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烈日灼田垄，陈锋指尖稻叶捻清香。
八百里驿马烟尘至，圣旨金线刺破南天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宣旨太监尾音拖长如刀，岭南文武跪成一片怒海惊涛。
“八皇子陈锋，即日起晋岭南王位，永镇南疆！”
玄甲陌刀营按剑死寂，陈锋掌心黄土捏出龙形。
岭南盛夏的烈日，如同熔化的金汁，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苍梧城外那片新开垦的万顷沃野之上。蒸腾的地气扭曲着远处的景象，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晒透后特有的、混合着新生禾苗清香的燥热气息。陈锋勒马于田垄高处，墨色战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从一株刚插下不久、却已显出勃勃生机的奇异禾苗顶端，捻下一片狭长的青翠叶片。
叶片在他指间转动，脉络清晰，质地坚韧，蕴含着远超大周寻常稻种的旺盛生命力。他指尖感受着那份属于大地的蓬勃生机，目光沉静地扫过田间——无数赤膊的精壮农人如同勤恳的工蚁，在滚烫的泥土中挥汗如雨，巨大的水车在河畔吱呀作响，将清流源源不断送入纵横的沟渠。这片土地，正贪婪地吮吸着他带来的“秘密”，孕育着支撑他野心的根基。
“殿下，京城方向，驿道有烟尘！” 王府长史周镇岳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策马靠近，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西北方官道尽头腾起的那一溜笔直黄尘。那烟尘来势极快，带着官道驿传特有的、不惜马力亡命奔袭的决绝。
陈锋捻动叶片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将那片青翠的稻叶随意丢回风中，任由它打着旋儿落入脚下的泥土。他直起身，玄色窄袖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轮廓，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唯有那双望向烟尘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早已洞悉一切的幽光。来了。尘埃落定后的名分，亦是枷锁。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擂动大地。烟尘散开处，三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狂飙突进至田垄之下。当先一骑，马上的骑士身着宫中禁卫特有的玄色轻甲，背插一面明黄色三角小旗，旗上绣着狰狞的狴犴兽首——正是传递最紧急诏书的八百里加急信使！骑士身后两骑，则是标准的宫中传旨仪仗护卫，虽满面风尘，衣甲沾泥，但神情肃穆凛然。
“吁——！”
为首的禁卫猛勒缰绳，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在田埂之上，溅起一片泥点。骑士翻身下马，动作带着长途奔袭后的僵硬，但目光如电，瞬间锁定田垄上那个玄衣身影。他单膝跪地，声音因干渴和疲惫而嘶哑，却字字如金铁交鸣，穿透田野的喧嚣：
“岭南王殿下！圣旨到——！请速备香案，跪迎圣谕！”
“圣旨”二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田间所有农人和附近闻讯赶来的王府属官心头！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然炸开的巨大骚动！农人们茫然无措地停下手中活计，下意识地纷纷跪伏于滚烫的泥地之中，头深深埋下。王府属官们则脸色剧变，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随即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田垄方向，有人已飞奔回城准备香案。
陈锋身后，一直如影子般沉默的王山，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周镇岳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目光凝重地看向陈锋。
陈锋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他轻轻一夹马腹，墨色战马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下田垄，来到那跪地的禁卫面前。他翻身下马，动作流畅自然，玄色的衣袍下摆拂过田埂边新绿的野草。
“有劳。” 陈锋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禁卫深深低头：“请殿下稍候，宣旨天使随后便至！”
话音未落，官道尽头再次腾起更大的烟尘。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显赫的队伍出现在视野中。四名身着金吾卫明光铠、手持金瓜的武士在前开道，步履沉重，甲叶铿锵。随后是八名手捧香炉、拂尘、节杖等仪仗的太监。队伍正中，一匹神骏的纯白御马格外醒目，马背上端坐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深紫色织金蟒袍的老太监。他神情肃穆，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金线密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光芒的明黄卷轴——正是承载着天子意志的圣旨！
队伍行进速度不快，却带着皇家威仪特有的沉重压迫感，所过之处，田间的农人、王府的属官、甚至闻讯而来的苍梧城小吏，无不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这片刚刚还充满生机的田野，瞬间被皇权的森冷威严所笼罩。
