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的县城，霓虹把柏油路染得五颜六色，像顽童打翻的染料桶，黏腻地趴在路面上，被晚风吹出些晃荡的光斑。傍晚六点，“夜来香发廊”门口的粉色霓虹灯牌准时亮起，“发廊”两个字在暮色里闪得扎眼，和隔壁洗头房暧昧的暖黄灯光、斜对面录像厅闪烁的“午夜场”红字凑在一起，把这条街的夜晚烘得又暖又杂，连空气里都飘着廉价香水与油烟混合的味道。
阿美坐在理发椅上，正给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吹头发。男人是做建材生意的刘老板，每次来都点名让她上手，油亮的头发丝里夹着几根白，却总爱眯着眼从镜子里瞟她，嘴里挂着“阿美手艺好，人也靓”的奉承。吹风机“嗡嗡”地响，热风扫过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吹得阿美额前的碎发飘起来。她染了栗色卷发，发梢烫得蓬蓬松松，垂在肩膀上，像挂了一串刚炒好的糖炒栗子，泛着油润的光。
“阿美啊，听说你上月提成拿了不少？”刘老板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递过来，眼神里的热意像黏在头发上的发胶，甩都甩不掉。
阿美手里的吹风机没停，嘴角牵起个软乎乎的笑：“刘哥说笑了，也就够房租和饭钱。”她的声音比十七岁时亮了些，却还是带着点糯，像浸了水的棉花，捏不出硬气来。
“够饭钱？”刘老板笑出了声，烟卷叼在嘴角，火柴“噌”地划亮，“你这模样，要是肯跟我，还用得着在这闻头发味？”
阿美把吹风机关了，拿起桃木梳把男人的头发梳得服帖，指尖避开递来的烟：“刘哥别开这种玩笑，我还得靠这剪刀吃饭呢。”
男人也不勉强，自己点了烟，烟雾从他嘴角喷出来，飘到阿美面前。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又赶紧把眉头舒展开——桂英姐说过，发廊里的客人都是上帝，哪怕对方的话像苍蝇绕耳朵，也得笑着受着。
“夜来香”比当年青瓦镇的“靓影”大了一倍，四张理发椅并排靠墙，椅套是暗红色的人造革，边角磨出了白印子。墙上贴满最新的香港明星海报，张柏芝梳着高马尾，谢霆锋留着桀骜的长发，海报边角卷着，还沾着几根碎头发，像谁随手丢的线头。柜台里摆着进口染发膏，瓶身上的英文弯弯曲曲，价格是当年蜂花洗发水的十倍不止。桂英姐还是老板娘，只是不再穿玫红色连衣裙，改穿黑色紧身衣，把发福的身材勒得紧绷绷，脸上的粉涂得厚，一笑就往下掉渣，像戴了张劣质的面具。
“阿美，强哥来了！”桂英姐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热络，像在吆喝刚出炉的包子。
阿美抬头，看见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走进来。男人个子高，肩膀宽，头发梳得油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手里提着个黑色公文包，拉链拉得严实，一看就是揣着不少钱的主。他是强哥，也是做建材生意的，上个月来剪头发，从此就成了常客，每次来都给桂英姐带包红塔山，给阿美带点小玩意儿——上次是支豆沙色口红，上上次是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
“强哥，今天吹头还是剪发？”阿美迎上去，脸上的笑比刚才真了些。
强哥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竟有点像当年的阿明，只是阿明的虎牙带着少年气，他的虎牙旁沾着点生活的糙，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吹吹就行，”他坐在理发椅上，身体往后靠，头枕在椅背上，“今天跑了三个工地，累得慌。”
阿美拿起吹风机，调了中档风力，热风轻轻扫过强哥的头发。他的头发软，不像刘老板的那么硬，吹起来顺手，像拂过一团棉花。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强哥的耳朵，他猛地抖了一下，转头看她，眼神里的热比刘老板的更浓，像灶膛里的火，要把她这根柴禾烧透。
“阿美，你这头发染得好看。”强哥的声音压得低，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
“强哥喜欢就好。”阿美低下头，盯着他的发旋，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亮，像能看穿她藏在卷发里的心事。
吹完头发，强哥付了钱，却没走，靠在门口的沙发上，掏出烟慢慢抽。他不看别人，就盯着阿美给下一个客人剪头发，烟圈在他眼前飘，把他的脸遮得朦朦胧胧。桂英姐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阿美的腰，小声说：“强哥对你有意思，你可得抓住。这男人有钱，又大方，跟了他，你还愁什么？”
阿美的脸有点红，手里的剪刀顿了一下，差点剪到客人的刘海。“桂英姐，我……”
“别我我我的，”桂英姐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你都二十五了，还想在这发廊里熬到三十岁？趁年轻，找个靠山，比什么都强。”
桂英姐的话像根针，细细的，却扎得深。二十五岁的阿美，在发廊里待了八年，从青瓦镇的学徒，到县城的“红牌”，见过太多客人——有像刘老板那样动手动脚的，有像学生那样羞答答递情书的，也有像强哥这样，带着点真心又掺着点试探的。闲言碎语听得多了，“发廊妹”三个字像贴在背上的标签，撕都撕不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想找个能靠的人，像当年盼着阿明那样，盼着一份踏实的温暖，不用她在夜里抱着枕头，想起来就掉眼泪。
阿明后来没回来。当年他去外地进货，半个月后，桂英姐收到一封皱巴巴的信，是阿明师傅寄来的，说阿明在进货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撞了，人没了。那天阿美正在给张婶洗头，手里的喷头“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了张婶一裤腿。她蹲在地上捡喷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瓷砖上，碎成小水花，混着洗发水的泡沫，黏糊糊的，像她当时的心情。
