还有身后那片空洞洞的教室空间。
就在她的倒影旁边,镜子的边缘,那片灰蒙蒙的模糊里,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
林晚浑身的血液“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片模糊的镜面边缘。不......不是错觉!那片灰暗的背景里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个轮廓。
一个女人。
她穿着样式古怪的衣服,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里走出来的--水袖很长,宽大的衣摆,繁复的刺绣早已黯淡无光,凝固成一片沉郁的暗红与墨蓝。头发梳成一个老式的发髻,上面似乎簪着几朵绢花,颜色惨白得瘆人。女人的脸藏在镜面深处那片浑浊的阴影里,完全看不真切五官,只有一个惨白模糊的轮廓,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蒙着水汽的毛玻璃。
她似乎微微侧着头,那姿态,像是在专注地凝视着林晚手中的唢呐,又像是在....无声地等待。
林晚头皮发麻,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水泥封死,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跑,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死死钉在原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穿着旧戏服的影子,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古画,无声无息地停留在那里,隔着蒙尘的镜面,与她“对视”。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从脚底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闭上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不能看!不能看!是幻觉!一定是自己太累了!她在心里疯狂地嘶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唤醒自己。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才鼓起残存的所有勇气,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目光重新聚焦在镜子上。
镜面里,只有她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写满了惊魂未定。汗水顺着额角滑下,冰凉粘腻。旁边那片模糊的角落,空空如也。深色的旧木框,蒙尘的玻璃,映着教室惨白的灯光。那个穿着旧戏服的身影,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
林晚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脱力地靠住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后背的t恤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逃也似的抓起扔在桌上的书包和那根沉甸甸的唢呐,跌跌撞撞地冲出音乐教室。
“砰!”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锁舌弹回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头也不回地狂奔,皮鞋敲打着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发出凌乱而急促的回响,在深夜空旷的教学楼里显得格外诡异,仿佛有无数个脚步声在身后追赶。
那晚之后,林晚再也没敢独自踏进那间音乐教室。那面镜子,那个穿着日戏服的女人轮廓,成了她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阴翳,沉甸甸地压着,连带着让她对那根唢呐也生出了强烈的抗拒。
“林晚?林晚!\"严厉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林晚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讲台上,班主任兼历史老师的王建国,厚厚的镜片后射出两道锐利的光,正钉在她脸上。“想什么呢!心都飞了?问你呢,我们学校这片地方,解放前是做什么用的?”
“啊?哦。”林晚慌忙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几乎是脱口而出:“乱葬岗?好像是..”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教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噗!林晚你恐怖片看多了吧?”
“哈哈哈,乱葬岗?亏你想得出来!”
“安静!\"王建国用力敲了敲讲台,脸色更加阴沉,他狠狠瞪了林晚一眼,“胡说八道!一点历史常识都没有!坐下!认真听讲!我们学校的前身,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旧城改造的基础上兴建的新式学堂,是培养人才的摇篮!\"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晚涨红了脸,窘迫地坐下,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肚里。指尖冰凉,那晚镜子里惨白的轮廓又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晃动。乱葬岗.…这三个字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她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落在教室后方角落那个靠窗的位置。
唢呐社的指导老师,姓陈。他此刻正支着下巴,望向窗外操场边那几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夕阳金色的余晖穿过窗棂,落在他半边脸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嘴角抿得很紧。在林晚说出“乱葬岗\"三个字时,他搭在窗台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泛白。
下课铃如同特赦令。林晚几乎是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教室的人。她低着头,快步穿过喧闹的走廊,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刚走到楼梯拐角,一个身影静静地倚在墙边,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陈老师。
他个子很高,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色夹克,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搪瓷杯,杯口冒着一点热气。此刻他正低头看着杯口氙氲的热气仿佛在研究什么深奥的课题。
“林晚。”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嘈杂,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某种金属轻轻敲击。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脚步顿住。
陈老师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很沉,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任何责备或探究,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放学后,社团活动室。”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带上你的唢呐。第七段,《百鸟朝凤》。”说完,不等林晚有任何反应,他便转过身,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沿着走廊不紧不慢地走远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林晚站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第七段?《百鸟朝凤》?这不正是她第七次独自练习、在镜子里看到那个“东西”时,反复吹奏却怎么也吹不好的那一段吗?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窜遍全身。放学铃尖锐地响起,周围的喧闹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冲击着她的耳膜,她只觉得手脚冰凉,大脑一片混乱。
夕阳沉沉地坠向教学楼锯齿般的天际线,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涂抹在社团活动室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纸箱、松香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
林晚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脊背僵直,双手紧紧握着那根冰冷的黄铜唢呐。陈老师站在她对面的窗前,背对着她,望着外面暮色四合的天空和操场边那几棵沉默的老槐树。他的背影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沉默而紧绷的剪影。活动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只老挂钟不紧不慢的“咔哒”声,像在丈量着某种难熬的等待。
“吹。”陈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任何铺垫,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地面。他没有回头。
林晚的手心全是冷汗。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回忆着指法和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将哨嘴抵在唇间,腮帮子用力鼓起,气息下沉--
“呜--噗嗤!”
