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并未在内室停留太久。那弥漫的奶香与孩子们纯净的睡颜,几乎要融化她刚刚筑起的冰墙。她扶着门框,稳了稳因虚弱而有些发软的腿,转身,一步步挪回了外间的贵妃榻。
崔沅早已将散落的佛珠一一拾起,用一方素帕包好,置于小几一角。她沉默地侍立一旁,如同最忠实的影子,等待着风暴中心的主宰发出指令。
殿内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有烛火依旧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偶尔爆开的灯花,映得武媚脸上明明灭灭。她不再倚靠引枕,而是端坐着,背脊挺得僵直,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地面的金砖缝线上,仿佛要从中看出命运的轨迹。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滴铜漏的水声都敲打在人心上。武媚的脑中,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厮杀。一个声音泣血般呼喊,那是她身为人母的本能,是她对那刚降临人世的、弱小女儿的愧疚与不舍;另一个声音,则冰冷如铁,清晰地罗列着利弊得失——王皇后一系已然亮出淬毒的獠牙,直指弘儿性命,“厌胜”之术防不胜防,若不借此机会给予雷霆反击,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日后弘儿将永无宁日。而一个公主的“意外”,是点燃陛下雷霆之怒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引信,是打破目前僵局、甚至可能动摇后位的最有效的武器……
殿角的更漏显示,子时已过。
武媚一直维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仿佛化作了雕像。只有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和那双在袖中死死交握、指甲几乎掐入肉里的手,显示着她内心正经历着怎样惊涛骇浪的挣扎。
终于,在东方天际即将透出第一丝鱼肚白的前一刻,那漫长的、无声的煎熬似乎走到了尽头。
武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交握的双手。掌心留下几道深陷的月牙形红痕,隐隐作痛。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游移,不再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已然冰封的决心。
她的视线转向一直垂首侍立的崔沅,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有些低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北边……既然信奉鬼神,那我们,便送他们一场‘鬼神之怒’。”
崔沅霍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又迅速垂下,声音沉稳应道:“奴婢明白。请娘娘示下。”
武媚没有立刻吩咐,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光滑的紫檀木边缘,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本宫产后体弱,精神不济,小公主……亦有些夜啼不安。明日,去尚药局请侍御医宋安宁过来请平安脉。他,是柳家举荐的人吧?”
崔沅心领神会:“是。宋御医精于小儿科,尤擅安抚婴孩夜啼之症。”
“嗯。”武媚轻轻颔首,目光掠过内室的方向,那里面睡着她的两个孩子,“告诉宋御医,小公主需要……一味能让她安睡的‘定惊散’。药材,需用最好的,分量……由他斟酌。”
“斟酌”二字,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崔沅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头垂得更低:“是。奴婢……定会让宋御医‘明白’娘娘的苦心。”
武媚不再言语,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向后靠在冰凉的榻壁上。殿内烛火经过一夜燃烧,已积了厚厚的烛泪,如同凝固的血泪。窗外的天色,正从墨黑转向一种沉郁的黛青色,黎明将至,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正缓缓压下。
一场以骨肉为祭品的风暴,已在寂静中,拉开了它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