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黑龙港的水,看似凝滞,底下却藏着暗涌,不知不觉,就把人冲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张满囤的坟头还没被新草完全覆盖,酸枣村东头那片原本只长芦苇和碱蓬的荒滩上,就像雨后的狗尿苔一样,“呼啦”一下子冒起了一座座矮趴趴的厂房。红砖砌的墙,石棉瓦盖的顶,粗糙,简陋,却带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蛮横劲儿。最扎眼的,是厂房中间立起来的那根大烟囱。灰扑扑的水泥筒子,粗得需两人合抱,高人云端,整日价冒着或浓或淡、或黄或黑的烟。那烟,不像村里炊烟那般轻柔缥缈,带着柴火的香,而是股浊气,带着股刺鼻的、像是臭鸡蛋混合了烂蒜的怪味儿,黏稠稠地铺散开来,笼罩在村子上空,连太阳都看得不那么真切了,像是隔了一层脏污的毛玻璃。
酸枣村的老人们,蹲在墙根下,眯缝着眼瞅那烟囱,吧嗒着旱烟袋,嘟囔:“这玩意儿,冒的是瘴气哩……坏了咱村的风水……”
可年轻人不这么看。那烟囱在他们眼里,冒的是活气,是钱票子,是不同于土里刨食的新奔头。村子里的年轻后生,像被蜜糖吸引的蚂蚁,开始三三两两地往那片厂房里钻。他们脱下沾满泥点的旧衣裳,换上虽然粗糙但统一的、带着机油味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一种新奇而又小心翼翼的兴奋。
张谷雨,就是这些蚂蚁里的一只。
他没能考上大学。那几张薄薄的、决定命运的试卷,像一堵冰冷的墙,把他挡在了那个他向往的、书本里描述的外面世界。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出来时,嘴角起了一溜煤泡,眼神却变得跟上官莲一样,又冷又硬。
他没像他爹张满囤那样,把力气使在牲口和土地上,也没像他姐麦穗那样,把身子陷在情欲和婚姻的泥潭里。他盯上了村东头那根日夜不停冒烟的烟囱。
那家厂子,叫“红星化工厂”,据说是公社牵头搞的乡镇企业,生产一种叫“硫化碱”的东西,听说城里的印染厂、造纸厂都用得着。谷雨不懂什么硫化碱,他只听说,进了那厂子,一个月能领十八块五毛钱的工资,还能有粮票。十八块五!够买多少白面馒头?够扯多少尺蓝布?
他没跟上官莲商量。在一个清晨,他学着那些后生的样子,换上自己最好的一件褂子,踩着露水,走进了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厂区。
招工的是个戴着眼镜、腋下夹着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中年男人,据说是公社派下来的副厂长,姓孙。孙厂长上下打量着谷雨,目光在他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略显单薄、但骨架还算匀称的身板上扫过:“多大啦?”
“十九。”谷雨挺了挺胸膛。
“识字不?”
