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刚进农历五月,日头就成了烧红的铁球,焊在灰白色天幕上,把高密东北乡烤得冒烟。村里土路烫得能烙熟驴蹄子,脚底板一踩,热浪顺着脚踝往裤裆里钻,把那二两活肉熏得蔫头耷脑。路边野狗趴在墙根,舌头耷拉半尺长,呼哧呼哧喘得像破旧风箱,肚子一起一伏。树叶卷了边,蔫巴巴挂在枝头,知了都懒得叫唤,只有热气在地面袅袅升腾,把远处村庄扭成晃动的琉璃罩子。
俺那年整十三,身子跟抽条的柳树枝似的,嘎嘎往上窜,骨头节总隐隐发酸,心里头像揣了窝没睁眼的耗子崽,毛茸茸地乱爬,骚动地痒。晌午头,家里三间土坯房热得赛砖窑,娘歪在炕席上,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坎肩,胸脯那两坨过了哺乳期的肉还肥硕着,跟着沉重的鼾声一起一伏,像揣了两只不安分的大兔子。汗水在她酱紫色皮肤上蜿蜒,汇进深深的乳沟,成了亮晶晶的小溪流。蒲扇掉在她手边,她睡得死沉,口水顺着嘴角滴在油亮的炕沿上,“哒……哒……”不紧不慢,跟古怪的计时器似的。
俺像只偷食的野猫,赤着脚贴墙根阴影溜出院子。日头白花花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屯子里静得出奇,婆娘们都躲屋里了,只有几只芦花鸡在草垛边有一下没一下刨食,发出枯燥的“沙沙”声。
俺的目的地是村外荒废的打谷场。那地方靠着槐河老河道,河床大半干了,底子潮乎,长满齐人高的野蒿、稗草和狗尾巴草。那是俺们半大小子的秘密窝点:掏鸟窝、捉蟋蟀,或是躺在草甸子上看云彩做荒诞梦。
打谷场边上,蒿草被太阳蒸腾出的泥腥和腐草根味,浓得像块湿漉漉的毯子,劈头盖脸蒙过来。在蒿草稀疏的碾盘石台旁,俺看见了它们。
是两条狗。一条土黄母狗,瘦得肋巴骨根根可数,肚皮上的毛稀疏耷拉,奶头干瘪,尽是生育哺乳的沧桑。另一条是壮实黑狗,毛色在阳光下乌油油发亮,肌肉在皮下滚动,正是壮年。它吐着长舌头,哈喇子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滚烫地面上“滋滋”作响,瞬间被饥渴的泥土吞了。
它们正连在一起——庄户人说的“狗连裆”。
黄狗前半身匍匐在地,脑袋无力蹭着地面,鼻孔张得老大,呼出的气吹得尘土乱飞。它眼神浑浊,带着逆来顺受的麻木,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被厚重空气裹着,沉闷又遥远。
黑狗站在它身后,两条后腿像两根黑铁塔。
阳光毫无怜悯地直射,把它们交合的部位照得毫发毕现。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刺鼻的骚烘烘气味,是动物最原始的欲望。这气味混着蒿草的苦、泥土的腥,织成张无形的粘网,把俺牢牢罩在原地。俺双脚像被施了定身法,挪不动半步。嗓子眼干得冒火,心脏在腔子里“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灼热气流在小腹聚集盘旋,猛地往下冲,裤裆里那活物突然醒了盹,不安分地肿胀抬头,把单薄裤衩顶成个尴尬的帐篷。燥热涌上脸颊,俺知道自己脸定红得像猴腚。
“嘿!小卵子子,毛还没长齐就瞅西洋景?也不怕烂眼边子!”
一个破锣似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刀子划破粘稠的空气,把俺从魔怔里惊醒。俺吓得一哆嗦,差点尿了裤子。
是刘大眼,马家屯有名的老光棍。他啥时候摸到俺身后的,俺一点没察觉。他趿拉着快散架的破布鞋,鞋帮子磨没了,露出黑乎乎的脚后跟。一条打补丁的灰布裤子,一条裤腿卷到膝盖,另一条耷拉着,露出半截沾泥点子的小腿。上身那件说不清蓝灰的汗褂子敞着怀,露出瘦骨嶙峋、晒得像酱鸭脯的胸膛。他攥着油光锃亮的枣木烟袋杆,眯缝着那双其实不大、只是眼白多的“大眼”,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烟熏牙,似笑非笑里透着戏谑、猥琐,还有丝过来人的优越感。
俺臊得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手脚跟多余的柴火棍似的没处放。
刘大眼没再臊俺。他蹲在离那两条狗不到一丈的地方,从腰带上解下油渍麻花的烟荷包,用粗黑的手指慢条斯理捏出金黄烟末,小心翼翼填进黄铜烟锅。划着火柴“刺啦”一声,硫磺味短暂压过腥骚。他猛吸一口,烟锅火光一闪,两股浓烟像成精的黄鳝,从他粗大的鼻孔里钻出来,扭动着融进燥热的空气。
刘大眼滋溜了下口水,喉结像算盘珠子剧烈滚动。他黝黑的脖颈上,汗水在皱纹沟壑里奔流,把破褂子后背洇出片怪异的汗斑,跟张水渍地图似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吐掉嘴唇上的烟丝,目光飘忽,像对俺说又像对天地说,“就跟公狗闻着母狗味儿似的,腿肚子转筋由不得自个儿!你看那黑家伙,”他朝黑狗努努嘴,“隔二里地闻着骚味儿,蹽得比民兵营长吹集合哨还快!这就叫‘感’上了,懂不?骨头缝里都痒痒!”