香案在田垄旁的空地上仓促摆好，简陋的粗木桌案铺上王府临时找来的唯一一块红布，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几缕线香被点燃，青烟在灼热的空气中袅袅上升，更添几分庄重与压抑。
岭南王府的文武属官，在周镇岳的带领下，已从城中、军营、工坊各处急速汇聚而来。他们身上的官袍有的沾着泥点，有的带着汗渍，有的甚至来不及更换甲胄，只匆匆套上官服外袍。无论文臣武将，此刻皆面色凝重，按照品级高低，在香案后方黑压压跪倒一片。玄甲营统领李猛、陌刀营主将吴铁等军中悍将亦在其列，他们单膝跪地，甲胄在身无法全礼，但头颅低垂，紧握的拳头暴露着内心的不平静。整个田野，除了宣旨队伍的马匹偶尔发出不安的响鼻，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线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数千人的场面竟落针可闻。无形的压力如同粘稠的泥沼，将每个人死死按在原地。
紫袍老太监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下了御马。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跪地的众人，在那简陋的香案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古井无波。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蟒袍，这才迈着四平八稳的宫步，走到香案之后，面南而立。
他缓缓展开手中那卷金线刺眼、仿佛蕴含着无穷重量的明黄卷轴。
“圣——旨——到——” 老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被刻意拖长，如同冰冷的钢丝，骤然切割开田野死寂的空气，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颤的穿透力，狠狠刺入每一个跪伏者的耳膜！
“岭南王陈锋，及岭南道大小官员、军民人等——跪——听——宣——！”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击鼓，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轰然炸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陈锋为首，身后黑压压的岭南文武军民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轰然伏地，额头触碰到滚烫的泥土或冰凉的铠甲。山呼之声汇成一片沉闷的洪流，在烈日灼烤的田野上回荡。
老太监深吸一口气，尖利而刻板的声音开始宣读那份决定岭南未来、也牵动整个大周朝局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承天序，统御万方，抚育兆民，夙夜兢业。储贰之选，关乎国本，社稷重器，不可不慎。前太子琰，辜恩失德，秽乱宫闱，上负祖宗之托，下失臣民之望，其行径之卑劣，实难承宗庙之重，已废黜圈禁，以儆效尤！”
宣旨太监的声音在“秽乱宫闱”四字上刻意加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众人心头。跪伏的人群中，传来压抑不住的细微骚动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太子被废的罪名，竟是如此不堪！
老太监对下方的反应恍若未闻，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声调念道：
“国不可一日无储，然诸子尚需砥砺，储位空悬，以待贤德。为固我大周藩篱，安靖边陲，特作如下敕封：”
念至此，他刻板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圣旨，落在了香案前那个跪得笔直、玄衣如墨的身影上。
“皇八子陈锋，朕之少子，天资颖慧，虽曾年少轻狂，然就藩岭南以来，抚民以仁，靖边以武，导民垦荒，成效斐然，蛮夷渐服，南疆初定。彰其改过之诚，显其治边之功，特晋封为‘岭南王’，世袭罔替，永镇南疆！授九旒冕，赐七章玄色衮服，配紫金鱼符，掌岭南道军政诸务，专征伐，承制封拜！望尔克勤克慎，屏藩帝室，永固边圉！”
“钦此——！”
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在死寂的田野上轰然炸开！
晋封岭南王！世袭罔替！永镇南疆！专征伐！承制封拜！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无上的权柄，都如同沉重的枷锁，也如同点燃野心的火种！
跪伏在地的岭南文武官员，身体齐齐一震！周镇岳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随即意识到失礼，又慌忙深深埋下头去，肩膀却因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李猛、吴铁等军中将领，按在地上的拳头瞬间攥紧，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那是对这迟来却分量惊人的权柄的无声呐喊！更多的官员则是被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永镇南疆”、“专征伐”这几个重逾千钧的字眼在耳边疯狂回荡。
田野间一片死寂。只有那紫袍老太监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下方，最终定格在香案最前方，那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最标准跪姿的身影上。
陈锋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很稳，很慢。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额头方才紧贴地面，沾染了些许尘土，几缕被汗水濡湿的黑发贴在鬓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狂喜，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万年寒潭。唯有那双抬起的眼眸，幽深似海，在刺目的阳光下，清晰地映照出老太监手中那卷金线耀眼的圣旨，以及老太监那张面无表情、如同戴了面具般的脸。
