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肉市巷,从来都是天不亮就热闹起来。五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巷口的露水还没干,各家肉铺的门板就“吱呀”作响地卸下,铁钩上挂着的猪肉在朦胧晨光里泛着油光,带着股新鲜的血腥气。
肉市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屠户都得听“大屠”的调遣。大屠姓王,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据说年轻时能单手掀翻半扇猪,作坊里的杀猪刀摆了整整一面墙,寒光闪闪的,谁见了都怵三分。按规矩,每天五更,所有屠户都得到王大屠的作坊里集中杀猪,分割好了再分去各自的铺子卖,王大屠从中抽成,谁也不敢违逆。
偏有一个人例外——河东来的郑六十。
郑六十约莫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却壮得像头犍牛,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常年被猪油浸透的粗布褂子紧绷绷地裹在身上。他三年前从河东逃难来临安,凭着一手杀猪的好手艺,在肉市巷最里头开了家小铺子,招牌上歪歪扭扭写着“郑记鲜肉”。他性子倔,不肯去王大屠的作坊,非要自己在家杀猪,为此不知跟王大屠吵了多少回,甚至动过手,最后王大屠看他实在难缠,又忌惮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劲,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郑老六这性子,早晚要出事。”巷口卖早点的张婆总跟人念叨,“哪有屠户自己在家杀猪的?那牲畜临死前的怨气重,积多了要遭报应的。”
郑六十从不信这些。他觉得杀猪就是营生,一刀下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管它什么怨气不怨气。他杀猪确实有一手,手法快,刀刀精准,褪毛、开膛、分割,一气呵成,连猪血都接得干干净净,卖的肉新鲜,价钱又公道,附近的街坊都爱来他这儿买。
他妻子柳氏是个胆小的妇人,总劝他:“当家的,要不还是跟王大屠合伙吧?咱自己在家杀猪,夜里总听见猪叫,我心里发慌。”
郑六十把眼一瞪:“慌个屁!那是你耳朵背,听错了!咱凭本事吃饭,凭啥给他抽成?”
柳氏不敢再劝,只能每天夜里默默烧香,求菩萨保佑。
出事那天,是个闷热的夏夜。郑六十白天进了头大肥猪,足有三百斤,打算第二天一早杀了卖。天还没亮,他就光着膀子在院里忙活起来,先用绳子把猪捆在特制的架子上,那猪哼哼唧唧地挣扎,四蹄乱蹬,溅了郑六十一身泥。
“老实点!”郑六十骂了一声,抄起旁边的铁钩——这钩子是他自己打的,尖头像锥子,用来挂肉最结实。他想把猪的后腿钩住,方便放血,可那猪挣扎得厉害,他手一滑,铁钩没钩住猪腿,反倒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左手掌上!
“嗷!”郑六十疼得大叫一声,铁钩尖从掌心穿进,手背穿出,带出一串血珠,红得刺眼。那钩子上还沾着前几天的猪油,混着血渍,看着格外狰狞。
柳氏听到喊声跑出来,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找了布条给他包扎。郑六十咬着牙,一把拔出铁钩,血“噗”地涌了出来,他却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小意思,过两天就好了。”
可这伤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伤口肿得像个馒头,红得发紫,疼得钻心,夜里根本睡不着觉。柳氏请了郎中来看,敷了药膏,也不见好转。郑六十脾气本就躁,这下更像个炮仗,一点就炸,买肉的主顾多问两句,他就瞪眼睛,生意渐渐差了些。
“我早说过,那钩子沾了太多血腥,不吉利。”柳氏一边给他换药,一边小声念叨。
“闭嘴!”郑六十吼道,“再胡咧咧,我把你那破香炉砸了!”
