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杰坐在副驾驶座上,头靠着冰凉的车窗,紧闭着眼。腹部的疼痛在短暂的麻木后,随着车辆的颠簸,再次尖锐地苏醒过来,一阵阵抽紧,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与未干的雨水混在一起。
安心专注地开着车,一辆半旧的白色大众,内饰简单干净,和她的人一样,透着一种克制的秩序感。她没开暖气,只是将车窗微微降下一条缝隙,让新鲜而潮湿的空气流通进来。她没问他要去哪里,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目光冷静得像是在评估一件证物的受损程度。
毛杰能感觉到她的视线,那目光没有温度,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至少,在这里,他暂时不用面对父兄那令人窒息的审视和暴力。这种暂时的安全感和身体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矛盾的体验。
车子最终驶入了一个老式居民小区,楼房不高,墙皮有些斑驳,但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安静。安心停好车,绕过来拉开副驾的门。
“能走吗?”她问,语气依旧平淡。
毛杰咬咬牙,忍着痛,挪动身体下了车。脚踩在地面上时,腹部的牵扯让他闷哼了一声,身体晃了晃。
安心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很稳,带着微凉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袖传递过来。毛杰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想挣脱,但那支撑的力道让他最终没有动作。
“几楼?”他哑着嗓子问,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变形。
“三楼。没电梯。”安心说着,已经架着他往楼道口走去。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斑驳的楼梯和贴着各种小广告的墙壁。每上一级台阶,腹部的伤口都像被撕扯一次,毛杰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安心身上。她比他矮不少,身形看起来也单薄,但扶着他的手臂却异常有力,步伐稳定,没有丝毫摇晃。
终于到了三楼。安心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深色的防盗门。
门内的空间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客厅很小,摆放着简单的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空气里有淡淡的、类似于柠檬清新剂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单身女性的、干净而独立的气息。与毛家那种看似奢华实则压抑,或者酒吧那种喧嚣迷乱的环境截然不同。
“卫生间在那边,”安心指了指一个方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放在他脚边,“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处理一下伤口。柜子里有干净毛巾和急救箱。”
她说完,便不再管他,径直走到客厅窗边,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严,然后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雨夜。
毛杰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脚下是柔软的米色地毯,他浑身湿透、沾着泥水,生怕弄脏了这里。他低头看了看那双灰色的男士拖鞋,尺寸似乎偏大些。是特意准备的?还是……有别人会用?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莫名地刺了一下。
他甩甩头,摒弃掉这些无关的想法,依言走向卫生间。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他靠在门上,喘了几口气,才打开灯。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颧骨和嘴角的瘀青和破损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前,像条丧家之犬。
他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精瘦却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左侧腹部一片明显的青紫肿胀,边缘泛着骇人的深红色,是毛放那一脚留下的印记。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胡乱冲洗了一下脸和身上的泥污,冰冷的刺激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他用毛巾擦干身体,打开镜柜,果然看到了一个白色的急救箱。打开,里面药品齐全,纱布、碘伏、棉签、跌打损伤膏……一应俱全。他沉默地拿出碘伏和棉签,对着镜子,笨拙地处理着嘴角和脸上的伤口,碘伏刺激伤口的痛感让他龇牙咧嘴。轮到腹部的瘀伤时,他动作有些艰难,角度别扭。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需要帮忙吗?”是安心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沉闷。
毛杰动作一顿,下意识想拒绝,但看着镜子里自己笨拙的样子和那片狰狞的瘀伤,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沉默着,算是默许。
门被推开一条缝,安心没有进来,只是伸进来一只手,手里拿着一套叠放整齐的灰色家居服。“干净的,可能有点大,先将就一下。”
毛杰接过衣服,布料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
安心依旧站在门外,声音平静:“腹部伤口,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上药。或者,你自己能处理?”
毛杰看着手里柔软的家居服,又看了看镜子里那片需要揉开药膏才能更好散瘀的伤处,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一种破罐破摔的疲惫感,以及一种隐秘的、想要靠近那点冰冷秩序感的冲动,压倒了他那点可笑的尊严和戒备。
“……麻烦你了。”他听到自己干涩地说。
他换上那套略显宽大的家居服,打开门。安心已经拿着药膏和新的纱布等在外面。她走进来,卫生间狭小的空间因为两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有些拥挤。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清香,驱散了一些血腥和药水的味道。
“坐下。”她指了指马桶盖。
毛杰依言坐下。安心蹲在他面前,拧开跌打药膏的盖子。她的动作很专业,没有丝毫扭捏或迟疑,仿佛只是在处理一项日常工作。她先是用指尖轻轻触碰检查了一下他腹部的瘀伤范围,确认没有伤及内脏骨骼,然后挖了一块药膏,在掌心搓热。
当她那带着药膏和体温的手掌覆上他冰凉而疼痛的皮肤时,毛杰浑身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那触感太过清晰,与她平日展现出的冰冷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活人的温热和柔软。
“放松。”安心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下达指令,“药力才能渗透。”
她的手掌开始用力,均匀地揉按着那片青紫肿胀的区域。起初是尖锐的刺痛,但随着她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按,一种酸胀的热感逐渐扩散开来,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深处的寒意和疼痛。
毛杰僵硬地坐在那里,低着头,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以及那截白皙修长的后颈。她的呼吸很轻,喷洒在他腹部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微妙的战栗。他从未与一个异性,尤其是安心这样的女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甚至可以说是亲密的接触。这种感觉极其怪异,混杂着生理上的痛楚、心理上的屈辱、以及一丝他极力否认的、陌生的悸动。
他只能紧紧抿着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比如卫生间瓷砖上冰冷的纹路,或者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
安心始终没有说话,专注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直到将药膏完全揉开,那片瘀伤看起来似乎舒展了一些,她才停下手,用纱布简单地覆盖固定了一下。
“好了。”她站起身,拧开水龙头,仔细地清洗着手上的药膏残留,“这几天避免剧烈运动,按时擦药。”
她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番近距离的接触从未发生。
毛杰也站起身,拉好家居服,遮住了那片被她手掌熨烫过的皮肤。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力道。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哑。
安心擦干手,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换上家居服后显得有些空旷的肩线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客厅坐吧。”
两人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雨声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变得沉闷而遥远。房间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安心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依然驱不散她周身那种清冷的气息。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毛杰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家居服柔软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提醒着他此刻身处的陌生环境和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氛围。
“现在,”他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直直地看向安心,“可以谈了吗?”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这是他今晚,不,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最核心的问题。
安心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然后,她重新坐回沙发,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带着审视和急切的视线。
“毛杰,”她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在告诉你需要做什么之前,我需要你先明白一件事。”
她的眼神变得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不安的认真。
“我下面要告诉你的,可能超出了你目前所能理解和接受的范畴。你可以选择不相信,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真相’。”
毛杰皱起眉,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