“儿臣……” 陈锋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沉缓与力量感，“陈锋……”
他微微停顿，身体保持着跪姿，却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恭谨姿态，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
“……领旨。”
“谢——父皇隆恩！”
声音落下，如同金石坠地。他高举的双手稳稳地托向那份象征着皇权恩赐与束缚的圣旨，动作沉稳如山，不见丝毫颤抖。
老太监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预想中的感激涕零、狂喜失态，或是因“永镇”二字而生的惶恐不安，在这个年轻藩王身上，竟寻不到半分痕迹。只有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的幽暗。
他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寒意，将手中沉甸甸的圣旨卷轴，郑重地放在了陈锋高举的、带着薄茧和泥土气息的双手之上。
金线织就的卷轴触手冰凉，沉甸甸的分量压入掌心。陈锋稳稳地托住，然后，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一丝不苟地、以最恭顺的姿态，将额头再次触碰到滚烫的泥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山呼之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所有岭南官员军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对新任藩王的敬畏，声嘶力竭地呼喊，声浪震得田野都在颤抖！
仪式已成。
老太监完成了使命，紧绷的面皮似乎也松弛了一丝。他微微颔首，在两名小太监的侍奉下，准备转身上马离去。
“公公一路辛苦。” 陈锋已站起身，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他随手将那份象征着他新身份的圣旨递给身后的周镇岳，仿佛那只是件寻常物品。周镇岳双手接过，如同捧着千钧重担，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陈锋的目光却越过老太监，落在他身后那几名同样风尘仆仆的皇家仪仗和金吾卫身上，淡淡吩咐道：“王山，引天使一行入城歇息，以王礼厚待，不可怠慢。”
“末将领命！” 王山抱拳沉声应道，立刻上前，对老太监做出“请”的手势。姿态恭敬，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来自京城的眼睛与陈锋隔开。
老太监深深看了陈锋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在一众王府侍卫看似恭敬实则严密的“护送”下，转身向苍梧城行去。
皇家仪仗远去，田垄间的气氛却并未真正松弛。数千道目光，带着无比的敬畏、狂热的激动、以及一丝新生的茫然，聚焦在场中唯一站立的玄衣身影上。
陈锋没有看任何人。
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那片沐浴在炽烈阳光下、蒸腾着无穷生机的新垦沃野。他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刚刚接过圣旨的右手掌心。
掌心，还残留着圣旨金线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而在那掌心正中，方才跪伏时悄然攥紧的一小捧岭南特有的、带着红壤色泽的泥土，被他无意识的巨力，深深嵌入肌肤纹路之中。
那捧松软的泥土，此刻竟在他宽厚的掌心里，被捏成了一个极其粗糙、却棱角狰狞的形态——昂首向天，利爪张扬，赫然是一条盘踞欲飞的土龙雏形！粗糙的龙身沾着他掌心的汗渍与微不可察的血丝（或许是用力过度擦破了皮），在烈日下透着一股原始而狂野的力量感。
陈锋摊开手掌，低头凝视着掌中这条由岭南泥土捏成的、丑陋却气势逼人的土龙。指腹在那粗糙的龙头上，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奇异韵律地摩挲了一下。然后，他五指微微收拢，却又在彻底捏碎前停住。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直抵那座刚刚掀起废储风暴的巍峨皇城。岭南炽热的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袍，拂过掌中那条盘踞的土龙。
“永镇……南疆？” 一声极轻的低语，如同呢喃，又如同龙吟前的吐息，只有离他最近的周镇岳隐约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
下一刻，陈锋的手掌猛地握紧！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掌中那条狰狞的土龙雏形，瞬间崩解，重新化为一捧散碎的红泥，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无声无息地洒回脚下这片滚烫的、孕育着无穷力量的岭南大地。
他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只余几道被泥土和汗水浸染的淡红色印痕。
陈锋再不看掌心，也不看身后那些依旧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文武官员和跪伏的军民。他迈开脚步，玄色的军靴沉稳地踏过田垄，走向那片正在他意志下改天换地的万顷良田。阳光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仿佛新铸的王冠。
蟒袍衮服尚在京城赶制的路上，而岭南的王，已在泥土与汗水中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