柳氏吓得不敢作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这样疼了一个多月,伤口才总算结了痂,可左手掌还是留了个狰狞的疤,干活时总觉得不得劲,像是有根刺扎在里面。
郑六十本以为这就算过去了,没承想,更大的祸事还在后面。
入秋后的一天,郑六十杀了头猪,正蹲在灶台边燖猪毛。所谓燖猪,就是把刚杀的猪放进大铁釜里,用沸水烫过,方便褪毛。那铁釜比他还高,直径足有三尺,架在柴火上,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腾腾,把他的脸熏得通红。
柳氏在屋里给小儿子喂奶,忽然听见院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郑六十的惨叫。她心里一紧,抱着孩子跑出来,眼前的景象让她魂飞魄散——
郑六十半个身子掉进了铁釜里!
沸水“哗哗”地溅出来,烫得地上冒起白烟。郑六十的一条胳膊和半边肩膀都浸在水里,粗布褂子早就被烫烂了,皮肤像煮熟的猪肉一样,变得惨白浮肿,还冒着泡。他疼得浑身抽搐,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釜沿,指节都白了。
“当家的!”柳氏吓得魂都没了,抱着孩子就往跟前冲,可刚靠近就被蒸汽烫得后退,“来人啊!救命啊!”
邻居们听到喊声都跑了过来,几个壮汉赶紧找来撬棍,合力把郑六十从铁釜里拉了出来。这时候的郑六十,半边身子已经没了人样,皮肤皱巴巴地贴在肉上,有的地方甚至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快!快找郎中!”有人喊。
可郎中来了,看了一眼就直摇头:“伤得太重,神仙难救了……准备后事吧。”
郑六十还没断气,躺在门板上,眼睛半睁着,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那只受过伤的左手,死死攥着拳头,像是在抓什么东西。柳氏抱着他的头,哭得肝肠寸断:“你说你逞什么强啊……跟王大屠合伙怎么了……你走了,我和孩子可怎么活啊……”
郑六十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只发出一声呜咽,头一歪,彻底没了气。
他死的时候,眼睛还望着院里那个挂猪肉的铁钩,钩子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血渍,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郑六十的死讯传开,肉市巷的人都唏嘘不已。
“我说什么来着,报应来了吧?”张婆叹着气,“自己在家杀猪,杀得太多,那猪的怨气都聚在他身上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釜里?”
“我听说,他掉进釜里的时候,好像有人看见釜沿上有只猪爪子印……”
“真的假的?别是看花眼了吧?”
“谁说不是呢……可郑老六那性子,杀起猪来眼睛都不眨,一刀下去,那猪叫得跟哭似的,能不记恨他吗?”
议论声越来越玄乎,有人说夜里路过郑记鲜肉铺,听见里面有猪哼哼,还有人说看见郑六十的影子在院里晃,半边身子焦黑,吓得再也不敢走那条路。
王大屠听说了,沉默了半天,让人去郑六十的铺子里,把那些杀猪刀、铁钩都收了回来,在作坊门口烧了,又请了个道士来念念经。
柳氏带着孩子回了河东老家,临走前,她把郑六十那把最锋利的杀猪刀扔进了钱塘江,哭着说:“当家的,下辈子别再干这行了……”
郑记鲜肉铺的门板再也没打开过,渐渐落满了灰尘,门口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偶尔有野猫野狗在门口徘徊,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是在模仿猪的哀嚎。
肉市巷依旧热闹,每天五更,王大屠的作坊里还是传来杀猪的声音,只是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自己在家杀猪了。
有时候,新来的屠户不懂规矩,问起为什么非要去王大屠的作坊,老人们就会指着巷尾那间荒废的铺子,压低声音说:“看见没?那儿以前住过个河东来的屠户,不信邪,自己在家杀,最后……掉进沸水釜里了。”
阳光穿过肉市巷的屋檐,照在挂着的猪肉上,油光闪闪的,像是有血在流淌。远处传来猪的惨叫声,凄厉而短暂,很快被街市的喧嚣淹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间荒废的铺子里,似乎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一个关于屠户与报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