一个短促、嘶哑、漏气的声音狼狈地冲出来,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死寂。难听得她自己都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陈老师的背影纹丝不动,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林晚的脸颊火烧火燎。她定了定神,再次尝试。气息灌入,嘴唇绷紧,舌尖抵住上颚,手指在音孔上笨拙地移动。这一次,声音稍微连贯了些,但依旧干涩、僵硬,毫无《百鸟朝凤》应有的那份灵动与喧闹的生命力,反而透着一股垂死挣扎的挣扎感。她吹得磕磕绊绊,像一辆随时会散架的老牛破车,在荒芜的调子上艰难跋涉。
陈老师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任何评价。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那沉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林晚的心上,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窒息和恐慌。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或者……他到底在等什么?
就在她吹到一个需要连续快速换气的转折点时,气息再次跟不上,声音陡然中断,只剩下唢呐管子空洞的呜咽。她沮丧地垂下头,手指无力地松开音孔。
就在这声音中断的刹那--
“咿...呀...”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飘渺、却又异常清晰的戏腔,毫无征兆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那声音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又像紧贴着她的耳膜响起。尖细、凄婉,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灵魂的冷意,拖着长长的、颤抖的尾音,在活动室浑浊的空气里幽幽回荡了一瞬,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晚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倒竖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陈老师的方向。
陈老师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昏暗中,他的脸半明半暗,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直直地、锐利地刺向她。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听见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林晚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上下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恐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陈老师缓缓抬起手,指向活动室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柜。
“打开它。\"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最下面一层,左边那个纸箱,搬出来。”
林晚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僵硬地起身,走向那个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木柜。柜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她屏住呼吸,蹲下身,摸索着拖出那个沉重的纸箱。箱盖没有封严,她颤抖着手,掀开了它。
一股浓烈的樟脑和朽木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箱子里塞满了各种破旧零碎的杂物:褪色的绸布、断裂的木簪、脱线的绒球、几本泛黄卷边的线装书....而在这些杂物的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面铜镜。
不是现代玻璃镜,而是一面真正的、古老的铜镜。圆形,直径约莫一尺,边缘镶嵌着繁复的卷草纹铜框,但铜框已经氧化发黑,布满了绿色的铜锈。镜面本身更是模糊一片,只能勉强映出一点扭曲变形的影子,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晃荡的水。镜框的一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难以辨认的暗红色污渍。
林晚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框,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了上来!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这铜镜的样式.……那种冰冷阴森的感觉...和她音乐教室里那面巨大落地镜边框的质感,如出一辙!
“认出来了?\"陈老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近在咫尺。林晚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身后。他弯腰,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面沉重的铜镜,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宣统二年,冬月十七。”陈老师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缓缓抚过铜镜边缘那圈冰冷、粗糙、布满绿锈的卷草纹。'庆和班'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搭台唱夜戏。唱的是全本的《钟馗嫁妹》。
活动室里昏暗的光线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暖意。林晚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陈老师坐在她对面一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那面泛着幽冷绿锈的古老铜镜,被他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最后一点稀薄的暮光中无声地悬浮、旋转。
“那晚..很冷。\"陈老师的声音干涩得像枯井里捞出来的沙砾,他望着铜镜模糊的镜面,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时光,落在一个极其遥远而寒冷的冬夜。“西北风刮得像鬼哭。台子搭得简陋,就靠着城隍庙那堵破败的老墙。台下黑压压挤满了人,都是附近穷苦的街坊,呵着白气,跺着脚取暖。班主为了讨口彩,也为了聚拢人气,开场前特意让班子里的唢呐手,吹了整整三遍《百鸟朝凤》。
他的叙述异常平静,没有波澜却让林晚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她仿佛能听到那穿透凛冽寒风的、高亢到近乎凄厉的唢呐声,能看到台下攒动的人头和呼出的白雾。
“压轴就是《嫁妹》。钟馗的脸谱画得格外狰狞,钟妹一身红嫁衣..…”陈老师的声音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唱到钟馗为妹送嫁,唱到'此一去山高水又长'那句时..…台子后面堆着的、给看客取暖用的柴禾垛,不知怎的,突然就窜起了火苗。风太大了,火借风势......”
