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莲躺在那铺着破芦苇席的土炕上,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豆饼,轻飘飘的,快要和炕上那层积年的灰尘融为一体了。屋外,那根大烟囱依旧不知疲倦地吐着污浊的气,把个秋天本该高远爽朗的天,搅和得像一锅浑汤。
她知道自己时候到了。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漏底的瓦罐,一点点流光,再也攒不起来了。胸口那里像是堵着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喘口气都费劲,得张着嘴,像离水的鱼。眼睛也花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只有那扇破窗户透进来的、被烟尘弄脏的光,在她浑浊的瞳仁里明明灭灭。
谷雨守在炕沿,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炕沿的土坯,留下几道深深的印子。棉桃也回来了,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脸上抹着廉价的雪花膏,香得腻人,与这屋里垂死的气息格格不入。她站在稍远的地方,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麦穗没来,刘瘸子托人捎信,说她前些天帮着抬木料,闪了腰,起不来炕。
上官莲并不在意。她的心思,不在这些儿女身上了。她浑浊的目光,慢吞吞地扫过这间住了大半辈子的、黑黢黢的屋子,扫过墙角那个不起眼的、藏着黑瓦罐的暗洞。
“谷雨……”她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上来的,嘶哑,微弱。
谷雨猛地抬起头,凑近了些:“娘,俺在。”
“去……把那个……罐子……拿出来……”
谷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走到墙角,像娘曾经做过无数次那样,挪开土砖,捧出了那个沉甸甸、黝黑粗糙的黑瓦罐。瓦罐表面冰凉,沾着陈年的泥土。
棉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伸着脖子看。
上官莲示意谷雨把瓦罐放在炕边。她伸出那只枯瘦得像鸡爪子、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冷的罐身,像是在抚摸一个老伙计的脸。然后,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去掀那个沉重的盖子。
谷雨忙帮她揭开。
一股复杂的气味再次弥漫开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烈,更沉郁。霉味,土腥气,时光凝固的味道。
罐子里,最上面依旧是那些干瘪的玉米粒和黑薯干,但似乎比记忆里少了很多。谷雨和棉桃都屏住了呼吸。
上官莲的手探进去,没有去碰那些粮食,而是直接摸向深处,摸索着,掏出了那个用破蓝布包裹着的小包。
她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无法解开那个死结。谷雨想帮忙,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她固执地、一点点地,用自己的力量,剥开了那层蓝布。
胎发。脐带。泛黄的结婚证。
东西一样不少,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一个女人一生的来路与羁绊。
谷雨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棉桃也收敛了那点不耐烦,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然而,上官莲的动作没有停。她的手指,继续在罐底摸索着,发出与陶壁摩擦的沙沙声。然后,她掏出了另一样东西——
不是粮食,也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件。
那是一小卷用麻绳捆着的、毛茸茸的、颜色暗淡的……**狗尾巴草**。
谷雨和棉桃都愣住了。
上官莲看着那卷枯黄的狗尾巴草,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柔和光晕。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那一年……饿得狠……你爹……你爹他……从地里……偷掐回来的……怕人看见……藏在怀里……带回来……说……甜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风里即将熄灭的残烛。
“他说……等日子好了……在咱院里……种棵梧桐……招凤凰……”
她的手指摩挲着那卷干枯的草,仿佛那不是草,而是那个早已化作白骨的男人,曾经有过的、最朴拙也最无用的浪漫。
谷雨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想起爹瘫在牛棚里那些年,娘是如何像一头沉默的母兽,刨食,偷藏,忍受屈辱,把黑瓦罐一点点填满,撑起这个破败的家。这罐子里,装的哪里是粮食和杂物?装的是娘的血,娘的泪,娘被碾碎又粘合的尊严,和爹那早被苦难磨灭了的、关于“甜”和“梧桐”的、可怜巴巴的念想。
上官莲的目光,最后落在谷雨脸上,那目光像是穿透了他的皮肉,看到了更深处。
“别……别学你爹……太直……易折……”
“也别……别学娘……太弯……活得……不像个人……”
“活着……就得……像……像……”
