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府城多日的阴霾,终于在初春微寒的风中渐渐散去。
赵家小院的日子,重新恢复了它固有的、带着烟火气的平静节奏。
院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不安。
这些日子,竟恍惚恢复了几分过年时的意味,一家人整日里厮守在一起。
玉娘在屋里安静地做着针线,赵攸挨着她,神情专注地学着穿针引线。
小鲤时而逗弄着咿呀学语的弟弟,时而又缠到赵惊弦膝前,央他讲故事。
团团除了喊娘,偶尔还能蹦出几个简短的字句,引得满屋莞尔。
赵惊弦多半时间待在房里,书页翻动时发出沙沙轻响。
赵母则是卧病在床慢慢修养。
没几日,一声声清脆响亮的铜锣声,由远及近,划破了街巷的宁静。
官差们沿街宣告:“时疫已除,府城禁令解除!百姓可正常外出!”
那锣声和呼喊,瞬间唤醒了沉寂已久的街市。
紧闭的门户次第打开,探头探脑的邻居们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互相拱手问候。
街头巷尾,久违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像解冻的河水般重新流淌起来。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重获自由的鲜活气息。
赵母的身体,在家人的悉心照料和这份安宁的滋养下,已能自己下地走路,不再需要人时时搀扶,只是动作比从前缓慢了些,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热,终究是抽走了她不少精气神,脸颊凹陷的痕迹还未完全褪去,眼神也少了些往日的利落,添了几分易感的疲惫。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赵母便踱到了巷口和几个相熟的大娘闲聊。
大家讨论的主要话题自然是这场时疫。
消息灵通的孙大娘拍着大腿:“唉,你们是不知道啊!就咱们这条街,前前后后发了高热、被抬进棚子里的,少说也有十来个!”
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比划着,“东头王铁匠家的小儿子,西边靠水井的刘寡妇……万幸大多都挺过来了。只是……”
她顿了顿,带着悲凉:“就是街尾那家的胡老汉,没熬住,听说抬回他家时,听说他老伴儿当场就哭背过气去了。”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唏嘘声。
赵母只觉得一阵后怕,在那棚子醒过来时她只以为自己是回光返照,活不了了,真是老天开恩啊!
就在这市井生活复苏之际,一封书信送到了赵家。信封上印着“横渠书院”的钤记。
赵惊弦拆开信,目光快速扫过字句。
信中确认了开学的确切日期,三日后。
他没告诉家人,只想着离家的的前一晚再告知她们。
他怕赵母会更加急迫催促他在回书院前与玉娘完婚。
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午后,趁着家中其他人都在各自房中歇晌,赵母来他屋里。
“二郎,如今城里做买卖的铺子都开了,要买什么方便得很。你赶紧跟玉娘商量,把事办了。”她顿了顿,露出近乎得意的笑容:“娘早上出去买菜,顺道儿已经把红纸、红烛,还有那喜字窗花、炮仗……办婚事该用的要紧东西,都置办齐了!你看还缺些什么?马上去添上!”
赵惊弦太阳穴突突直跳。
“多谢娘为我费心了,您先帮我裁剪红纸,我过两日就要回书院了,等我休沐回来再和玉娘商量。”赵惊弦说。
赵母笑容收敛,幽幽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点头:“行。”
两日后,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食,赵惊弦回了书院。
“娘,剪这些红纸做什么?”赵攸看到赵母手下渐渐成型的、带着繁复花样的红色剪纸,满心疑惑。
在她的认知里,这样鲜艳喜庆、带着吉祥纹样的红纸,是办大喜事时才会用到的。
赵母手上的动作未停,头也没抬:“有用。下个月你就知道了。”
她剪下一朵精巧的并蒂莲,红艳艳的纸屑落在膝头。
见她不说,赵攸也就没再多问。
赵母在这件事上对一向沉稳可靠的儿子还是很不放心。
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得自己出马,指望儿子,黄花菜都凉了!
晚上该歇下的时候,她吩咐赵攸:“小攸,去把你大嫂喊到我屋里来。就说我有要紧事同她说。你替她看顾会儿团团和小鲤。”
赵攸离开不久,玉娘便匆匆进了正屋。
她显然是从床上刚起,只穿着一身素白里衣,外头草草披了件袄子,头发略显凌乱地垂在肩头。
“坐。”赵母指着床边的矮凳,声音竟是难得的温和,甚至刻意带上了几分和颜悦色。
夜里的寒气让玉娘下意识地拢紧了袄子,心头莫名地发紧,她坐下等赵母接下来的话。
“玉娘啊,”赵母的语调甚至称得上平缓,像是在拉家常,“二郎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婚了。想来你是个明白人,定看出了二郎对你是十分上心的。”
玉娘垂下眼帘,盯着自己交握在膝前、微微蜷起的手指。
赵母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尖刀,猝不及防地捅破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假象!
婆婆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见她默不做声,赵母也不急,不紧不慢开口,带着压迫和直白的暗示:““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希望他能顺心遂意,能高兴。所以今日叫你来,就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问你的意思,日后你愿不愿意跟着二郎过日子?”
玉娘只觉“轰”的一声巨响在脑中炸开!
不等她有任何回应,赵母紧接着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为你好”的语气:“你想想,凭二郎的才学本事,日后定能谋个官身!你跟了他,就是官家娘子,这对你只有天大的好处!再也不用过这提心吊胆的日子!而且,小鲤和团团也有父亲庇护了!亲叔叔做爹,总比外头不知根底的男人强百倍!这才是对孩子最好的出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玉娘只觉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里,那尖锐的刺痛感成了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一丝清醒的真实感。
“娘,这于理不合。”她连头都不敢抬,小声说出这句话。
“怎么就于理不合了!”赵母方才刻意维持的和颜悦色瞬间消失无踪,“咱们现在住的这条巷子就有几家是守寡后再嫁夫家兄弟的,人家不照样过得和和美美?二郎这般人品才貌,要不是他鬼迷心窍地瞧上了你,就凭你……”
赵母话没说完,但那鄙夷和不屑已溢于言表,“你也别急着摇头!话,我撂这儿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又变得和缓:“给你一个月时间,仔细想清楚!若你愿意,等二郎下回休沐归家,你们就把婚事办了!就在这家里简单操持,你搬进西屋去!我已经和二郎商量过了,他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