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间的春风，裹着汴京城外的杨花，扑在人脸上软乎乎的。济南王生骑着一匹青骢马，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腰间挂着新得的进士及第凭证，心里像揣了团暖火。他是参政王庆曾的同宗，虽说家道不算鼎盛，可凭着一股韧劲，总算考中了进士，如今正要离京返乡，等着吏部派官。
走了约莫数十里，日头渐渐西斜，王生有些乏了，见道旁有间整洁的驿舍，便翻身下马，打算歇脚。驿舍主人是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戴着方巾，穿着布袍，见王生是个斯文书生，又带着行囊马匹，便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公子，可是赶路累了？快进屋歇脚，我这有刚温好的米酒，还有几样小菜，您尝尝？”
王生正有此意，拱手谢过，跟着主人进了屋。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八仙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墙角还堆着几摞书。两人落座，主人筛了酒，又端上酱鸭、凉拌青菜，边喝边聊。王生说起自己刚中进士，要回济南，主人连连道贺，说自己也是个落第秀才，守着这驿舍度日，偶尔也帮往来旅客传个信。
酒过三巡，王生无意间瞥见驿舍后面有几间横向的屋子，窗帘和帐幔都是精致的绸缎，在夕阳下泛着光泽，与前面的简朴驿舍格格不入。他心里纳闷，便问主人：“先生，舍后那几间屋子，看着颇为讲究，是您家眷住的吗？”
主人放下酒杯，笑道：“不是我的。是一位提举官的家眷暂住在此。那提举要去闽中赴任，自己先带了几个随从赶路，把家眷留在这儿，等闽中那边派来迎接的人，这都住了好几个月了。”
王生心里一动，忍不住往屋后望了望。透过窗棂的缝隙，能隐约看见几个女子的身影在屋内走动，身姿窈窕，看着都很年轻。他本就未娶，心里难免有些好奇，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转眼到了傍晚，王生起身告辞，主人却挽留道：“公子，这会儿天色晚了，官道上不安全，不如就在我这驿舍住一晚，明早再走？”王生也觉得天色确实暗了，便答应下来。
夜里，主人又找王生聊天，聊起各自的乡里和家世。得知王生出身济南王氏，还是参政的同宗，又尚未娶妻，主人眼睛一亮，说：“公子，不瞒你说，那提举官有个女儿，生得极美，性子也温顺，提举夫妇一直想给她找个好人家，挑了许久都没合适的。我看公子一表人才，又是进士出身，要是有意，我倒可以帮你牵牵线。”
王生一听，心里又惊又喜。他白天瞥见那些女子的身影，本就有些心动，如今听说提举的女儿貌美，还是书香官宦人家，哪里还会拒绝？连忙道：“先生若能帮忙，王某感激不尽！只是我如今尚未授官，怕配不上提举小姐……”
“公子这话就见外了！”主人打断他，“你是进士出身，前途不可限量，提举夫妇最看重的就是品行和才学，哪里会在意这些？我这就去跟提举夫人说说，保管能成！”
说完，主人就往后屋去了。王生在屋里坐立难安，既期待又紧张。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主人兴冲冲地回来了，说：“成了！提举夫人听了你的情况，特别满意，还说要请你明天见个面呢！”
王生大喜过望，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特意整理了衣衫，跟着主人往后屋去。提举夫人是个端庄的妇人，穿着青色的锦缎衣裳，见了王生，细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早就听驿舍先生说公子是个好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家夫君远在闽中，我就替他做主了——我这女儿，性子柔，长得也还周正，配给公子，不算委屈。”
王生连忙行礼：“夫人谬赞，能娶小姐为妻，是王某的福气。”
提举夫人又道：“咱们如今都在旅途上，也没法按规矩行六礼，不如就简单些，你备些聘礼，选个近日子成婚，之后你先带着女儿回济南，等我夫君在闽中安顿好了，再派人去接你们，你看如何？”
王生自然满口答应。他赶紧从行囊里拿出自己攒下的银子，又托主人去镇上买了些绸缎、首饰作为聘礼，简单备办了一下。三天后，驿舍里摆了几桌酒席，请了附近几个相熟的旅客和村民，王生就和提举小姐成了亲。
新婚之夜，王生揭开新娘的盖头，只见她眉如远山，目若秋水，肌肤白皙，果然美得不可方物。新娘羞涩地低下头，轻声唤了声“夫君”，声音柔婉动听。王生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从此对她百般疼爱。
婚后没几天，王生便带着妻子和她带来的一个婢女，启程回济南。临别时，提举夫人叮嘱女儿要好好照顾夫君，又对王生说：“我会尽快给夫君写信，让他派人来接你们，你们路上多保重。”
可回到济南后，过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有闽中那边的消息。王生起初还有些担心，问妻子：“你父亲怎么一直没信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妻子却总是笑着安慰他：“夫君放心，我父亲吉人天相，许是闽中事务繁忙，忘了写信。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王生见妻子神色坦然，也就不再多想。日子一天天过去，妻子先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阿明，小的叫阿亮，都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妻子平日里操持家务，对王生体贴入微，对两个儿子也疼爱有加，和邻里相处得也很好。