他的语速依旧平缓,但林晚却感到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恸扑面而来。她眼前仿佛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烈焰,瞬间吞噬了那个简陋的戏台。华丽的戏服变成了燃烧的火把,惊恐的尖叫被爆裂的火焰声和房屋倒塌的巨响淹没。台下的人群像炸开的蚂蚁窝,哭喊声、惨叫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混乱得如同地狱。
“人挤人..踩踏...加上那场邪门的大火…”\"陈老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庆和班'上下,连带挤在台子最前面没跑掉的看客...一共八十三口。全没了。就剩下这面铜镜,班主一直挂在后台柱子上镇场用的,被一个逃出来的小徒弟慌乱中扒拉出来,镜框上还沾着...血。”
他的目光落在那铜镜边缘一块深褐色的、几乎与铜锈融为一体的污渍上。
“后来,这片地方….就成了乱葬岗。”陈老师终于抬起眼,看向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晚,他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得没有一丝光亮。“再后来,建了学校。那面音乐教室的大镜子...就是照着这面老铜镜的样子做的,用的,是当年戏台拆下来的老槐木做的框。
林晚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原来如此!那面镜子!那晚镜子里穿旧戏服的女人!那凄凉的戏腔!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拼凑起来--形成一个完整而恐怖的拼图!她仿佛又看到了镜子里那张惨白的、模糊的脸,听到了那声穿透灵魂的叹息。她蜷缩得更紧,牙齿咯咯作响,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陈老师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沉重的悲悯,也有一丝近乎冷酷的了然。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你的《百鸟朝凤》,吹得太死。它们...在等当年那个没吹完的引子。等一个能把它们送走的声音。\"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林晚,“校庆汇演,你上。曲子,就是《百鸟朝凤》。”
“不!我不行!”林晚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我吹不好!我..我害怕!那些...那些…”她语无伦次,眼前全是焦黑的影子在晃动。
“怕?\"陈老师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怕也得上。它们认得那面镜子,也….认得吹那支曲子的人。”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手中的唢呐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早已注定的祭品。
“你是第八十四个。吹响了,送他们走。吹不响…”\"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声的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更加刺骨。林晚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第八十四个?什么第八十四个?是吹这支曲子的传人?还是..注定要加入那片焦土亡魂的...第八十四个?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活动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和陈老师沉重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校庆日的喧嚣像一层滚烫的油浮在校园上空。彩旗猎猎,劣质音响里循环播放着喜庆到刺耳的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廉价气球、糖果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操场被临时布置成了露天剧场,用作简陋的舞台后方,巨大的红色幕布像一个咧开的大嘴,等待着吞噬表演者的紧张。
后台的逼仄空间此刻像一个高压锅。劣质化妆品浓烈的香粉味、汗味、还有道具箱散发的陈旧霉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穿着各式演出服的同学们挤在一起,兴奋地叽叽喳喳,互相检查妆容和道具,空气里充斥着一种躁动不安的热度。
只有角落里的林晚,像一块格格不入的寒冰。
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与周围花红柳绿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怀里紧紧抱着那根沉甸甸的黄铜唢呐,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到皮肤上,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汗水早已浸湿了后背,额前的碎发粘在冰凉的皮肤上。
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后台入口被掀开,涌入外面操场上更热烈的喧嚣和阳光,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
“林晚?林晚!”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班长李薇,她穿着亮片舞蹈服,脸上画着夸张的舞台妆,担忧地凑近,“马上到你了!紧张吗?深呼吸!加油啊!你这可是我们班压轴的'传统文化展示’!”她用力拍了拍林晚僵硬的肩膀,留下一个鼓励的笑容,又旋风般跑开了。
压轴?传统文化?林晚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只有她知道,等待她的不是展示,而是一场冰冷刺骨的、与亡魂的邀约。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硬硬的,是陈老师今早塞给她的一小截东西----一段干枯发黑、微微弯曲的槐树枝。他说:“揣着,别离身。”这截枯枝像一块冰,贴着大腿的皮肤。
“下面请欣赏,高三(七)班林晚同学带来的唢呐独奏--《百鸟朝凤》!”前台主持人高亢嘹亮、带着夸张喜庆语调的声音,透过劣质的音响,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后台!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眼前猛地一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到你了!快!快上去!\"旁边的同学焦急地推了她一把。
林晚像一具被牵动的木偶,踉跄着,几乎是跌出了后台厚重的幕布。外面操场上喧嚣的声浪、刺目的阳光、无数道聚焦过来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针,瞬间刺穿了她脆弱的神经。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舞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谱架,还有一张凳子。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那面音乐教室里的巨大落地镜!此刻,它竟然被搬到了舞台的侧后方!深色的旧木框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墓碑。镜面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陈老师就站在镜子旁边,身影一半隐在舞台侧幕的阴影里,像一个沉默的守墓人。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林晚一步步挪到舞台中央,脚步虚浮。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生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她僵硬地坐下,将那根冰冷的唢呐横在腿上,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指尖冰凉。
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侧后方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还有身后那片喧嚣热闹的操场背景。阳光刺眼,镜面反射着光斑。
她颤抖着,将唢呐的哨嘴凑近冰冷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舌尖发僵,嘴唇干燥得快要裂开。她闭上眼,试图凝聚起最后一丝勇气和力气,肺部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就在这时--
镜子里,她身后那片阳光明媚人头攒动的操场背景,毫无征兆地,开始扭曲、晃动!
