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江的怒涛在九道铁索下俯首称臣,水汽弥漫的桥身上,陈锋玄色衣袍翻卷如云。脚下新铺的铁力木桥板在江风与铁索微荡中发出沉稳的“吱呀”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雄浑脉搏。两岸山呼海啸的“万岁”声浪尚未平息,随行的岭南转运副使郑桐已按捺不住激动,挤到陈锋身侧,声音因亢奋而发颤:“王爷神威!此桥飞架天堑,实乃夺天地造化之功!下官已命人备下万言奏章,定要将王爷这惊世伟业,上达天听!让朝堂诸公知晓……”
“奏章?”陈锋脚步未停,目光依旧投注在脚下奔流不息的浊黄江水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半分波澜,“郑大人有心了。不过本王建桥,非为虚名,只为岭南万民脚下,多一条活路。”他微微侧首,目光扫过郑桐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奏章不必写了。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如何让这桥,生出更多的‘路’来。”
郑桐满腔歌功颂德的热情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僵在原地,脸上红白交错。旁边几名同样想凑上来逢迎的官员,见状也讪讪地缩了回去,望着陈锋那挺拔如孤峰的背影,敬畏中更添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这岭南王的心思,当真深如寒潭!
就在此刻——
“咔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极其突兀的金属断裂声,如同恶鬼的狞笑,猛地撕裂了庆典的余韵!靠近北岸桥头的一根稍细些的辅助承重索,因锚固铁楔在巨力反复震荡下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崩断!
“啊——!”
断裂的铁索如同垂死的巨蟒,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向桥面!几名正在桥头清理碎石的工匠猝不及防,被横扫的巨力狠狠撞飞!其中一人更是被甩出桥面,惨叫着坠向下方翻滚咆哮的浊流!桥上的人群瞬间炸开,惊呼、哭喊、奔逃乱成一团!刚刚还如同神迹的巨桥,转眼间化作了噬人的险地!
“护驾!”铁鹰目眦欲裂,腰间陌刀瞬间出鞘半寸!
然而,一道玄色身影比他更快!
陈锋在铁索断裂的刹那已然动了!他没有冲向混乱的人群,更没有后退半步,身形如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竟沿着那根因失去辅助索牵引而骤然绷紧、发出呻吟的主承重索疾掠而上!足尖每一次点在冰冷的铁索上,都精准地踏在索股交织的节点,身形借力腾挪快如鬼魅!眨眼间,他已掠过十数丈距离,出现在那下坠工匠的正上方!
那工匠身体失控翻滚,眼中只剩下死亡的绝望。就在他即将被怒涛吞噬的瞬间,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抓住了他后背的衣领!
“起!”
一声低沉的喝声穿透江风!陈锋单臂发力,竟硬生生将一个大活人从下坠之势中提起!同时他左足在剧烈晃荡的主索上重重一踏,腰身拧转,借着铁索回荡之力,如同投石机般将手中工匠朝着北岸桥头安全地带猛地抛掷过去!
“接住!”雷振山狂吼着带人张开手臂,堪堪将那惊魂未定的工匠接住。
而陈锋抛飞工匠后,身形因巨大的反作用力向下急坠!下方,正是那根断裂后仍在疯狂舞动的铁索残端,以及翻涌着死亡漩涡的“蛟吞口”!
“王爷——!”两岸响起无数惊恐欲绝的嘶吼。
电光石火间,陈锋下坠的身体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折,如同鹞子翻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抽来的铁索残影。他右臂舒展,五指如钩,“啪”地一声,牢牢扣住了另一根剧烈晃动的辅助索!悬空的身体在狂风中猛地一荡,狠狠撞在冰冷的桥墩梭形外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稳住身形,无视下方吞噬一切的漩涡,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断裂索头的锚固处,声音穿透混乱,冷静得可怕:“铁鹰!带亲卫营,封锁北岸桥头,清空桥面!雷振山!调备用钢索和‘三合神泥’!鲁衡!带你的匠器监大匠,立刻检查所有锚固节点!本王要这桥,半个时辰内恢复如初!”
沧澜惊魂的尘埃落定,断裂的辅索被备用钢索紧急替换,锚固处以十倍于前的“三合神泥”重新浇筑,巨桥重归稳固。然而,王府书房内的气氛,却比虎跳峡的怒涛更为凝重。陈锋指尖捏着一小块从断裂索头上取下的、质地不匀的暗色金属,眸中寒光如冰。
“王爷,验过了。”鲁衡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这段断裂的辅索,外层是咱们‘炉膛’出的好铁,可内芯……掺了劣质的‘麻口铁’!韧劲不足,脆而易折!若非王爷神威,今日……”这位老匠人说不下去,脸上满是后怕与愧疚。
“查!”陈锋只吐出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铁鹰的动作快如雷霆。军器监内参与索链铸造的十七名匠人、负责物料核验的司库小吏、甚至看守库房的老卒,一夜之间被秘密控制。刑讯的灯火彻夜未熄。天明时分,铁鹰带着一身血腥气将一份染血的供词放在陈锋案头。
“王爷,是工部侍郎李庸埋下的钉子。”铁鹰声音森冷,“一个混入匠户营三代的老匠之子,被李庸早年安插的人手以他老母幼子性命相挟,在最后一批辅索浇铸时,趁夜偷偷掺入了三车劣等麻口铁碎料!手法隐蔽,若非这次意外崩断,极难察觉!”