从那以后，阿美就不再画画了。账本的最后一页，那些歪歪扭扭的侧影，被她用橡皮蹭得发白，再也没添过一笔。她跟着桂英姐离开了青瓦镇，来了县城，染了头发，学了化妆，把十七岁的自己藏在栗色卷发和口红后面，装作一副成熟的样子，可心里的空，却像发廊里的碎头发，越积越多。
那天收工后，强哥还在门口等她。他靠在一辆黑色摩托车上，车身擦得锃亮，在路灯下泛着冷光。“我送你回去。”他说，语气不容拒绝，像在安排工地上的活计。
阿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强哥的后背很宽，她的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角，摩托车“嗡”地一声冲出去，风从耳边吹过，把她的卷发吹得飘起来，像一团跟着跑的云。
阿美租的房子在县城老城区，是间小平房，只有十几平米，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像老人脸上的斑。里面摆着一张铁架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沙发，一坐就“嘎吱”响。强哥送她到门口，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她：“给你的。”
阿美打开盒子，里面是个镶水钻的发卡，水钻在路灯下闪着光，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强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强哥把盒子塞到她手里，指尖碰到她的手，烫得她像被火燎了一下，“看你头发总散着，用这个卡起来，好看。”
阿美把发卡攥在手里，水钻硌得手心疼，却舍不得松开。“谢谢强哥。”
“早点睡。”强哥笑了笑，转身骑上摩托车，引擎声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阿美回到房间，把发卡放在桌子上。发卡很漂亮，可她总觉得有点扎眼，像根刺。她坐在床边，看着墙上的海报——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一对情侣在海边拥抱，笑得露出牙齿，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得晃眼。她想起阿明，想起他递过来的半根绿豆冰棒，想起他小臂上的机油印，想起他笑起来时亮亮的眼睛，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海报上，把情侣的脸晕开一片湿。
从那以后，强哥经常送阿美回家。有时候会带她去吃西餐，县城里就一家西餐厅，装修得洋气，桌子上铺着白色桌布，刀叉擦得发亮。阿美第一次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用刀叉，叉子在盘子里划得“吱吱”响，脸都红了。强哥没笑她，拿起她的刀，把牛排切成小块，递到她嘴边：“慢点吃，别噎着。”
他的温柔像一张网，软软的，把阿美罩了进去。她开始贪恋他掌心的温度，贪恋他送的礼物，贪恋他说“我会对你好”时的语气。她不是不知道强哥可能有家室，可桂英姐的话总在耳边响，像个魔咒：“趁年轻，找个靠山。”她像迷路的孩子，在黑夜里摸索，抓住了一根稻草，就不肯放手，哪怕知道这稻草可能随时会断。
那天晚上，强哥送阿美回出租屋。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啪嗒啪嗒”亮了又灭，像极了他们之间忽明忽暗的关系。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屋顶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像幅扭曲的皮影戏，连呼吸都显得局促。
强哥突然伸手抱住她时，阿美甚至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混着巷口小饭馆飘来的油烟味，一起钻进她的鼻子。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隔着单薄的的确良衬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要把她的皮肤烫出印记来。阿美浑身发抖，牙齿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她既渴望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又害怕这温暖背后藏着的未知，手不自觉地抓住强哥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粗布褂子下的肉里。
“阿美，我喜欢你。”强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烟草和汗水的味道，热气吹得她耳朵发痒，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爬。他的胡茬蹭过她的脸颊，扎得她心慌，却又舍不得躲开——太久没人这样抱过她了，久到她快忘了被人疼的感觉。
阿美的心像擂鼓般跳动，震得她肋骨发疼。她闭上眼睛，任由强哥抱着，感受着他身体的僵硬与笨拙。他的手臂先是紧绷着，后来慢慢放松，掌心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摩挲，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她的胳膊抵着他的胸膛，能摸到他微微凸起的肚腩，还有胸腔里同样慌乱的心跳。这触碰没有半分缠绵悱恻，反倒像两个在寒冬里迷路的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相拥，只想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能抵御生活的温暖。