仿佛水面被投入了石子,清晰的景象瞬间变得模糊、浑浊。那片热闹的人海背景,像劣质的油画被泼上了水,色彩晕染开来,快速地褪色、变暗。明亮的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黄昏般的、阴沉沉的暗影。操场不见了,彩旗不见了,台下那些模糊的观众身影...…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极其诡异地抹去了!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冻结了她的呼吸和动作!她眼睁睁看着镜子里,那片暗影越来越浓重,如同墨汁在清水中迅速扩散。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镜子深处那片沉郁的暗影里,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越来越多!密密麻麻!
它们不再是之前那个模糊的戏服女子。它们的轮廓扭曲而破碎,像被大火焚烧后残留的焦炭!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片片浓重得化不开的焦黑色块,勉强拼凑出人形的影子。它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有的僵直,有的像是在痛苦地挣扎、伸出手臂....所有的焦黑人影,都无声无息地站在镜子深处那片阴沉的暗影里,如同被钉在画布上的、来自地狱的群像!它们没有眼睛,但林晚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空洞、充满无尽哀怨的目光,穿透了蒙尘的镜面,死死地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手中那根冰冷的唢呐上!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舞台侧下方某个角落的女同学口中爆发出来!她惊恐万状地指着那面巨大的落地镜,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抖着“镜...镜子里!那是什么?!鬼!有鬼啊!”
这声尖叫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
“天啊!那是什么东西?!”“镜子!镜子里面!好多人影!焦黑的!\"
“是投影吗?什么特效?!”
“不像啊!太吓人了!”
“呜呜呜…妈妈!我怕!”
台下的学生方阵瞬间炸开了锅!惊恐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飞速蔓延。孩子们尖叫着、哭喊着、推搡着,像被惊散的鸟群。前排的学生惊恐地向后涌,后排不明所以的也乱作一团。维持秩序的老师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完全被淹没在巨大的恐慌浪潮中。整个操场陷入一片混乱的旋涡,桌椅被撞倒,饮料瓶滚落一地。
舞台上的林晚,如同风暴中心的一片枯叶。台下的混乱尖叫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她的全部感官,都被那面镜子死死攫住了!
那八十三个焦黑、扭曲、无声凝视着她的影子,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它们像一片沉重的、无形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将她碾碎!巨大的恐惧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要被那镜中的深渊吸走!握唢呐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粘腻冰凉地贴在背上。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更遑论吹响那支索命的曲子。
完了…….全完了……意识模糊中,只有这个念头在绝望地回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舞台侧幕的阴影里冲出!是陈老师!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几步就跨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没有丝毫犹豫,他右手猛地从口袋里抽出,掌中赫然紧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折叠小刀!刀刃在混乱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冷芒!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刀刃割开皮肉的闷响!
陈老师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深深地划过自己摊开的左掌掌心!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如同一条赤红的毒蛇,蜿蜒着爬满他的手掌,滴滴答答地砸在舞台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小红花!
剧痛让他的眉头死死拧紧,额角青筋暴凸,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他染血的右手五指张开,如同浸血的鹰爪,狠狠地、毫不犹豫地一把拍在那面落地镜深色的老旧木框上!掌心喷涌的滚烫鲜血,瞬间涂抹在暗沉的木纹上!
