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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黄土高原上,李家村已经三个月没见一滴雨。龟裂的土地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庄稼蔫在田里,连村头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也耷拉着叶子。

周正有和王树芳两口子赤条条躺在炕上,浑身汗津津的。屋里热得像蒸笼,蚊子在耳边嗡嗡叫。

“热死个屁了,你个没用的,扇子都不会摇?”王树芳一脚踹在丈夫腰眼上。

周正有哼唧一声,摸过炕头的蒲扇胡乱扇着:“扇啥扇,扇出来的都是热风。你那两块肥肉挪开点,别贴着我,热得人喘不过气。”

“嫌热滚外头睡去,刚才像狗一样舔,吐了白沫就嫌弃老娘了!”王树芳又踹他一脚,翻身朝着墙。

窗外月亮大得吓人,黄澄澄挂在天上,照得院里明晃晃的。周正有睡不着,趿拉着鞋走到院里,掏出家伙对着墙根撒尿。

一泡尿还没撒完,他忽然僵住了。

月亮地里,有个影子在移动。

起初他以为是眼花了,揉揉眼再看。那影子立在村外的黄土塬上,细长一条,在月光下清清楚楚。

周正有尿了一鞋,慌里慌张系上裤子,眯着眼仔细瞧。

那影子在动,缓缓地,像棵被风吹动的树。但今晚一丝风都没有。

它越来越高,越来越长。

周正有倒吸一口凉气,腿肚子转筋。那根本不是树——树长不了那么高。它从黄土塬后面升起来,十丈不止,细得像根麻杆,在月亮地里扭动。

“树芳!树芳!”周正有连滚带爬冲回屋,声音都变了调,“外头有东西!”

王树芳正迷糊着,被他一搅和,顿时恼了:“嚎什么丧?见鬼了?”

“真、真见鬼了!”周正有舌头打结,指着窗外,“黄土塬上...十丈高...”

王树芳将信将疑爬到窗边,探头往外看。

月亮明晃晃地照着黄土塬,上头空空如也。

“耍你老娘玩呢?”王树芳揪住周正有耳朵,“皮痒了是吧?”

周正有疼得龇牙咧嘴,再看窗外,果然什么都没有。黄土塬静静伏在月光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我真看见了...”周正有嘟囔着,被王树芳一脚踹回炕上。

“睡你的觉!再瞎嚷嚷,把你那二两肉割了下酒!”

第二天一早,周正有把昨夜的事在村里说了。几个老人皱起眉头,年轻人却只当笑话听。

“周叔,昨晚喝多了吧?”李老四家的儿子笑嘻嘻问。

周正有急得脸红脖子粗:“真看见了!十丈高,细长条,在月亮底下扭呢!”

村里最年长的九爷吧嗒着旱烟,半晌才说:“早年听我爷说过,大旱之年容易出怪事。民国十八年大旱,咱这就闹过‘旱魃’,但也没十丈高...”

众人正议论着,村西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人们呼啦啦跑过去,只见李老四傻站在自家麦田里,脸色煞白。

他家的麦子一夜间全枯死了。

不是旱死的那种枯黄,而是焦黑,像被火烧过一样。奇怪的是,只有他家的麦子遭了殃,邻家的却完好无损。

更怪的是,焦黑的麦田里,赫然印着几个巨大的脚印。每个都有磨盘大,深陷进干裂的土里,排成一串,从麦田一直延伸到黄土塬方向。

“昨夜...昨夜我听见动静,”李老四结结巴巴地说,“像打雷,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走路...震得炕都在抖...”

人群鸦雀无声。

那天夜里,全村人都没睡踏实。

周正有和王树芳挤在炕上,谁也没心思斗嘴。

“你说...那玩意会不会进村?”王树芳小声问,身子往周正有那边靠了靠。

“现在知道怕了?”周正有得意起来,伸手在她胸前摸了一把,“昨晚不是还要割了我下酒么?”

“滚蛋!”王树芳打开他的手,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啥动静?”

