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作监内,平日里充斥的斧凿锯刨之声暂时被一种更为精微凝肃的气氛所取代。专为绘制凌烟阁功臣像而辟出的数间静室,此刻门户深掩,唯留高窗透入天光,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着的细微粉尘与墨香、颜料特有的气息。受命主持此千秋盛事的,正是以人物画冠绝当世、官居将作大匠的阎立本。
阎立本身着一袭半旧的青色官袍,袖口微染丹青,面容清癯,眼神专注而略带疲惫。他深知此役非同小可,笔下所绘,非仅人像,更是青史,是陛下对那个时代的定论,是后世瞻仰的楷模,不容有半分差池。压力如山,却也更激发了他身为画家的极致追求。
绘制并非凭空想象。阎立本手持一份由宫中提供、经房玄龄亲自核定的功臣简要功绩与形貌特征描述,但其上文字终究干瘪。他需要更鲜活的素材。于是,一场特殊而隐秘的“拜访”开始了。
鄂国公府·威猛难摹
首先拜访的,是仍在世的武将代表,鄂国公尉迟敬德。老将军虽已年迈,不复当年之勇,但虎威犹存,端坐堂上,目光如电,周身那股沙场淬炼出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阎立本仔细观察其面部轮廓、骨骼结构,尤其是那双曾令敌胆寒的环眼与虬髯。他试图捕捉那份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悍勇。
然而,尉迟敬德之子却在一旁委婉提出:“阎大人,家父年事已高,恐精神不济,画像之时,可否……略减风霜之色,稍增雍和之态?”意思明确,希望美化,减弱其武夫之气,增添些富贵安详。阎立本心中苦笑,若失了这份“煞气”,尉迟敬德还是尉迟敬德吗?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下官尽力揣摩,务求传神。”
永兴坊·故宅遗风
随后,他来到已故郑国公魏徵的府邸。接待他的是魏徵之子魏叔玉。府内陈设简朴,一如魏徵生前,充满了清介刚直的气息。魏叔玉取出其父生前偶尔闲暇时所绘的自画像小稿,以及一些亲友描述的文字。画稿中的魏徵,面容清瘦,双眉微蹙,目光锐利而带着忧思,嘴角紧抿,透着不容妥协的执拗。
魏叔玉恭敬道:“阎大人,先父一生,以诤谏为业,不畏天威。画像但求存其风骨,显其刚直,不必作阿谀柔媚之态。”这与尉迟敬德家的要求截然相反。阎立本肃然起敬,仔细收好画稿,深知此像需画出“人镜”的铮铮铁骨,难度极大,却也正是其价值所在。
卢国公府·豪情定格
在程知节府上,气氛又为之一变。程知节极为配合,甚至换上昔日的明光铠,手持马槊,在院中摆出几个冲锋陷阵的架势,声若洪钟:“阎老弟!你看这样如何?够不够威风?哈哈哈!”其豪迈之气扑面而来。但其家人则悄悄拉住阎立本,低语:“公爷性情外露,画时还望稍敛其狂放,多显其忠勇沉稳。” 既要保留其特色,又需符合官方期待的“忠勇”形象,尺度拿捏需极准。
御前呈稿·圣心裁断
历经数日走访、观察、素描小稿,阎立本闭门谢客,潜心创作。他不仅要形似,更要神似,要在笔墨间融入每个人的功业、性格乃至命运。尉迟敬德的怒目金刚、魏徵的峭直清癯、房玄龄的沉稳睿智、李靖的渊渟岳峙……每一幅草图都耗费他无数心血。
初步草稿完成后,阎立本怀着忐忑的心情,将其呈送御览。
两仪殿侧殿,李世民仔细翻阅着每一幅草图,时而颔首,时而凝眉。
看到尉迟敬德草图,他沉吟道:“敬德之威,在于肝胆,在于赤诚。此像威猛有余,而忠厚稍欠。眼神,需再斟酌。”
看到魏徵画像,他沉默良久,指尖轻轻划过画中那倔强的唇角,叹道:“玄成(魏徵字)若见,或可瞑目矣。其风骨,不可减一分。”
看到程知节那略带夸张的冲锋姿态,他不由失笑:“知节这老匹夫……倒也传神。然凌烟阁非戏台,姿态可稍稳,重在神采。”
对于已故罪臣张亮、侯君集,李世民指示:“功是功,过是过。画像依其生前官服仪容即可,不必刻意褒贬,笔墨务求客观。”
得到皇帝的亲自指点,阎立本心中大定,又带着新的领悟回到画室。他反复修改,精益求精,既要符合帝王的政治期许,又要坚守艺术的本真,在“形”、“神”、“势”三者间寻找最完美的平衡。
笔墨点点,丹青流淌。二十四位功臣的容貌、气质、功业,正透过阎立本的如椽巨笔,从尘封的史册与零碎的记忆中走出,逐渐凝聚于绢素之上,准备迎接那穿越千年的凝视。这绘事之繁,远非笔墨技巧,更是一场关乎历史定论与艺术良心的无声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