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河北省某个庞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已经如同一个苏醒过来的巨兽，在深沉的夜色里发出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轰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新鲜泥土的腥气、蔬菜叶片断裂后溢出的青涩汁液味、卡车尾气的呛人味道，以及无数讨生活的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汗水和希望交织的气息。这里是北方蔬菜流通的枢纽，是梦想与现实赤裸裸碰撞的地方，每一分每一秒，都上演着最原始的交易、最尖锐的争吵和最卑微的挣扎。
林晚晴就浸淫在这片生活的洪流里。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防水的围裙，脚踩一双沾满了泥点的胶鞋，正站在自己那个不算太大的摊位前，一双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略显红肿的眼睛，此刻却喷射着灼人的怒火。她的面前，摊开着一筐刚刚卸下的西红柿，借着市场里昏黄摇曳的灯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部分西红柿的蒂部周围，已经出现了不易察觉的、令人心慌的软腐斑点。
“赵老四！你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林晚晴的声音不算特别尖利，却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沙哑和穿透力，在这片喧嚣中清晰地扎进对面那个黝黑汉子的耳朵里，“这货色你也敢往我这儿送？你当我林晚晴是第一天出来混，是那好捏的软柿子吗？”
被叫做赵老四的菜农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脸上堆着混合了歉疚和狡黠的复杂表情：“晚晴妹子，这话说的……一路上磕磕碰碰，有点损耗在所难免嘛！你看这大部分，不都是顶好的‘粉果’？价格我已经给你让到最低了……”
“最低？”林晚晴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是一块冰碴子，砸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带着这么些‘伤兵’，你这就是在坑我！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这么折腾！这一筐，你必须给我再降三成，不然，你原封不动地拉回去！”
“三成？！”赵老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我起早贪黑……”
争吵声引来了周围一些摊主和搬运工的目光，但这种场景在市场里司空见惯，人们只是麻木地瞥上一眼，便继续忙活自己手里的活计。生活的重压早已磨钝了他们的好奇心，只剩下对自身利益的敏锐嗅觉。
林晚晴的心，就像那筐有了瑕疵的西红柿，一点点地往下沉，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和疲惫。丈夫昨晚又不知去向，大概率是钻进了哪个牌局，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家和一堆甩不开的债务。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挑剔的客户，狡猾的供货商，还有这永远也算不清的收支账。她感觉自己就像狂风中一棵快要折断的草，却必须强迫自己挺直腰杆，露出最坚韧、甚至是最泼辣的一面来保护自己。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声音温和地插了进来，像是一股清泉，意外地流入这片燥热的泥沼。
“两位，先别急。能让我看看这批货吗？”
林晚晴和赵老四同时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穿着浅灰色夹克、身形修长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摊位的灯光边缘。他的衣着整洁，面容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而温和，与周围嘈杂粗粝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看起来不像是个买卖人，倒像是个……老师？或者干部？
林晚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收敛了些许锋芒，但警惕心依然存在：“你是？”
旁边的市场管理员赶紧介绍：“晚晴，这是城里xx大学后勤部的顾诚顾老师，专门负责食堂采购的，今天过来咱们市场看看情况。”
顾诚对管理员微微点头，然后目光转向林晚晴，露出一抹谦和的笑容：“你好，我姓顾。刚好路过，看到你们在讨论这批西红柿的品质问题。或许，我可以提供一个客观的看法？”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林晚晴看着他走近，蹲下身去，毫不介意地上的泥污。他并没有像一般采购那样只是粗略地翻看表面，而是小心翼翼地拿起几个有斑点的西红柿，用手指轻轻按压，又凑到灯光下仔细审视蒂部的情况。他的动作专注而专业，仿佛在鉴赏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而不是在处理一场市井的纠纷。
片刻之后，顾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两人说道：“我看过了。这批西红柿，大约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确实有轻微软腐的迹象，主要是运输途中挤压和闷热造成的。但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品质确实不错，成熟度正好，色泽也好。”
他顿了顿，看向赵老四：“这位大哥，损耗是客观存在的，全部让收货方承担，确实不太合理。”
赵老四的脸色有些讪讪的。
