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内的烛火跳动着,将周生辰的影子投在地图上,忽明忽暗。
送走苏赫后,他重新坐回案前,指尖划过“中州”二字,停顿许久,终是铺开信纸。
笔锋落下时,少了几分挥斥方遒的锐利,多了些难得的柔和。
“十一,见字如面。
北狄之事已了,待诸事妥当,便率部回中州,勿念。
军中清寒,你在王府需照看好自己,早晚添衣,勿要再像去年那般,为了抄经忘了时辰,惹得太医忧心。
对了,前些天见帐外梅花开了,想起你说过喜欢红梅映雪的景致,已让人折了几枝养在瓶中,只可惜路途遥远,没法带给你。待回中州,若来得及,陪你去城郊梅林看看。
周生辰”
寥寥数语,写了又改,改了又添,最后才吹干墨迹,仔细折好放进信封。
刚唤亲兵进来,帐帘就被人挑开,萧宴端着两碗热茶走进来,眼尖地瞥见案上的信封。
“这是……给漼姑娘的信?”
他将茶碗推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
“将军方才对北狄使者那般沉得住气,怎么写封信倒磨磨蹭蹭的?”
周生辰端起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淡淡道。
“军中事务繁杂,写错几个字罢了。”
“哦?”
萧宴拖长了语调,视线落在信纸边角未干的墨迹上。
“是‘勿念’二字写得太重,还是‘陪你去梅林’说得太轻?”
周生辰抬眼瞪他,这人虽为军师,却总爱拿这些事打趣。
可萧宴脸上的笑意很快淡了下去,转而道。
“说真的,北狄这步棋走得险,耶律烈肯割三城,已是极限。半月后交割,需得派得力之人去边境,以防有变。”
“我自有安排。”
周生辰颔首。
“你留在军中,稳住大局。”
萧宴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又道。
“说起得力之人,昨日见凤俏在演武场练枪,枪法又精进了不少,就是性子还是那般急躁,差点把副将的盔甲挑了个洞。”
提到凤俏,周生辰的神色柔和了些。
“她年纪还小,性子烈些正常,你多照看一二。”
“我哪敢‘照看’?”
萧宴笑了笑,眼底却藏着些别的情绪。
“前几日她非要学布阵,缠着我讲了三个时辰,最后趴在案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点心渣。”
这话里的亲昵,连周生辰都听出来了。
他看向萧宴,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掩饰般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凤俏的枪法是你亲传,倒是有几分你的影子,就是少了点沉稳。”
周生辰没接话,只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萧宴的身份。
南萧太子,为躲避南萧皇帝才化名留在西洲。
也知道他对凤俏的不同,从去年凤俏为救他受伤,萧宴背着她跑了三里地找军医开始,那份心思就藏不住了。
而凤俏对萧宴,也绝非对普通长辈那般敬重。
前几日萧宴染了风寒,她跑遍军营寻来草药,笨拙地熬了药汤,虽然苦得萧宴皱紧了眉,却还是一饮而尽。
“她还小。”
周生辰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
萧宴懂他的意思。
凤俏是周生辰最疼爱的徒弟,性子单纯,而他身兼南萧太子的身份,前路叵测,实在不该将她卷入其中。
“我明白。”
萧宴放下茶碗,语气轻了些?
“只是看着她,总想起南萧的妹妹,也是这般……鲜活。”
正说着,帐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凤俏掀帘进来,手里举着一支断了的枪头,嚷嚷道。
“师父!萧军师!你们看,我今日练枪时枪头断了,是不是该换支新的?”
她跑得急,脸颊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看见萧宴,眼睛亮了亮,又很快低下头,像只做错事的小兽。
萧宴自然注意到她袖口的血迹,皱眉道。
“手怎么了?”
凤俏往后缩了缩手,小声道。
“没事,就是换枪头时不小心划了下。”
“拿来我看看。”
萧宴的语气不容置疑。
凤俏只好慢吞吞地伸出手,掌心有道细长的伤口,还在渗血。
萧宴没说话,起身从药箱里拿出伤药,拉过她的手细细包扎。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触得凤俏手心发痒,忍不住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
“别动,伤口深,得包紧些。”
萧宴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凤俏的脸更红了,偷偷抬眼看向他,正好撞上他垂眸的目光,慌忙又低下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周生辰看着这一幕,端起茶碗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他这位徒弟,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萧宴面前,总像只收起利爪的小猫。
“枪头断了,让军械营重新打一支。”
周生辰开口打破沉默。
“不过这几日先别练枪了,养好手伤再说。”
“哦。”
凤俏乖乖应着,眼睛却瞟向萧宴包扎的手,心里偷偷想着,其实划个小口子也挺好。
萧宴包扎好伤口,抬头时正好看见她眼里的小九九,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额头。
“还敢想?再敢不爱惜自己,下次就别想我给你讲布阵了。”
“我才不想听呢!”
凤俏嘴硬道,却把包扎好的手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我去找军械营了!”
说完,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跑了出去。
帐内恢复安静,萧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温柔尚未褪去。
周生辰忽然道。
“南萧那边,近来可有消息?”
萧宴收回目光,神色沉了沉。
“母后让人捎信来,说三哥还在盯着太子之位,不过暂时掀不起风浪。”
他顿了顿,又道。
“我留在西洲,不全是为了避祸。”
周生辰懂他的意思。
西洲有他放不下的人,或者说,是那个总是咋咋呼呼、却会在他生病时笨手笨脚熬药的小姑娘。
“凤俏性子单纯,你若……”
“我知道该怎么做。”
萧宴打断他,语气坚定。
“在其位谋其政,我一日是南萧太子,便一日不能耽误她。只是……”
他看向帐外,凤俏跑远的方向,军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只是忍不住想多照看她几分。”
周生辰没再说话。
有些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就像他对十一,明知身份有别,却还是忍不住在信里写下“陪你去梅林”。
就像萧宴对凤俏,明知前路坎坷,却还是会在她受伤时,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伤口。
夜色渐深,帐内的烛火依旧明亮。
周生辰将给时宜的信交给亲兵,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凤俏刚拜师时,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拿着比她还高的枪,奶声奶气地说要保护师父。
而如今,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了自己的心事,也有了让她忍不住脸红的人。
萧宴不知何时已出去,帐外传来他和凤俏的争执声,大约是凤俏又想去练枪,被萧宴拦住了。
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几分鲜活的暖意,冲淡了军营的肃杀。
周生辰走到帐门口,望着漫天风雪里那两道身影。
凤俏气鼓鼓地叉着腰,萧宴站在她对面,嘴角却噙着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北境的冬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半月后的边境交割,未来的风风雨雨,仿佛都被这片刻的温暖暂时融化了。
只是他知道,待回了中州,有些事,终究要面对。
就像萧宴迟早要回南萧,凤俏也迟早要长大。
可至少此刻,风雪里的争执声,是真的。
帐案上那封写着“勿念”的信,也是真的。
真到让人心头微动,忘了这世间的诸多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