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今天又下酸雨了。
台风来了，今年第一次，气温突破60摄氏度。
两辆朴素的厢式车，碾过雨水的分界线，从大雨滂沱，进入到了鸟语花香的世界。
上层街区，正处于气候控制站的保护之下。
往大了说，全球无数个气候控制站，组成了庞大的网络。通过轨道镜调节阳光，能够局部加热大气，也能局部为大气降温。
如此一来，便能创造宏观上的大气变化。
往小了说，通过特殊的化学物质、物理手段，以及激光、磁力等诱导措施，均能改变局部区域的气候条件，使得上层街区，像是被天地眷顾。
但万事万物都有缺陷，不好的那一面，理所当然，就被留给了贫民窟的人们。
小强看着车窗外，绿植和规整的行车线，还有密度更大的治安局巡逻。
不远处就是别墅区了，韩兆邦已经在等待。
“妈的，每次来这种地方，我都想吐。”
小强庞大的身躯挤在驾驶座上，他侧头瞥了一眼后视镜，那台平躺在车厢里，冰冷凶悍的“泰坦之手”重型动力外骨骼，是他此刻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幸好，锋哥和俱乐部的人有交情，这批武器到手，咱们就更安全了。”
小强拍了拍腰间，短枪管的微冲，采用了高重量的弹头，初速低，威力巨大。
“那姓韩的最好别耍什么花招，要是他敢动点歪心思。”小强冷哼一声。
“老子今天就能名正言顺，把这破地方给他犁一遍！”
苏雯驾驶着另一辆厢式车，她的手腕轻轻搭在方向盘上，长风衣的领子竖起来，半掩着线条清晰的侧脸，她的眼神一直沉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里。
沉默了片刻，她淡淡摇了摇头，调侃道：“怎么，今天吃枪药了？”
耳机里传来小强平静下来的声音：“这不是想要烘托一下气氛吗？”
“还是别烘托了。”苏雯无奈地笑了笑。
小强嘴角上扬，开着车，便也不再言语了。
直到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那座庭院深深的宅邸，两人才同时深吸口气。
伸手掏了掏风衣口袋，苏雯看着五指间的药瓶，抿着嘴，眼中的光芒活跃起来。
脑海里的鼓噪，也活跃了起来。
一幅幅画面交叠着迅速闪过。
门口的安保严词拒绝他们入内。
门口的安保用枪指着他们。
门口的安保请示了韩兆邦之后，放过他们入内。
门口的安保对他们动枪，鲜血在地上流淌，整栋别墅被机器人杀穿。
还有更多更多的画面，苏雯皱起眉头，她思索着。
脑海中的画面并未就此消失，反而是以几何级数倍增，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她看见韩兆邦阴沉地挥了挥手。
她看见小强捂着被电热刀切开的腹部。
她看见自己的头颅中冒出浓郁的紫色光芒。
她看见一个巨大的生物，古老，带着恶意，想要突破现实的帷幕，悄然渗透过来。
她看见两枚火箭弹……
更多的声音，更多的画面，更多的尖叫，占据了她的视、听、闻、尝四种感官。
无数针刺般的感觉，也渐渐爬上皮肤，向着四肢百骸沁入。
“嘶……”
苏雯急忙倒出一粒蓝色胶囊，匆匆吞了下去，脑海中默默念诵。
‘这是推理！要讲求证据！’
‘这是科学！要讲求逻辑！’
脑海中的画面一幅幅暗淡下来，苏雯整合了信息，开始了属于她自己的推理。
‘门口的安保不会让外骨骼和机器人进去，但只要我们不松口，就能争取让小强穿着外骨骼和我进去，机器人可以作为我们的后手，和对方对峙。’
‘韩兆邦最初会不信我们提交的证据，但当他看到拉杰·辛格的时候，他会突然想起，他的管家曾经和他提起过这个男人。’
‘在那之后，他会选择相信我们，并且支付两百万的报酬。’
‘但同时，他也会出卖我们的信息，从中牟利。’
‘卖给谁呢？谁会对我们的信息感兴趣呢？’
‘月球的那帮人！’
苏雯脑海中的所有“猜测”连点成线，一切都无比清晰，顺理成章。
‘我需要证据，我必须找到证据！’
目光一凝，她在耳机里，对小强说道：“小强，今天咱们都得把招子放亮，拿钱，走人，对所有事情都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的语气很淡，带着一种看透结局的平静。
小强的回答一如既往，令人安心：“随时准备着，反正太平从来都是打出来的。”
“光靠说，没用！”
车门滑开，小强咕哝着，一个箭步闪到车后，拉开了车门。
他也不磨叽，轻轻一按，解锁了外骨骼的胸甲，便迫不及待地爬进了“泰坦之手”内部。
沉重的金属构件在他身上扣合，发出一连串令人安心的磁力锁定声，随着全身的高压电容器完成充能，外骨骼流畅地完成了自检。
小强以别扭的姿势爬出了车厢后部。
满意地扭了扭覆盖着金属装甲的肩膀，感受着澎湃的力量被约束在框架之内。
另外四台“游隼”侦察机器人和两条“哮天”机器狗也无声地从车厢滑下，眼部的光学传感器闪烁着平静地蓝光，安静地簇拥在两人周围。
沿着路走了一百米，便是韩兆邦的别墅。
大门无声滑开，几名身着黑色制服，眼神锐利的安保人员堵在门口，视线扫过小强那极具压迫力的外骨骼时，瞳孔明显收缩起来。
再看到了机器军团，更是心跳加速，手掌不由自主地放在了枪柄上。
