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是惨白的,毫不留情地打在毛杰脸上,将他眼底那一丝尚未褪尽的惊愕与逐渐升腾的戾气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烟草混合的沉闷气味,墙壁是冰冷的淡绿色,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所有的温度。
安心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斑驳的木桌。她已经换上了正式的警服,肩章上的警徽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她面前摊开着一个空白的笔录本,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桌面。
“毛杰。”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寻常警察审讯时的威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钻进人的心底,“知道为什么带你回来吗?”
毛杰扯了扯嘴角,试图找回之前那种玩世不恭的姿态,但手腕上被手铐金属边缘硌出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这个小女警,不对劲。
“为什么?不就是我哥跑了,你们没抓着,拿我撒气呗。”他耸耸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安心的脸上,试图从那张过分平静、也过分漂亮的脸上找出破绽。“安警官是吧?刚才那一手,够利落的,练过?”
安心没理会他的试探,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写下日期和时间。她的目光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情绪。
“你哥哥毛放,涉嫌参与一起大宗毒品交易,我们掌握了初步证据。”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泉,“你呢?毛杰。你参与了多少?”
“我?”毛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身体往后靠了靠,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可是正经生意人,开个小酒吧,做点小贸易,遵纪守法。我哥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安心轻轻反问,语气里听不出信,也听不出不信。她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带着些许压迫感的姿态,但由她做出来,却莫名有种专注倾听的错觉。“‘夜朦胧’酒吧,据我们了解,不仅仅是喝酒跳舞的地方吧?往来的人员复杂,最近三个月,至少有五起零星毒品案件的线索,最终都若隐若现地指向那里。”
毛杰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但脸上笑容不变:“安警官,这话可不能乱说。酒吧人多眼杂,有人偷偷摸摸干点什么,我还能一个个盯着?我可是按时交税,积极配合你们工作的良好市民。”
“良好市民?”安心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毛杰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带着细小的冰碴,“那刚才,在你哥哥出现,我们实施抓捕的时候,你为什么第一时间想跑?”
“我那是……那是条件反射!”毛杰辩解道,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看到警察抓人,正常人都会紧张吧?”
“条件反射……”安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这四个字,笔锋锐利。“就像你下意识锁住车门,就像你右手第一时间想去挂挡。这些反应,很专业,不像一个普通的‘良好市民’。”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他试图伪装的表皮。毛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个女人,她观察得太细致了,细致到可怕。她不像那些只会拍桌子吼叫的老油条警察,她冷静得像一台机器,每一句话都敲在他最不舒服的点上。
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头顶灯管发出的微弱嗡鸣。毛杰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安心身上。她穿着警服的样子,有一种禁欲而凛然的美,与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女人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像带着钩子,偏偏在这种境地下,竟然还能勾起他一丝隐秘的、混杂着征服欲的兴趣。
因爱生恨?不,现在远远谈不上爱。只是一种强烈的、被冒犯和被看穿的不适感,以及一种雄性生物对于难以掌控的猎物的本能关注。他的家庭,他周围的环境,早已将他浸染得对危险和刺激有着异乎寻常的渴望。而眼前这个叫安心的女警,从她用手铐将他锁在方向盘上的那一刻起,就浑身写满了“危险”和“刺激”。
安心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看,就是这样。毛杰这种人,骨子里就流淌着不安分的因子。循规蹈矩的生活对他来说乏味如死水,他渴望的是边缘游走的快感,是掌控与破坏并存的刺激。前世,他或许是被她身上那种与他周遭黑暗截然不同的“干净”所吸引,而这一世,她主动将“危险”和“神秘”包装成诱饵,他会更容易上钩。
只是这一次,咬钩的代价,将是粉身碎骨。
“毛杰,”她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你很清楚我们为什么盯上你,盯上你们毛家。有些线,碰了,就回不了头了。”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灯光在她身后,她的面容有些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洞察。
“我给你一个机会。”她说,“一个……也许能让你将来不至于摔得太惨的机会。”
毛杰仰头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什么机会?”
“合作。”安心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不需要你立刻出卖谁,只需要你,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耳朵,好好看看你周围,看看你所谓的‘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然后,记住它。”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力量。“记住你现在拥有的,可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干净。也记住,我今天对你说的话。”
她微微弯下腰,靠近他,那股淡淡的、不同于香水味的清新皂角气息萦绕过来。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耳膜:
“毛杰,你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说完,她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外面的警察进来,她示意了一下:“带他出去,办理手续,暂时释放。”
毛杰被解开了手铐,手腕上一圈清晰的红痕。他揉着手腕,看着安心头也不回离开审讯室的背影,那抹挺拔的、冰冷的藏蓝色,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了。
他心底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寒意,再次翻涌上来,与一种被强烈挑衅后燃起的、扭曲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
安心……
他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难辨。
而走出审讯室的安心,在拐过走廊的瞬间,脚步微微一顿,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看似掌控全局的冷静下,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与毛杰的每一次对视,每一次对话,都在拉扯着她前世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小熊软软的身体在她怀里早已冰凉……铁军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眼……还有毛杰最后那疯狂而绝望的眼神……
她用力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