只是，妻子身上有几个奇怪的习惯，王生起初没在意，后来却觉得有些反常。家里的僮仆去井里汲水，每次提上来两桶水，妻子总是让他们只用前面的一桶，后面的一桶无论如何都要倒掉，说后面的桶“不洁”。王生问她为什么，她只说“习惯了”，不肯多解释。
还有，妻子从驿舍带来的那个婢女，名叫青儿，性子沉默寡言，对妻子极为顺从。家里的饭菜、衣服，不管是烹饪还是缝补，妻子都坚持要青儿亲手做，别人做的她要么不吃，要么不穿。到了夜里，青儿也不能睡在自己的房间，必须躺在妻子的床底下，像个护卫一样。
王生虽然觉得这些习惯有些奇怪，可一来妻子平日里待他极好，二来他想着或许是官宦人家的规矩不同，也就没多问。
就这样过了四五年，某天早上，妻子突然对王生说：“夫君，我今天觉得身子不舒服，想躺一会儿休息一下。你一会儿要是忙，就别进我房里了，免得惊扰我。”
王生见妻子脸色确实有些苍白，连忙点头：“你好好休息，我让青儿给你炖点燕窝粥来。”
妻子点了点头，便回房躺下了。青儿守在房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王生在书房处理些家事，心里总有些不安，时不时地往妻子的房间望一眼。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呼啸，乌云密布，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整个院子。大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屋顶和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院子里的树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是要被连根拔起。
屋内的人都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声。王生心里惦记着妻子，不顾仆人的阻拦，想要冲进妻子的房间看看。可刚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一道火光从窗户里闪过，紧接着，房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
王生心里一紧，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可房间里空空如也，床上的被子散落在一旁，妻子和青儿都不见了踪影，只有窗户还开着，雨水顺着窗户缝灌进来，打湿了地面。
王生大惊失色，连忙让人四处寻找，可把家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妻子和青儿的踪迹。他又派人去附近的街巷打听，也没人见过她们。就这样，妻子和青儿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王生又急又痛，整日茶饭不思，反复琢磨妻子的反常之处，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入京赶考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路过一个地方，听说当地有座龙母祠，香火很旺，据说很是灵验。他一时好奇，便进去祭拜。祠里的龙女塑像生得极为端庄美丽，眉眼间带着一股灵气，王生见了，心里不由得一动，暗暗想道：“要是将来能娶到像龙女这样貌美的妻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祭拜完走出祠堂，他刚要上马，却发现马鞍上盘着一条巨大的黑蛇，蛇身有碗口粗，吐着信子，盯着他看。王生吓得魂飞魄散，想把蛇赶走，可蛇却牢牢地盘在马鞍上，一动不动。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在祠里的念头，怕是冒犯了龙母和龙女，赶紧又跑回祠堂，跪在地上磕头认错，说自己不该有不敬的念头。拜了许久，他才敢起身走出祠堂，这时候，马鞍上的黑蛇已经不见了。
当时他只当是一场虚惊，没放在心上，可如今妻子突然失踪，又想起妻子那些奇怪的习惯——不用后桶的水，或许是因为龙性喜洁；青儿睡在床底，或许是护卫她的蛇灵；还有那雷雨天的异象，说不定是她的真身显露，回归了原位。
王生越想越觉得后怕，又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妻子到底是不是龙女所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亲友，有见识的人都说，恐怕是王生当年在龙母祠的念头被龙女知晓，龙女便化为人形与他成婚，如今或许是到了归期，才借着雷雨天离去。
从那以后，王生再也没有续弦，独自一人抚养两个儿子长大。两个儿子长大后，性子都很沉稳，而且水性极好，仿佛继承了母亲的某种特质。王生时常对着天空发呆，想起那个美丽温柔的妻子，不知道她在龙宫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一天。而那段与“龙女”相伴的日子，也成了他一生中最离奇、最难忘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