他说话时,混浊的目光像黏糊糊的刷子,在黄狗颤抖的臀部来回涂抹。黝黑的脸上泛着复杂的光,有贪婪、占有欲,有过来人的嘲弄,还有俺那时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荒凉悲哀。他喉结不停上下滑动,像嗓子里卡了东西,咽不下也吐不出。
那当口,俺的确不晓得啥是《诗经》《易经》,只知道村里饲养棚那头配种的大叫驴,闻着发情母驴骚气,那挂铃铛的前蹄子得在地上“咚咚咚”刨阵,刨得尘土飞扬。饲养员老耿头,那脸上褶子比老榆树皮还多的光棍,蹲在牲口槽边铡草料,刀片磕青石槽“叮当”响,咧着缺门牙的嘴对俺们说:“瞅见没?这是驴蹄子肉垫子发痒哩!跟西头马寡妇见了货郎担子,手指头绞破手绢一个球样!心里长草了呗!”
后来很多年,俺在县城旧书店翻到本禁书,里头的文字烫得俺心口发麻,突然就想起十三岁那个晌午,打谷场上的知了叫和狗喘息。眼前猛地浮现那条土黄母狗,它油光水滑的后胯在烈日下颤动,空气里那股骚动蓬勃的腥气,跟烙铁似的烫进了骨头缝。
敢情这最原始直白的道理,早让畜生们用蹄子尾巴和毛孔,明明白白踩给人类看了。
刘大眼的旱烟袋锅在日光下明灭,像俺后来在县城录像厅瞅见的西洋电影里,金发女人胸脯上晃悠的金项链坠子。那光影、节奏和秘密,挠得人心尖发痒喉咙发干。
“贞不贞的,扯他娘的鸡巴蛋!”刘大眼忽然骂了句,朝那两条刚分开、耷拉着舌头找水喝的狗啐了口唾沫。那口浓痰落在干裂的地上,没碎成瓣,黏糊糊地摊开像块灰黄色膏药,很快被地面吸干,边缘卷翘沾了沙土。
“走啦,小兔崽子!再看,玩意儿该憋出火了!”刘大眼站起身,动作迟缓带着劳作的僵硬。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趿拉着破鞋,深一脚浅一脚跟喝醉酒似的往屯子晃。他的背影被烈日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印在龟裂的土地上,像个移动的孤独问号。
俺还愣在原地,裤裆里的肿胀感没全退。空气里蒿草的苦、尘土的涩,还有狗留下的浓烈腥臊气,顽固地混在一起,像陈年的老醋钻进毛孔渗进血液,让俺一阵阵发晕。
远处屯子里传来懒洋洋的狗叫,像是回应刚才那幕。接着,货郎马老六的拨浪鼓声隐隐传来——“咚咚,咚咚咚”。那鼓声穿透厚空气,痒酥酥钻进耳朵。前街二婶子嗑着瓜子说过:“马老六这拨浪鼓能摇十八种调门,最勾人的跟开春母猫叫似的,又骚又馋!”
俺下意识扭头望屯子西头。马寡妇家那棵百年老槐树还枝繁叶茂,像把不合时宜的绿伞罩着三间破败土坯房。恍惚间,俺好像看见个淡绿色褂子的身影倚在槐树干上,朝屯口大路张望。日头太亮看不真切,只有她手腕上那只银镯子偶尔反射道白光,像夏夜乱葬岗的鬼火,一闪就灭,留下更深的遐想和空洞。
风从干涸的槐河老河道吹来,带着泥沙腐草的气息,吹得打谷场野蒿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私语。那股“草腥”气也更猛烈了,不由分说灌满俺年轻空旷的胸膛。
俺使劲咽了口唾沫,嘴里干涩发苦,只有蒿草的怪味在舌根蔓延。那个晌午,两条交配的狗、刘大眼的烟味汗酸味、货郎的拨浪鼓、槐树下的绿衫子和银镯子的闪光,带着土地般的蛮横力道,烙进俺十三岁的记忆,像块永不消退的胎记,或是道关于生命欲望的古老咒语,往后岁月里反复发作。
很多年过去,俺像头被阉的叫驴在高密东北乡拉着生活的破车,经历了不少男女事,见了不少人,才咂摸出滋味。刘大眼眼神里的荒凉、老耿头的粪土实话、疯爷的颠三倒四疯话,都在念叨同一个道理——从黑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泥浆粪土、汗水精液味的,关于男女、欲望和生命最朴素真实也最残酷的道理。
这道理就像打谷场的野草,烧不尽吹又生。它沉默又野蛮,在每个毒辣的晌午、每个朦胧的夜晚,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