“外骨骼和机器人、狗不得入内。”
为首的安保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苏雯上前一步，风衣下摆微微晃动：“告诉韩先生，我们带来了他要的东西，如果耽误了他的事，你担待不起，请示他。”
安保头领盯着她看了几秒，按住耳麦快速请示。
片刻后，他放下手，侧身让开，冷淡说道。
“韩先生允许你们进入，外骨骼可以陪同，其他机械单位，必须留在外面。”
他挥了挥手，庭院四周的阴影里，立刻走出更多的安保，他们身着轻型的动力外骨骼，手中的电磁步枪枪口低垂，指示灯闪烁着蓄能的幽光。
四台机器人和两台机器狗原地停住，冰冷的电子眼无声地跳动。
双方之间的空气，好似渐渐凝固，先变成果冻，然后再变成铅。
苏雯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便迈步向内走去。
小强立刻跟上，“泰坦之手”沉重的步伐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穿过回廊，他们被引至一个开阔的后院。
阳光透过巨大的生态穹顶过滤下来，洒在精心修剪的异星植物上。
韩兆邦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面前是一张古朴的茶台。
他正专注地摆弄着茶具，动作舒缓，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袅袅茶香肆意飘散。
苏雯毫不客气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后靠，显得很放松。
小强沉默地矗立在她身后，巨大的影子几乎将苏雯完全笼罩。
‘老奸巨猾。’苏雯扫了一眼韩兆邦的表情，心里评价道。
韩兆邦穿着衬衫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丝毫对丧子真相的渴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抬起头，淡淡问道：“你们带这么多武装来，是要杀了我吗？”
“我们只想要自保。”苏雯露出微笑：“租金不便宜，一小时上千块呢。”
“要不然，我们赶紧了解了这事儿？”
韩兆邦幽幽地看着她，良久，终于松口，声音平缓得像是一潭死水。
“说吧。”
他提起壶，清亮的茶汤注入白瓷杯，发出细微的流淌声。
苏雯晃了晃手环，一道全息影像投射在茶台的上空。
画面里，韩天宇怀里搂着个女人，女人眼神迷离，穿着鼻环，而韩天宇则肆意发笑。
影像快速切换，一个男人，正在会晤另外一个男人，前者手臂上有纹身，把几个包裹放到桌上，后者留着八字胡，眼神狡黠。
韩兆邦眼神微微动了动，心里疑惑：‘拉杰·辛格，前几天老吴还说，天宇曾经和这人接触过，是为了一条走私线路，难道他参与了谋杀？’
下一段画面闪烁出来，韩天宇正在和八字胡交谈，两人微笑，双手相握。
‘哼，和老吴说的大差不差。’韩兆邦内心有些复杂。
画面继续跳跃，下一幕，韩天宇正在和那个纹身男争吵，双方互相攥着衣领，而之前被他搂在怀里的鼻环女则一脸怒气，试图分开两人。
“韩天宇想给你一个惊喜。”苏雯淡淡道。
“这个八字胡，叫做拉杰·辛格，是加罗尔帮的一个小头目，我猜测，韩天宇想要拓展你们的业务，他应该是通过这对‘鸳鸯大盗’，和拉杰碰上头的。”
“但由于事情涉及到加罗尔帮，我们不便调查，所以这一点纯属我的猜测。”
“并没有实际证据。”苏雯主动给了韩兆邦一个挑刺的把柄。
韩兆邦的眼神微微一闪：“是吗……”
他心中，百感交集：‘天宇就是喜欢逞能，他想证明自己，这本来无可厚非的。’
装甲之下，小强的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外骨骼的传感器，将韩兆邦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捕捉放大。
那张脸像一块风化的岩石，没有任何波澜。
小强的心沉了下去，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韩兆邦这样的老狐狸，会信吗？
他们伪造的证据链天衣无缝，但万一……万一这老东西直觉惊人……
‘或许最后还是要杀出去。’
小强眯起眼睛，心中进行着多轮预演。
别墅入口处的机器人，还有外骨骼，所有的传感器信息合而为一。
机器狗传来的别墅结构图，机器人传来的安保分布图、装备测算、威胁评分。
这一切的一切，形成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小强镇静了下来，他是战士，既然已经准备好作战，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是战还是和，都由韩兆邦决定。
“韩天宇和鼻环女发生了关系，她的伴侣发现后，一通电话，把他叫了过去。”
苏雯的声音平淡，调出了一份份公共监控。
“……就在你最后和他打电话之后。”
韩兆邦看着这些东西，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深吸口气。
