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南德城的老街浮起一层油烟与栀子花混合的暧昧气味。毛杰靠在“夜朦胧”酒吧后门巷口的摩托车上,指间的烟卷明明灭灭。距离那次审讯已经过去一周,腕骨上那圈被金属铐出的浅痕早已消退,可每当夜深人静,皮肤底下总隐隐泛起被禁锢的错觉。
他吐出一口烟,灰白的雾气在潮湿空气里扭曲变形,像极了那个叫安心的女警看人时的眼神——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湍急的暗流。他试图回忆更多细节:她扣住他手腕时指尖的力度,贴近耳语时呼出的微凉气息,还有转身离去时制服下摆划出的那道利落弧线。每一种感知都异常清晰,拼凑出的却是一个矛盾的谜团。
“见鬼了。”他低声咒骂,将烟头碾灭在斑驳的墙面上。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个女人搅得心神不宁,还是个条子。
巷口传来脚步声,母亲何淑仪提着布兜走来,脸色不太好看。
“妈,今天这么早散局?”他直起身。
何淑仪没接话,走近了才压低声音:“碰见那个女警察了。”
毛杰心头一跳:“哪个?”
“还有哪个?姓安的那个!”她语气急促,“就在前边岔路口,说是找酒吧问路。我看着不像巧合。”
他皱起眉:“她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装得跟小白兔似的。”何淑仪冷笑,眼角的细纹堆叠出戒备的弧度,“可那眼神骗不了人。阿杰,这女人不简单,你离她远点。你爸和大哥的意思,最近都谨慎些。”
毛杰没应声,目光投向巷子尽头那片被霓虹灯染成紫色的夜空。谨慎?他当然知道要谨慎。毛家表面做着正经生意,底下的暗流他从小看到大。父亲毛金荣早年跑运输攒下家业,大哥毛放十六岁就跟着押车,有些货柜从来不许他碰。等他稍大些,从零碎话语和深夜来客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时,那条路已经铺得太远,回头太难。
可安心不一样。别的警察盯着毛家,眼里是猎人对猎物的审视;而她看他时,那目光深处有种近乎悲悯的洞悉,仿佛早已看透他所有结局。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烦躁,又莫名兴奋。
“听见没有?”何淑仪加重语气,“你爸说了,这阵子别再惹事。上次要不是你哥处理得干净……”
“知道了。”他打断母亲,语气不耐,“我有分寸。”
何淑仪盯着他看了几秒,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你大了,有些事不用我多说。咱们家经不起折腾。”说完提着布兜往巷子深处走去,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有些佝偻。
毛杰重新靠回摩托车座,摸出烟盒,发现已经空了。他烦躁地将空盒捏扁,金属箔纸在掌心发出刺耳的声响。
分寸?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分寸。可当那个穿着警服的身影一次次闯入脑海,某种危险的冲动就在血管里蠢蠢欲动。他想起审讯室里她最后那句话——“你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了。过去他游戏人间,觉得什么都无所谓;现在却莫名想要撕开那层冷静的外壳,看看底下藏着什么。
这种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深夜的酒吧喧嚣依旧。毛杰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面前摆着半杯威士忌。舞台上旋转的彩光掠过他的脸,明明灭灭。几个常来的姑娘试图靠近,都被他阴沉的脸色吓退。
他拿出手机,屏幕停留在通讯录界面,“安心”两个字悬在指尖,迟迟没有按下。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号码是不是真的——那天在审讯室外,他鬼使神差地记下了贴在墙上的内部通讯录上她的名字和号码。
理智告诉他该删除,手指却违背意愿地点了编辑,在备注栏里加了个符号:。
绿色的嫩芽,与那个冷硬的身份格格不入,却莫名契合她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柔软——比如提及家人时微微垂下的眼睫,又比如离开审讯室前,他瞥见她下意识摸了摸左手中指,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戒痕。很淡,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莫名一紧。她有过婚姻?或者至少,一段认真的感情?
威士忌的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冰块在杯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吧台后的电视正在播放本地新闻,缉毒大队破获跨省贩毒案的报道里,镜头扫过列队的警察。安心站在队伍末尾,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抿紧的唇线和挺拔的肩背。
毛杰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直到画面切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大概十四五岁的夏天。他无意中在父亲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一把枪,乌黑的金属泛着冷光。他吓得连夜发烧,梦里全是黑洞洞的枪口。病好后他试图问父亲,却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毛家光鲜表皮下的黑暗。后来他学会了视而不见,学会了在灰色地带游走,用酒精和喧嚣麻痹感知。直到遇见安心,她像一面擦得太亮的镜子,逼他重新审视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污迹。
手机突然震动,是大哥毛放发来的消息:「明天老地方见面,爸有事交代」
简短一行字,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毛杰盯着屏幕,指尖发凉。他明白这条短信背后的含义——毛家这艘船,又要驶向更深的黑暗了。而这一次,他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继续待在船上。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玻璃,模糊了霓虹灯的色彩。他想起安心离开审讯室时挺直的背影,想起母亲提及她时警惕的眼神,想起电视里那个模糊的轮廓。
种种线索在脑海中交织,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而他,正站在网中央。
威士忌的酒劲终于上头,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女人清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