“念到高中。”谷雨的声音不高,但带着股劲儿。
孙厂长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嗯,有点文化,好。先去包装车间,跟着老师傅学,手脚麻利点。”
就这样,张谷雨成了红星化工厂的一名临时工。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从反应炉里冷却出来的、带着高温余热、颜色暗红像凝固了的血块似的硫化碱,用大铁锤砸成小块,然后装进印着红色五角星的编织袋里,过秤,封口。车间里粉尘弥漫,那碱性的粉尘吸进鼻子里,呛得人直咳嗽,沾在皮肤上,又痒又痛,汗水一浸,能蚀掉一层皮。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说话得靠喊。
可谷雨咬着牙干。他年轻,有的是力气。那十八块五毛钱,像悬在眼前的胡萝卜,驱使着他挥动沉重的铁锤,把那些坚硬的碱块砸得粉碎。第一个月发工资,他领到了皱巴巴但实实在在的十八块五毛钱,还有几斤珍贵的省内粮票。他把钱和粮票紧紧攥在手心,攥得汗津津的,一路小跑回家,一股脑塞到上官莲手里。
上官莲捏着那叠票子,愣了很久。她的手指摩挲着纸币上粗糙的纹路,又抬头看了看儿子。谷雨的脸上带着疲惫,眼白里布满血丝,嘴唇因为干燥而起皮,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她许久未见的光,一种近乎野心的、灼热的光。她没有笑,也没有夸他,只是默默地把钱收进了那个黑瓦罐旁边的、一个同样隐蔽的墙缝里。但谷雨看见,娘转身去灶台生火时,那一直紧绷的脊背,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谷雨在化工厂干得卖力,人也活络。他识文断字,偶尔还能帮车间主任写个黑板报,算个物料消耗,很快就被调到了相对“轻省”一点的仓库,负责记录原料和成品的进出。他不用再整天泡在粉尘和噪音里,手指甲缝里也不再是洗不掉的暗红色。他甚至有了一件属于自己的、半新的蓝色工装,穿在身上,走在村里,能感受到一些年轻姑娘偷偷投来的目光。
他开始留意化工厂里的事情。他知道那些刺鼻的废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通过一条新挖的土沟,排进了黑龙港的支流,那条他们小时候还在里面摸过鱼虾的小河,如今河水变得浑浊发黄,泛着白沫,夏天散发出恶臭,再也见不到鱼影。他知道那些堆积如山的、白灰色的废渣,就随意倾倒在厂区后面的荒地里,下雨天,带着强碱性的污水四处横流,把周围的土地都烧得板结,寸草不生。他也隐约听说,附近几个村子,有人得了怪病,咳嗽,胸闷,皮肤溃烂,都暗地里骂是化工厂的毒气毒水作的孽。
他心里有些不安,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爬。但他很快就把这点不安压了下去。厂里孙厂长在大会上讲话,唾沫横飞地说,这是为了集体经济的发展,是为了改善社员生活,要“克服暂时的困难”。那些得了病的人,谁知道是不是自己体质不好?再说了,每个月那十八块五,还有可能转成正式工的机会,像沉重的磨盘,压住了那点微弱的良知。
他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即使回来,也常常是深夜,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混合着化学品和机油的味道。上官莲依旧沉默,但她发现,谷雨跟她的话也越来越少。儿子身上那件蓝色的工装,像一层隔膜,把他和这个破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家,隔开了。
有时,谷雨会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远处那根日夜不停喷云吐雾的青烟囱。在夜晚,烟囱口甚至会冒出带着诡异颜色的火焰,把一小片天空映得光怪陆离。那景象,有一种野蛮的、破坏性的美感。他知道,那烟囱底下,是他摆脱父辈命运的希望,也是吞噬着这片土地生命力的怪兽。他在这希望和负罪之间摇摆,最终,还是那十八块五毛钱,和那件蓝色的工装,占了上风。
他开始学着像孙厂长那样,把夹克披在肩上,走路时微微昂着头。他学会了给看门的老头发“金钟”牌香烟,跟仓库保管员称兄道弟。他甚至偷偷攒钱,托人从县里买回一双白色的、底子很厚的“回力”牌球鞋,虽然不舍得穿,但放在床底下,看着就让人觉得提气。
酸枣村,在这根突兀崛起的青烟囱的阴影下,正悄然发生着裂变。土地,那个曾经被张满囤视为命根子的东西,在年轻人眼里,渐渐失去了魔力。那带着刺鼻气味的青烟,熏黄了树叶,熏黑了屋檐,也熏染着一代人的心。传统的根,在被一点点腐蚀;而新的、充满诱惑却又前途未卜的藤蔓,正沿着那根灰冷的烟囱,疯狂地向上攀爬。
张谷雨,就站在这裂变的缝隙里,他的未来,如同那烟囱里冒出的浓烟,被风吹向未知的、灰蒙蒙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