‘前几天，老吴从治安局里拿到的监控就是这个。’
‘天宇啊天宇，你怎么这么糊涂！’
韩兆邦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早已经是翻天覆地。
“韩天宇抵达酒吧后，三人爆发了激烈冲突。”
苏雯继续道：“韩天宇没有再出现，反而是这对鸳鸯大盗，开车去了废水处理厂。”
“上次我们寄给你的报告和样品，就是从处理厂的深层沉淀池里找到的。”
“在那之后，这对鸳鸯大盗因某种原因，选择逃亡，但在进入01区后，两人因为某种问题而产生冲突，最终互相内讧致死。”
“这是01区治安局的尸检报告。”
韩兆邦看着全息影像，整条证据链在空中流淌。
从那一小块装在无菌样本盒里，提取出的dNA骨骼碎片。
到这一堆零零散散，看似毫无关联，但仔细思考，便足以支持“交易关系”、“情感纠葛”、“失手杀人”和“毁尸灭迹”时间线的全息影像。
这里面，夹杂着通话记录，停车付款记录，酒吧消费记录，等等许多散碎数据。
以及最后，那一份盖着01区划治安局电子签章，结论为“内讧”的尸检报告摘要。
这些线索很散，很杂，但此时此刻看过去，却那么顺理成章。
实话说，要是换个人来看，估计还是要说，这些线索根本就是无厘头。
可在韩兆邦的眼中，正是这些散碎，正是这些不完美，让他更加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那么真实，那么亲切。
他桀骜不驯，他玩世不恭，他喜欢玩别人的女人，他想要讨自己欢心。
从一个如此幼小的生灵，渐渐变成了韩兆邦记忆中的模样……
韩兆邦静静地听着，看着。
直到苏雯停下，全息影像的光晕，在她冷静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他伸出手，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苏雯立刻会意，指尖轻弹，将数据打包传输给他。
韩兆邦看也没看，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他身后，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上前一步，拿出一个微型数据终端，将数据包接收过去，发送给了某人，并进行验证。
“靠得住吗？”韩兆邦侧头问道。
“老爷，这个黑客，‘阿拉丁1314’，替我们干了好几桩活计。”
苏雯微微垂下目光，眼中一亮，她是真没想到，韩兆邦找的黑客，竟然是自己人。
这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整天坑人总有被坑之时。
“肯定没问题。”解释了一下之后，男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嗯。”于是，韩兆邦低哼了一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后院只剩下风吹过异星植物宽大叶片发出的沙沙声。
男子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俯身，凑到韩兆邦耳边，嘴唇微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几句。
韩兆邦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即被强行摁了下去。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黑暗。
他点了点头，没再看那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子。
“数据……是真的。”韩兆邦平静地说道。
“可你们拖得太久了，按我们说好的，延时交付，酬劳递减。”
“两百万地联币。”他抬起杯子喝了一口。
小强眼神发亮，心中猛地大叫：‘耶！’
但表面上，他却几乎要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这也太……”
苏雯伸手阻止了他，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真的为这缩水的报酬感到遗憾。
“规矩我们懂，这单，就这样吧。”
她调出了转账的界面：“成交。”
韩兆邦挥了挥手，两百万数字跳动，确认入账。
苏雯起身，毫无感情地说道：“节哀，韩先生。”
“等等。”韩兆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件事，我不希望在任何地方听到第二个版本，明白吗？”
“当然。”苏雯回过头来，耸耸肩道：“守口如瓶，这是我们的本分。”
“小强，走了。”
再次穿过那道布满安保的回廊，无形的压力比来时轻松了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