“呲啦---”
一股微弱的、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那面巨大的落地镜猛地一颤!镜面深处那片沉郁的、挤满焦黑人影的暗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晃动起来!那八十三个焦黑的影子,齐齐地发出一种无声的、却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尖锐“嘶鸣”!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的痛苦、狂喜和某种解脱的呐喊!
镜子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一股阴风平地而起,卷起舞台上的灰尘和纸屑!
染血的脸在陈老师猛地扭过头,混乱的光线下如同修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吓傻了的林晚,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吹--!!”
“看着我吹!看着镜子!看着它们!把当年的引子--吹完!”
“用你的气!用你的命!吹!送他们走--!!!”
那一声嘶吼,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几乎冻僵的灵魂上!陈老师染血的手掌死死压在镜框上,鲜血顺着古老的木纹往下淌,他的脸因剧痛和某种巨大的力量而扭曲,眼神却像燃烧的炭火,死死锁住她。镜子深处那八十三个焦黑扭曲的影子在剧烈地晃动、无声地尖啸,整个镜面都在嗡嗡震颤!一股阴冷狂暴的气流在舞台上旋转,卷起尘埃和纸屑,吹得林晚的头发狂乱飞舞。
送他们走!
这三个字,带着陈老师掌心的血气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像重锤砸开了林晚被恐惧冰封的心脏!一股滚烫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直冲喉咙!那不是勇气,是比恐惧更原始、更汹涌的求生本能!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台下混乱奔逃的人影,不再看陈老师染血的手,目光死死锁住镜子里那片翻腾的、焦黑的深渊!她双手紧紧攥住冰冷的唢呐杆身,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咔吧”声。
哨嘴狠狠抵在唇间,牙齿几乎要咬进那硬木里!肺部像破旧的风箱,带着血沫的味道,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吸进一大口冰冷的空气!
腮帮子用尽全力鼓起,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杂念,在这刻被彻底点燃、焚毁!只剩下个念头--吹!吹响它!吹到灵魂出窍!吹到天崩地裂!
“呜--!!!
一个前所未有的、高亢到近乎撕裂的唢呐音,如同受伤凤凰最后的绝唱,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猛地从喇叭口炸裂开来!它不再是之前练习时的干涩或破音,而是灌注了全部生命力、全部恐惧、全部孤注一掷的疯狂!这声音尖锐、嘹亮、穿透云霄,瞬间盖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尖叫和哭喊!它像一把无形的、燃烧的木剑,狠狠刺穿了舞台上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冷!
“呜哇--呜哇--呜 哇--”
林晚的指法快如闪电,在音孔上疯狂地跳跃、拍打、滑动!气息毫无保留地灌注!《百鸟朝凤》的曲调不再是模仿鸟鸣的欢快,而是被彻底地扭曲、变形!每一个音符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悲怆!高音撕裂着空气,像是万千冤魂的尖啸;低音鸣咽盘旋,如同地底熔岩的奔涌!这根本不是乐曲,这是一场以血肉为祭、以灵魂为引的招魂风暴!
唢呐声狂暴地冲击着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面深处,那片焦黑的、无声尖啸的群像,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冰块!在唢呐声浪的冲击下剧烈地扭曲、变形、沸腾!它们不再是凝固的影子,而是化作了翻滚的、浓稠的黑烟!每一个焦黑的轮廓都在拼命地挣扎、拉扯,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了百年,终于等到了斩断的那一刻!无数道无声的、饱含极致痛苦与狂喜的嘶鸣汇聚成一股无形的精神风暴,狠狠撞击着林晚的大脑!她眼前阵阵发黑,腥甜的味道充斥口腔,握唢呐的手抖得快要脱力,但她不敢停!不能停!陈老师掌心的血还在往下滴,他的眼神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死死支撑着!
“呜哇-一呜哇-一呜--!!!
曲子终于冲向了那个最高、最尖锐、也最惨烈的尾声!林晚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灌注在这最后一声上冲云霄的嘶鸣之中!
“嗡--!!!
。
那面巨大的落地镜,随着这声唢呐的尖啸,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整个镜框剧烈地震颤!镜面深处,那翻滚沸腾的八十三个焦黑人形黑烟,如同终于挣脱了最后的束缚,猛地向上冲起!它们相互纠缠、拉扯,形成一股巨大的、螺旋向上的黑色烟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解脱和释然,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悠长的叹息
“咿......”
