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的寂静包裹着两人,唯有风过叶隙的微响和远处隐约的宫阙檐铃。武媚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治心中漾开层层思索的涟漪。“转换……势能……”他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不再迷茫,而是紧紧锁在武媚沉静的脸上,带着急切探究的光芒,“才人可否说得再明白些?”
武媚见李治听进了自己的话,心中微定。她知道,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既要切中要害,又不能显得自己妄议朝政,锋芒过露。她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在组织语言,实则是在谨慎地把握分寸。
“殿下,”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诚恳,“妾身愚见,陛下与诸位大臣争论的焦点,在于‘嫁’与‘不嫁’。这如同两人角力,只在‘进’‘退’之间较劲,自然僵持不下。但我们或可跳脱出这个圈子,想一想,若不得不‘嫁’,该如何‘嫁’,才能将这看似被动的局面,转化为对我大唐有利的‘势’?”
她顿了顿,观察着李治的反应。见他听得专注,并无不悦,才继续缓缓道来,声音如溪流潺潺,不疾不徐:“吐蕃仰慕天朝是真,忌惮天朝国力、欲借此获取实惠是真。既然如此,这和亲,就不能仅仅是一桩政治妥协,更应成为一次彰显我大唐气象、传播华夏文明的良机。”
李治的眼睛越来越亮,他隐隐抓住了什么关键。武媚的话,将他从“屈辱”与“妥协”的情绪对抗中拉了出来,带入了一个更广阔的战略视角。
“殿下试想,”武媚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柔和,“若远嫁吐蕃的,只是一位空有宗室名号、却无甚才德可言的女子,吐蕃人会如何看我大唐?或许表面恭敬,内心却会更加轻视。但若反之……”
她适时地停顿,留下一个引人深思的空白,然后才仿佛不经意般提起,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闲聊家常:“妾身闲来翻阅宫中旧籍,或偶闻宫人闲谈,曾闻江夏王李道宗之女,名唤兰心者,不仅出身尊贵,乃陛下嫡亲宗室,更难得的是人如其名,蕙质兰心。”
她特意强调了“蕙质兰心”四个字,让李治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听闻这位兰心郡主,容止端丽尚在其次,其性灵才情尤为出众。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尤擅音律,能谱雅乐;诗书典籍,涉猎颇广,言谈举止间自有风华。更难得的是性情,温婉中不失坚韧,聪慧却不张扬,颇有前朝贤德后妃之风范。”
武媚的描述,并非夸张的赞美,而是带着具体细节的勾勒,将一个品貌才德俱佳的宗室女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李治面前。她看着李治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火候已到,便轻轻抛出了最关键的建议:
“殿下您想,若由兰心郡主这般女子,代表我大唐远嫁吐蕃。她带去的,将不仅仅是和平的盟约,更是我煌煌天朝的礼仪、典章、雅乐、文采。她可以凭借自身的才华与德行,在吐蕃王庭中赢得尊重,潜移默化地影响其风气,让吐蕃贵族亲眼见识何谓华夏文明之博大精深。这,岂不是比十万雄兵更能彰显我大唐之不可侵犯?将一场可能被视为‘屈辱’的和亲,转变为一场文明教化的远行,这,算不算是将对方的‘请婚’,转换成了我方的‘布化’之势?”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瞬间照亮了李治心中的迷雾!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充满了豁然开朗的兴奋与激动。是啊!他一直纠结于“嫁”与“不嫁”的面子问题,却从未想过“如何嫁”的里子文章!武才人这一席话,简直是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妙!妙啊!”李治忍不住击掌赞叹,看向武媚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钦佩甚至是一丝惊叹,“才人真乃……真乃女中诸葛!此计大善!如此一来,这和亲非但不是屈辱,反是我大唐宣扬国威、泽被远人的盛举!父皇和房相他们定然也会赞同此议!”
他兴奋地在梅树下踱了两步,脑海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向父皇进言,如何考察这位李兰心郡主是否真如武媚所说。武媚的建议,不仅解决了他的困惑,更给了他一个能够积极参与、甚至可能主导一部分进程的机会,这让他倍感振奋。
武媚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谦逊地低下头,轻声道:“殿下过誉了。妾身不过是偶有所感,信口胡言罢了。如何决断,还需陛下圣心独运,殿下与诸位大臣详加考量。只是觉得,兰心郡主若真是这般品性,实是上佳人选,于国于民,或可两全。”
她适时地退后一步,将功劳和决策权归于皇帝和大臣,表现得体而谨慎。这番姿态,更让李治觉得她识大体、懂进退,心中的好感与倚重又加深了一层。
“才人不必过谦!此议甚合我心!”李治语气坚定,他看向武媚,眼神灼灼,“本王这就去细细思量,定要将才人这番见解,斟酌后禀明父皇!”
他向着武媚郑重地拱了拱手,虽不合亲王对才人的礼数,却充分表达了他内心的感激与尊重。随后,他带着满心的豁亮与急切,转身快步离开了梅林,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小径尽头。
武媚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卷《战国策》,指尖轻轻拂过书页。秋风掠过,梅枝轻摇,她的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深意的弧度。一颗种子已经播下,它会在合适的土壤里,生长出怎样的果实呢?她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