两人屏息倾听。

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咚...咚...咚...

像是有人在敲巨鼓,又像是巨大的脚步落地声。窗户纸随着节奏嗡嗡震动。

周正有哆嗦着爬到窗边,小心捅破窗纸往外看。

月亮又被云遮住了,外面黑漆漆一片。但那声音越来越近,震得人心口发麻。

忽然,云缝里漏出月光。

周正有倒吸一口冷气。

它就在村口,比昨夜看得更清楚。十丈高的身子像根麻杆,细长得不合常理。它没有头,顶端隐在夜色里,只有两条细长得离谱的腿,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动。它的身体在月光下呈灰白色,像是晒干的皮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每一步落地,都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大地微颤。

它绕过村口的老槐树,向村外走去,最终消失在黄土塬后面。

周正有瘫在炕上,裤裆湿了一片。

第二天,更多怪事出现了。

村南头王寡妇家的院墙上,印着一个巨大的手印,像是用什么灰白色的粉末印上去的,五指细长得不像人手。

张老汉家的牲口棚里,两头羊僵死了,身上没有一点伤痕,眼睛却瞪得溜圆,像是吓死的。

全村人心惶惶。

九爷拄着拐杖召集大家开会:“这不是常理能说通的事。得请个明白人来瞧瞧。”

“请谁?”

“往北三十里,黑风沟有个陈神婆,专治邪门事。”

几个年轻人当即骑摩托车去请人。

周正有和王树芳回到家,屋里气氛压抑。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树芳嘟囔着,“要是那玩意进村...”

“闭上你的乌鸦嘴!”周正有心烦意乱,从床底下摸出半瓶白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酒劲上来,他胆子大了些,斜着眼看王树芳:“横竖都是死,不如快活快活。”

“滚一边去!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王树芳骂道,却也没推开他。

外面天色暗下来,屋里没点灯。两人在炕上折腾,却都心不在焉,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突然,那沉闷的“咚...咚...”声又响起来了。

这次比昨晚更近,仿佛就在屋后。

周正有一下子软了,慌里慌张提裤子。

王树芳死死抓着他胳膊。

咚...咚...

声音在屋后停住了。

一片死寂。

两人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后墙。

墙皮簌簌掉落。土墙开始出现裂缝,慢慢扩大,最终“咔嚓”一声,裂开一条缝。

透过缝隙,他们看到了一截灰白色的东西,像是一根巨大的手指,正缓缓抽回。

墙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正有和王树芳抱在一起,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

第二天,陈神婆请来了。她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在村口老槐树下停住,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前嗅了嗅。

“好重的阴气。”她喃喃道。

村民围上来,七嘴八舌说情况。

陈神婆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当她看到周正有时,眼睛眯了起来。

“你最先看见的?”

周正有点头如捣蒜。

“八字报来。”

周正有报了出生年月日时,陈神婆掐指一算,眉头紧锁。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招鬼的体质。怪不得它盯着你们村不放。”

众人哗然,纷纷责怪周正有。

“吵什么!”陈神婆喝道,“又不是他的错,现在不是怪谁的时候。今晚子时,准备做法事。需要三样东西:全村人的头发指甲,埋在村口;杀黑狗取血,绕村洒一圈;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个童男童女守夜。”

村里唯一符合条件的是李老四家的一对双胞胎,才八岁。李老四媳妇当场就哭了,死活不同意。

最后是九爷发话:“不除这邪祟,全村都得遭殃。孩子我亲自看着,出不了事。”

夜幕降临,全村人聚在村口老槐树下。陈神婆摆开香案,点上七七四十九盏油灯。

全村人的头发出指甲埋在村口,黑狗血绕村洒了一圈。李老四家那对双胞胎坐在香案前,穿着红衣服,小脸煞白。

周正有和王树芳挤在人群里,紧紧攥着彼此的手。此刻什么下流心思都没了,只剩求生本能。

子时一到,陈神婆开始念咒。声音忽高忽低,不像人语。

远处传来咚咚声。

那鬼影出现了,比前几夜更近,清晰可见。十丈高的身子在月光下像根灰白的麻杆,一步一步向村子走来。

它踩过黑狗血画的圈,毫无阻碍。

村民惊叫着后退。

陈神婆咒语越念越快,汗珠从额头滚落。

鬼影径直向香案走来,那双胞胎吓得哇哇大哭。

突然,鬼影在香案前停住了。它细长的身子缓缓低下,像是在嗅什么。

陈神婆抓起一把符纸撒向空中,喝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退!”

