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菜式清淡合宜，糟熘鱼片的酒香混着菌菇汤的醇厚，在暖阁里漾开温煦的气息。
皇帝没多饮酒，只浅酌了两杯黄酒，眉宇间的倦色却已淡了不少。
皇后始终安静地陪在一旁，适时为他添汤布菜，话不多，却让人心头熨帖。
“今日便宿在坤宁宫吧。”
放下玉箸时，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皇后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时，眸中已漾起温和的笑意，恰到好处地掩去了那一闪而过的欣喜。
“陛下肯留下，是臣妾的福气。只是坤宁宫不比养心殿，怕简陋了些。”
“哪里的话。”
皇帝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簌簌飘落的新雪。
“这里清净，倒比养心殿更能安歇。”
他指尖叩了叩窗棂，冰棱折射的冷光映在眸中。
“这些日子，脑子里总想着金荣的案子，夜里也睡不安稳。”
皇后吩咐宫女撤了膳桌，亲自取来件素色披风给皇帝披上。
“陛下肩上担着万里江山，心思重是自然的。只是身子是本钱，若熬坏了，岂非得不偿失？”
她走近两步，声音放得更柔。
“臣妾看陛下眉间总锁着，想必是乏了。若不嫌弃，臣妾帮陛下揉揉太阳穴？”
皇帝转过身，见她站在暖炉边，月白常服的袖口沾了点腊梅的香气，素银梅花簪在鬓边泛着温润的光。
他略一颔首。
“好。”
锦书早已搬来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皇帝坐下时，皇后取了块温热的帕子，轻轻按在他的额上。
带着淡淡药香的暖意漫开来，驱散了眉宇间的寒气，皇帝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她的指尖纤细温软，落在太阳穴上时，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纾解那攒了许久的酸胀。
指法显然是练过的，从太阳穴到眉心，再到后颈的风池穴，一路按揉得舒缓妥帖。
皇帝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轻浅，带着点安神香的清宁，竟比养心殿的龙涎香更让人放松。
“陛下这些日子，怕是连轴转了吧？”
皇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落雪落在棉絮上，轻轻柔柔。
“听王伴伴说，大理寺的卷宗一送就是十几摞，陛下看到后半夜是常事。”
“嗯。”
皇帝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
“金荣的同党牵涉太广，吏部、户部都有牵连，稍不留意就可能漏过蛛丝马迹。李默虽能办事，但这些人的卷宗，朕总得亲自过目才放心。”
指尖忽然在太阳穴加重了些力道，皇后轻声道。
“陛下是天子，却也是肉体凡胎。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皇叔昨日还打发人来问，说若陛下忙不过来，边防的事他多担待些，让陛下务必保重身子。”
皇帝嘴角微微扬起。
皇叔总是这样，看似粗豪，心思却细如发丝。
他想起早年在先帝膝下，皇叔总护着他，那时金荣还只是个不起眼的侍郎，见了皇叔总要卑躬屈膝，谁能想到多年后，竟是这般光景。
“皇叔的心，朕明白。”
皇帝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
“只是这朝堂，朕若不亲自盯着，难免有人敢在暗地里搞鬼。金荣藏了这么多年，若不是李默查到沙陵城的布防图，怕是还要继续装下去。”
皇后的手移到他的后颈，轻轻揉捏着僵硬的肌肉。
“所以陛下更该歇好。您是这天下的主心骨，您安稳了，朝堂才能安稳，百姓才能安稳。”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恳切。
“臣妾虽不懂朝政，却也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为百姓操劳是应当的，可若累垮了，百姓们也要心疼的。”
这话听得皇帝心头一暖。
后宫女子，大多只知争风吃醋，或为家族求些恩宠，像皇后这样，能把他的辛劳与江山百姓系在一处的，实在难得。
他想起刚立后时，朝臣们还说她出身不够显赫，性子太过沉静，怕是镇不住后宫。
如今看来，这份沉静，才是最难得的福气。
“你说得是。”
皇帝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
“这些日子，倒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了。金嫔在后宫时，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皇后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如常的力道，语气依旧平和。
“姐妹间偶有摩擦是常事，陛下不必挂怀。金嫔……也是被她父亲连累了，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她没说金嫔曾暗地里散播她善妒的流言，也没提对方仗着圣宠抢占她宫里的份例，只轻轻带过，仿佛那些腌臜事从未发生过。
皇帝怎能不知后宫的弯弯绕绕？
金嫔入宫后，明里暗里针对皇后的事，王伴伴早禀报过。
只是那时他正倚重金荣，便只淡淡敲打了几句。
如今想来，皇后能在那般境地中始终端庄自持，不争不抢，这份气度，便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委屈你了。”
皇帝的声音低了些，带着歉意。
皇后轻笑一声，收回手，取过桌上的清茶递给他。
“陛下说的哪里话。臣妾是中宫皇后，打理好后宫是本分。只要陛下能安心前朝，臣妾受些委屈算什么？”
她的目光清澈坦诚，没有半分怨怼。
“再说，陛下心里是明事理的，这就够了。”
皇帝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漫到心底。
他忽然觉得，这坤宁宫的暖，不仅是地龙烧得旺，更是眼前这人带来的。
她从不用华丽的辞藻讨好，也从不用矫情的姿态邀宠，却总能在他最累最烦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说句熨帖的话，像春日里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心田。
“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皇帝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松弛。
皇后屈膝应道。“是。”
转身吩咐宫女伺候洗漱，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丝毫逾矩的欣喜。
寝殿里只留了两盏壁灯，昏黄的光晕里，帐幔低垂，映着窗外的落雪，格外静谧。
皇帝躺在里侧，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合欢花香，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陛下睡吧。”
皇后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催眠般的温柔。
“明日醒来，又是好天。”
皇帝“嗯”了一声，闭上眼。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皇叔在边关巡查的身影，看到李默在大理寺审案的专注，看到皇后为他揉太阳穴时认真的眉眼。
这些人，像一根根柱子，撑着他的江山，也撑着他疲惫的心神。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的声响像是一首安眠曲。
这一夜，皇帝睡得格外沉，连梦都带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