她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但最终没能说出来。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了。那只握着狗尾巴草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枯黄的草穗轻轻拂过粗糙的炕席。
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依旧望着屋顶那被烟熏黑的椽子,望着那片她看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也守了一辈子的,灰蒙蒙的天空。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化工厂机器隐约的轰鸣,像为这个终结的生命敲打着沉闷的丧钟。
谷雨猛地跪倒在炕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炕沿,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的低嚎。棉桃别过脸去,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上官莲的葬礼,比张满囤的还要简单。赵老四已经不太管村里这些杂事了,他的心思都在如何巴结化工厂的孙厂长上。来送葬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些和上官莲一样、被时代遗忘在角落里的老人。
下葬那天,谷雨一个人,在他娘和爹合葬的坟头旁,亲手种下了一棵小小的梧桐树苗。树苗纤细羸弱,在带着化工异味的风里瑟瑟发抖。
“种棵梧桐,招凤凰。”——这句爹娘早已遗忘、或者从未当真过的戏言,成了谷雨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虚无缥缈的寄托。
说来也怪,那棵看起来半死不活的梧桐树,竟然活了。在盐碱地和化工废气的双重折磨下,它挣扎着,抽出了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虽然长得慢,但终究是活了。
村里开始有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传言。
“看见没?张家小子在他娘坟头种了棵梧桐!”
“梧桐?那可是招凤凰的树!”
“莫不是……这酸枣村,真要出凤凰了?”
“拉倒吧,就这破地方,烟熏火燎的,凤凰来了也得呛死!”
传言归传言,看着那棵日渐长高的梧桐树,有些人心里,竟也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切实际的期待。连谷雨自己,有时蹲在树下发呆,看着那在污浊空气里依然顽强伸展的绿色叶片,心头也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暖意。或许……或许真有什么不一样呢?
然而,现实是冰冷坚硬的石头。
第二年春天,那棵好不容易熬过寒冬的梧桐树,没有再发出新芽。
它死了。
树干失去了最后一点水分,树皮干裂剥落,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灰白色。稀稀拉拉的几片旧叶子,枯黄地挂在枝头,在风里发出干涩的、嘲弄般的声响。
谷雨站在枯树下,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找来斧头,开始砍树。他砍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砍伐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砍伐一个虚妄的幻想。木质已经有些发糠,并不坚硬。
当树干终于被他砍断,缓缓倾倒时,他看到了树根。
盘根错节的树根,在贫瘠的土壤里挣扎着伸展,而其中几条较粗的根须,死死地、以一种近乎狰狞的姿态,**缠绕着一抹刺眼的红色**。
谷雨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
那是**一条红裤带**。
是他大姐麦穗,当年那条在高粱地里沾了泥土和耻辱、后来被娘烧掉的红裤带。它竟然没有完全化为灰烬?还是……这根本就是另一条?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它埋在了这里?是娘临终前最后的安排?是命运的某种诡异循环?还是……仅仅是一个残酷的、毫无意义的巧合?
那条红裤带,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像一条濒死的蛇,紧紧地缠绕着枯树的根,也紧紧地缠绕着谷雨的心脏。
他想起娘黑瓦罐里那卷干枯的狗尾巴草,想起爹关于“甜”的微弱记忆,想起姐那无声的眼泪,想起棉桃决绝的背影,想起娘在灰月亮下那卑微的一跪,想起化工厂那根永不停止冒烟的、巨大的青烟囱……
金梧桐,招不来凤凰。
它只招来了更深沉的绝望,和这抹缠绕在腐烂根须上的、宿命般的血红。
谷雨缓缓站起身,手里攥着那条沾满泥土、已经有些糟烂的红裤带。他最后看了一眼爹娘的坟茔,看了一眼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然后转过身,朝着村外,那条被化工废水染成黄褐色、散发着恶臭的河流走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暮色里。
酸枣村的故事,还在继续。只是那片土地上,再也长不出关于“甜”的传说,也再也种不活,能招来凤凰的梧桐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