书房内一片死寂。窗外透入的晨光,映照着陈锋半边脸庞,明暗不定。他缓缓起身,踱至悬挂的巨幅岭南山川舆图前,目光掠过沧澜江铁索桥,掠过纵横交错的官道,最终落在星罗棋布的工坊标记上。
“铁索为骨,可筋骨之内,若生蛀虫,千里之堤亦能溃于蚁穴。”陈锋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沧澜桥之险,不在天堑,而在人心;岭南之强,不在刀兵,而在百工!欲铸不世基业,光有‘规矩’约束其形,远远不够!需得让这万千匠作之力,如臂使指,心意相通!”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逼视着鲁衡与雷振山:“沧澜桥能成,靠的是‘卧龙水排’催动炉火之力!此物借天地水力,鼓风之能,远胜千百人力!此等天地伟力,难道只能困守于‘炉膛’坳地,为几座高炉鼓风吗?”
鲁衡浑身剧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王爷!您是说……将‘卧龙水排’之术,推广至岭南百工?”
“不错!”陈锋斩钉截铁,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之上,“伐木场、石料场、织造坊、榨油坊、碾米坊……凡需大力反复劳作之处,皆可引水建轮,以‘龙骨水排’传动!以水代力,以自然伟力,解人力之穷!”
岭南大地,一场前所未有的工技风暴,以沧澜江为原点,轰然席卷!
苍莽群山深处,古木参天。巨大的卧龙水排被架设在湍急的山涧溪流之上。高达两丈的立式水轮在水流冲击下隆隆转动,强劲的力量通过精铁曲轴和往复连杆,驱动着三架并排的卧式活塞风箱!但这一次,风箱鼓出的强劲气流,并非送入高炉,而是推动着三柄固定在巨大往复木架上的、寒光闪闪的百炼开山巨斧!
“起——落!”
随着工匠一声令下,水轮转动,曲轴牵引,木架带着三柄巨斧猛地高高扬起,然后在重力和水力双重驱动下,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劈砍在下方需三人合抱的坚硬铁力木树根上!
“轰!咔嚓!”
木屑如暴雨般飞溅!坚韧无比的铁力木,在巨斧狂暴而不知疲倦的劈砍下,竟如同朽木般应声而裂!仅仅半炷香时间,一棵需数十名壮汉耗费半日才能伐倒的巨木,便轰然倒地!伐木场的工匠们望着那轰鸣作响的“伐木巨灵”,震撼得久久无言,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喜!
“我的老天爷……这……这比一百个壮汉还厉害啊!”
首府城郊,规模宏大的岭南织造总局。往日里,千百架织机同时运作的“唧唧”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蝉鸣。而此刻,工坊深处,十架经过特殊改造的宽幅织机正发出截然不同的、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它们不再依靠织工的双脚费力踏动踏板,驱动综片升降。取而代之的,是窗外河渠中一座小型卧龙水排!水流驱动水轮旋转,力量通过精巧的曲柄和连杆机构,转化为织机下方踏板精准而不知疲倦的上下往复运动!
织工只需坐在机前,专注地引纬、打纬。原本需要手脚并用、极易疲惫的工作,变得轻松了数倍!更令人震惊的是,在水力驱动下,综片升降的幅度和频率远超人力极限,织锦的经纬密度和速度,竟不可思议地提升了三成!
“快!太快了!还……还省力!”一名老织工抚摸着水排织机刚刚织出的一匹光滑致密、花纹繁复的云锦,激动得老泪纵横,“老婆子织了一辈子布,从没想过……还能这样!”
西山矿区外围,巨大的石料场上。粗砺的青石需要被切割成规整的条石,用于官道铺设和桥梁建造。以往,这需要石匠们用铁锤和凿子,一錾一錾地手工凿打,耗时耗力,石屑纷飞。而此刻,场中新立起的两座“龙骨水排”正在改变一切!强劲的水力驱动着两具结构奇特的横置往复锯架!手臂粗细、边缘镶嵌着金刚砂的硬木锯条,在水力牵引下,以极高的频率在坚固的青石上来回切割!
“滋——啦啦啦——!”
刺耳的切割声持续不断,石粉如烟尘般弥漫。坚硬无比的青石,在那不知疲倦的往复切割下,竟如同豆腐般被整齐地切开!一块长六尺、宽两尺、厚一尺的巨型条石,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完美切割成型!效率是人工的十倍不止!
“神迹!真是神迹啊!”石匠们围着那光滑如镜的切割面,又摸又看,啧啧称奇。
“王爷!成了!都成了!”雷振山冲进王府书房,激动得像个孩子,手里捧着一块切割完美的青石板,一匹光泽柔亮的云锦,还有一小段被水力巨斧劈开的铁力木芯,“您看!伐木、织造、石料、榨油坊……凡是装了‘龙骨水排’的工坊,效率最低的都翻了五倍!最高的像那石料切割,整整翻了十二倍!省下的人力,又能去开更多的荒,建更多的坊!”
陈锋接过那光滑的云锦,指尖感受着细密的纹理。窗外,夕阳的金辉为岭南大地披上一层壮丽的色彩。他踱至窗边,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无数溪流旁矗立起隆隆转动的水轮,看到铁水奔流、布匹如云、巨木成材、粮米满仓……整个岭南,正在这天地之力的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鸣运转!
“还不够快。”陈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书房内回荡,“传令各州府:凡有水源之地,皆可申报建造‘龙骨水排’!工器监设‘百工院’,由鲁衡领衔,专司水排图纸分发、匠人派遣与疑难排解!本王要这水轮之力,在半年之内,遍布岭南每一个角落!”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劲风,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的苍梧山脉:“工力既足,则兵锋可砺!百工裂变,龙骨撼山河!待我岭南万轮齐转之日,便是八十万铁骑踏破三关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