顾诚又转向林晚晴，眼神诚恳：“林老板，如果全部拒收或者压价太低，对供货方也是不小的损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按照实际品质，把这批西红柿分开计价。有斑点确实影响销售的这一部分，价格大幅下调，或者由供货方承担大部分损失；而品质完好的那一部分，就按照你们之前谈好的公道价格结算。这样，既体现了公平，也避免了更大的浪费。毕竟，这些都是农民兄弟辛苦种出来的果实。”
这个方案，超出了林晚晴习惯的思维模式。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不是强硬的对抗，而是一种充满智慧和包容的“中庸”之道。它既维护了她的利益，也体谅了菜农的艰辛，更蕴含着一份对食物本身的珍惜。
那一刻，林晚晴看着顾诚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朗的眉眼，看着他眼中那份真诚的、试图化解矛盾的光，心中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碎裂声。多久了？多久没有遇到一个人，用这样不带偏见、不存轻视的态度来对待她？在她被生活逼得像只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时候，这个叫顾诚的男人，却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放松下来。
“顾老师……”林晚晴的声音不自觉地软化了下来，那里面掺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动容，“您说的……在理。”
赵老四也像是找到了台阶，连忙附和：“顾老师这办法好！公平！晚晴妹子，就按顾老师说的办，我把不好的挑出来，价钱好商量！”
一场眼看就要升级的争吵，就这样在顾诚“咸临”般的介入下，春风化雨般地平息了。
当赵老四开始分拣西红柿，顾诚也挽起袖子，很自然地帮忙将好的西红柿轻轻搬到林晚晴指定的干净筐里时，林晚晴站在一旁，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略显褶皱的纸巾，抽出一张，递了过去。
“顾老师……擦擦汗吧。”她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顾诚抬起头，看到她递过来的纸巾，以及她眼中那份尚未褪去的、混合着感激和复杂情绪的光芒，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接过纸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叫我顾诚就好。”
“顾……顾诚。”林晚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感觉舌尖泛起一种陌生的、微甜又微涩的滋味。她看着他继续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像是一道意外射入她灰暗生活里的光，明亮，温暖，却又是那么的……不真实。他是大学里的老师，是体面的采购干部，而自己，只是一个在泥泞里打滚的蔬菜批发贩子，一个被失败婚姻拖累的女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这嘈杂的市场？那简直是云泥之别，是跨越不过的鸿沟。
可是，人心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啊！越是匮乏什么，就越是渴望什么。她匮乏尊重，匮乏理解，匮乏这种温和的、不带侵略性的关怀。所以，当顾诚展现出这一切时，就像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看到了清泉，即使知道那可能是海市蜃楼，也忍不住想要靠近。
“好了，这样分清楚，后续处理起来就方便多了。”顾诚忙完，直起身，对林晚晴说道，“林老板做生意很认真，以后我们学校食堂的蔬菜采购，或许可以考虑和你建立更稳定的合作。”
“真的吗？”林晚晴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涌了上来，但随即又被巨大的不安全感压了下去，“可是……我们这只是小摊位，怕是供应不上大学食堂那么大的量……”
“量可以慢慢来，重要的是品质和诚信。”顾诚看着她，目光坦诚，“我觉得，你具备这些。”他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微信，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详细聊。”
林晚晴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张洁白挺括的名片。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一股微热的暖流瞬间传来，让她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了手。名片上，“顾诚”两个字印得清晰而有力，下面是他单位和联系方式。这小小的卡片，在她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谢谢……谢谢顾老师。”她低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生怕泄露了内心那点不该有的、慌乱失措的情绪。
“不客气。那我先去看看别的摊位，再见。”顾诚礼貌地点点头，和市场管理员一起转身走进了熙攘的人流中。
林晚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紧紧攥着那张名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那么响亮，那么清晰，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又像是在警告着什么。
夜色渐褪，天边透出第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于林晚晴来说，这一天，似乎和以往的成千上万个凌晨，都有些不一样了。那筐分拣好的西红柿，在晨曦微光中，红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