白炽灯的光越来越暗，偶尔闪烁一下，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强哥的手慢慢移到她的下巴，轻轻抬起，他的眼神里藏着犹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卑微。阿美睫毛颤了颤，主动踮起脚尖，额头抵上他的下巴。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只有远处火车驶过的汽笛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像是给这沉默的拥抱打着节拍。他们的动作带着生涩的试探，强哥的嘴唇碰到她的时，阿美像被烫到般缩了缩，却又很快迎上去。他的吻带着烟草的苦味，还有一点笨拙的急切，像个刚尝到糖的孩子，既想大口吞咽，又怕咬碎了手里的甜。阿美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指尖触到他后颈粗糙的皮肤，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像片飘萍，而强哥这双紧紧拥抱着她的手，竟让她生出了一丝扎根的错觉。
第二天早上，阿美是被巷口卖豆浆的吆喝声吵醒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根金线。身边的位置已经凉了，强哥走了。桌子上放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一共五百块，用一个空烟盒压着。旁边还有一张纸条，是强哥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阿美拿起钞票，指尖触到那带着体温的纸张，突然想起昨晚他掌心的温度。她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远去，穿着洗得发白的裤子，肩膀微微佝偻着，像一株在风雨里挣扎的野草。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清晨的凉意，阿美裹紧了身上的旧衬衫，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她抬手抹了把脸，摸到眼角的湿润，又想起昨晚强哥拥抱她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那是生活刻在他身上的印子，也是此刻留在她心里的，一点滚烫的余温。
从那以后，强哥经常来她的出租屋。每次来，都会留下些钱，有时候是五百，有时候是一千。阿美把钱塞进床底的铁盒子里，看着钞票一张张变多，心里盘算着，等攒够了钱，就离开发廊，开一家自己的小店，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听桂英姐的唠叨。可她心里清楚，这份依靠像泡沫，一戳就破，只是她不敢戳，也舍不得戳。
她开始为强哥的一句话辗转反侧。他说“今晚来陪你”，她就会提前把房间打扫干净，烧好热水，甚至会偷偷抹点他送的口红；他说“最近忙，没时间”，她就会坐在沙发上，抱着枕头等他的电话，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电话也没响。她像一艘船，在情爱的浅滩上徘徊，既向往深海的辽阔，又忌惮暗礁的凶险，只能在岸边兜兜转转，不敢往前，也舍不得后退。
那天晚上，强哥又来了。两人躺在床上，沉默地看着天花板，白炽灯的光把房间照得惨白。突然，强哥的手机响了，铃声尖锐，像根针，刺破了房间里的平静。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脸色瞬间变了，赶紧接起电话，语气变得温柔，是阿美从没听过的软：“老婆，我在外面谈生意呢，马上就回去……嗯，你别等我，早点睡。”
阿美坐在床边，手里攥着被子，指关节都白了。她看着强哥挂了电话，嘴唇动了动，想问点什么，却只挤出一句：“你有家室？”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强哥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阿美，我……”
“你走吧。”阿美打断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
强哥想解释，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他叹了口气，拿起衣服，手忙脚乱地穿好，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藏着不舍，还有一丝无奈，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关门声轻轻的，却像锤子，砸在阿美心上。
强哥走后，阿美坐在床上，哭了很久。她想起桂英姐的话，想起自己的渴望，想起那些短暂的温暖，想起昨晚他拥抱她时的温度，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像个偷糖吃的孩子，被人抓了现行，连哭都不敢大声。她走到桌子前，拿起那个镶水钻的发卡，狠狠摔在地上。发卡“啪”地一声碎了，水钻散落在地上，像一颗颗破碎的星星，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她又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栗色的卷发乱蓬蓬的，脸上的妆哭花了，眼线晕成了黑圈，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她突然觉得，这头卷发像个累赘，像一个伪装的壳，把真实的自己藏在里面，藏了这么久，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十七岁的阿美，是留着齐耳短发，连口红都不敢涂的。
阿美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对着镜子，“咔嚓”一声，剪掉了一缕卷发。卷发落在地上，像断了的念想。她不停地剪，一缕又一缕，栗色的卷发掉在地上，堆成了一堆，像小山。直到头发变得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一样，她才停下，手里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