那叹息穿越了百年的时光,带着戏腔的婉转,却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黑烟柱直冲镜面上方,然后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散在镜中那片刺目的白光里。
镜面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白光迅速褪去。镜子里,重新清晰地映照出舞台后方混乱奔跑的人影、被撞倒的桌椅、惊惶失措的面孔.…….阳光重新变得刺眼,操场上嘈杂的哭喊声、老师们的呵斥声,再次清晰地涌入耳中。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哐当!”
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镜面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它轰然倒塌!厚重的玻璃碎片如同倾泻的瀑布,哗啦啦地砸在舞台上,溅起一片晶莹的死亡之花!
陈老师的身影晃了晃,压在破碎镜框上的那只染血的手无力地垂下。他脸色灰败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舞台中央、唢呐还抵在嘴边、如同凝固雕像般的林晚,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什么也没说,踉跄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退入舞台侧幕浓重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噗通!”
林晚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那根沾着她唇上血迹的唢呐,从她脱力的手中滚落,在布满玻璃碎渣的舞台上,发出几声清脆又空洞的哀鸣。
校庆的闹剧在一片狼藉和恐慌中草草收场。那面诡异碎裂的镜子成了学生们口中添油加醋的校园怪谈,校方则以“老旧设施意外损坏”和“学生集体幻觉”为由,匆匆压下了所有质疑的声音。林晚“突发性昏厥”被送回家休养了几天,再回到学校时,一切都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只是那间音乐教室,被彻底锁死了。门上贴了封条,落满灰尘。
她再也没有见过陈老师。有人说他辞职回乡下了,有人说他病得很重。那个锁着的抽屉被撬开过,里面除了一本泛黄的、记录着“庆和班”八十三人名字和生卒年的破旧名册,空空如也。名册的最后一页,用干涸的、暗褐色的墨迹(或许根本不是墨),写着一个名字:陈守义。后面没有生卒年,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字:守镜。
林晚站在音乐教室紧闭的门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门板。门缝里透出里面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松香的陈旧气息。她没有哭,只是感觉心口某个地方,像被那晚的镜片划开了,空荡荡的,灌着冷风。
一个月后,那张印着顶尖大学名字、足以让所有高三学子眼红的保送确认书,安静地躺在林晚的书桌上。窗外是六月灿烂得过分的阳光,知了在树梢不知疲倦地嘶鸣。
林晚的目光在通知书上停留了很久,久到阳光在纸面上移动了一寸。然后,她伸出手,指尖没有半分犹豫,捏住了通知书的一角。
“嗤啦--”
纸张被平整地撕开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她将撕成两半的纸片叠在一起,又撕了一次,再叠,再撕……直到它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她拉开抽屉,将碎片扔了进去,像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她走到窗边,操场边那几棵老槐树在烈日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蝉鸣震耳欲聋。她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打开,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刻刀。
林晚转身,走向那扇紧锁的音乐教室门。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这是陈老师消失后,她在他办公室窗台的花盆底下找到的,用半块红砖压着。
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更加浓郁的灰尘和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把被撞歪的谱架还立在那里。舞台中央,那面巨大落地镜的残骸已经被清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长方形的印子印在地板上,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林晚的目光,落在墙边。那面巨大的落地镜虽然碎裂被移走,但它那副沉重、布满岁月刻痕的深色旧木框,却被人小心地保留了下来,倚靠在墙边。木框上还残留着一些暗褐色的、难以擦除的污渍。
她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拂过镜框冰冷粗糙的表面,指尖感受到木纹的凹凸,还有那些早已干涸、渗入木质的暗红印记--是陈老师的血。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她拿起那把锋利的刻刀。刀尖抵在镜框内侧一处相对平整、尚未被铜绿和血污完全覆盖的木面上。没有犹豫,没有颤抖,她用力,刻下了第一刀。
木屑簌簌落下。
刻刀在坚硬的老槐木上艰难地行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她抿着唇,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终于,两个字清晰地刻在了那承载着百年血泪与守望的旧木框上。
林晚。
刻完最后一笔,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指尖拂过那新鲜刻痕的凹槽,感受着木刺的微痛。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教室中央那片曾经摆放镜子的、长方形的深色印记上。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窗外,操场上传来体育课的哨声和学生们模糊的嬉闹声。蝉鸣依旧喧嚣。
林晚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那道无形的、连接着过往与当下的伤痕之上。阳光照亮她沉静的侧脸,也照亮了镜框上那新刻的名字。
她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那几棵沉默的老槐树上。
\"有些声音,\"她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诉说,“不是为了活着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