符纸无火自燃,化作绿色火焰射向鬼影。

鬼影顿了一下,缓缓直起身子。它似乎对火焰毫无感觉,继续向前迈步。

香案被踢翻,油灯洒了一地。

陈神婆脸色大变:“这不是一般的鬼祟...这是‘旱骨桩’,千年难遇的凶物!”

鬼影向人群走来,村民们哭喊着四散奔逃。

周正有和王树芳腿软跑不动,瘫坐在地。眼看那巨大的灰白脚掌就要踩下来,周正有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地上燃烧的油灯,扔向鬼影。

鬼影忽然顿住了。

它细长的身子转向周正有,缓缓低下。

透过它灰白的外皮,周正有似乎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不像实体,更像是无数影子在皮囊下翻滚。

王树芳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周正有闭目等死。

却听见陈神婆大喊:“我明白了!它不是要伤人,它是要找东西!”

老太太踉跄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对准月光,反射照向鬼影。

在月光和镜光交汇下,鬼影变得半透明。众人清晰看到,在那灰白皮囊下,是无数扭曲的人形,像是一群被困的灵魂在挣扎。

“冤魂集合体,”陈神婆喘息着,“大旱之年,饿死的人太多,冤魂不散,聚成了这‘旱骨桩’。它不是在害人,是在找人给它超度!”

她转向周正有:“你是阴体,最能通灵。我需要你帮我与它沟通。”

周正有吓得魂飞魄散:“怎、怎么沟通?”

“手给我!”陈神婆抓起周正有的手,用针扎破指尖,挤出血珠抹在他眉心。

“闭上眼睛,想着它,感受它!”

周正有战战兢兢闭眼。奇妙的是,他竟真的感受到一股情绪——不是恶意,而是无尽的悲伤与渴望。

他眼前浮现景象:1960年的灾害,更多是人为。饿殍遍野,尸体被草草埋在黄土塬下。灵魂不得安息,聚在一起,形成了这个巨大的怨灵。它不是在害人,而是在寻找能超度它们的人。

周正有睁开眼,结结巴巴地把看到的说了。

陈神婆长叹一声:“原来如此。它们不需要驱赶,需要的是超度。”

她重新摆好香案,换了往生咒念诵。

鬼影静静立着,不再移动。随着咒语声,它十丈高的身子开始慢慢消散,像烟雾一样融入夜色。

最后一丝灰白消失时,周正有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解脱,又像是感谢。

天亮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干裂的土地上竟然有了露水。

三日后,一场甘霖降临李家村,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焦黄的庄稼重新泛绿,老槐树抽出了新芽。

周正有和王树芳还是经常斗嘴,但比以前多了些互相依靠的意思。

有时夜深人静,周正有会醒来,仿佛又听到那沉闷的脚步声。但推开窗,只见月光如水,洒满复苏的大地,远处黄土塬静静伏着,像是亘古如此。

那十丈鬼影再未出现。

只有村口老槐树下,偶尔会有村民烧纸焚香,超度那些多年无人祭奠的亡魂。

陈神婆临走时说了一句话:“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人心中的恐惧与无知。一旦理解,再邪门的事也有了缘由。”

每当夜幕降临,月光洒满李家村,村民们围坐在一起,不再讲述恐怖故事,而是感叹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那些曾经令人恐惧的阴影,最终化为了对生命的敬畏与对历史的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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