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宫门,那朱红的高墙与金碧辉煌的殿宇被甩在身后,程始仍觉得脚步有些发飘,像是踩在云端。
他几次侧头看向身侧的女儿,程少商却只是微微垂着眼睫,步履从容,仿佛刚才在殿上面圣、得蒙殊荣的不是她一般。
“嫋嫋……”程始忍不住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激动后的微哑,“陛下……陛下竟准你去将作监!这、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程少商抬起眼,阳光有些刺目,她微微眯了眯,语气平淡:“嗯,是陛下恩典。”
她的反应太过平静,倒让程始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他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满是困惑与喜悦交织的复杂情绪。女儿变得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觉得从前那个或狡黠灵动、或带着一身反骨的小女娘,如今沉静得像一汪深潭,让人探不到底。
回到程府,门房仆役的眼神已然不同。消息比他们骑马更快,早已传遍了府中上下。黄金与蜀锦被恭敬地送入程少商的院落,随之而来的,是各房或明或暗的打量与窃窃私语。
萧元漪站在主院的正堂门口,看着父女二人归来。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袖口,用力到指节泛青。皇帝的口谕,赏赐,尤其是那准入将作监的特许……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抽在她素来自诩公正严明的脸上。
她看着程少商,那个她一直认为不成器、需要严加管束的女儿,此刻沐浴在众人复杂难言的目光中,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没有得意,没有炫耀,甚至连多看自己这个母亲一眼都没有。
程少商走上前,依礼微微屈膝:“阿母。”
萧元漪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质问?训斥?还是……她发现自己竟一时失语。往日那些训导的话语,在皇帝的金口玉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回来了。”最终,她只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
“是。”程少商直起身,目光掠过萧元漪,看向她身后闻讯赶来的程姎,以及几位叔伯婶娘,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女儿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她甚至没有询问萧元漪是否还有吩咐,便转身带着莲房,径直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那背影挺直,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她、她这是什么态度!”一位婶娘忍不住低声道,语气里带着酸意与不满。
萧元漪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那婶娘立刻噤声,低下头去。
“都散了!”萧元漪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悻悻散去,只留下程始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地看着妻子铁青的脸色,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也跟着离开了。
程姎走上前,轻轻扶住萧元漪的手臂,柔声道:“伯母,少商妹妹得了陛下青睐,总是我们程家的荣耀,您……莫要太过生气了。”
萧元漪甩开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着。荣耀?是啊,是程家的荣耀。可这荣耀,却是由她一直打压、否定的女儿挣来的!这让她情何以堪?让她以往那些“为她好”的严厉管教,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程少商的院落,仿佛成了程府中的一个孤岛。
外界如何议论纷纭,她似乎全然不在意。皇帝的赏赐,她只略看了看,便让莲房登记入库,那些璀璨的黄金和华丽的蜀锦,并未在她眼中激起多少波澜。她更在意的,是陛下那句“准其随时可入将作监旁听学习”。
几日后,她便递了帖子去将作监。
第一次踏入那座汇聚了天下顶尖工匠的官署,程少商并未刻意装扮,依旧是一身素净简便的衣裙,头发利落地挽起,只带了一个捧着工具箱的莲房。
将作监的官员和匠人们早已听闻此事,好奇、审视、乃至轻蔑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娘,靠着“碰巧”画了张图纸得了陛下赏识,就敢来将作监指手画脚?
接待她的是将作监的一位丞官,姓李,态度不算热络,甚至带着几分敷衍,只指派了一个年轻匠人带她“随便看看”。
程少商也不恼,谢过之后,便真的安静地跟着那年轻匠人,从材料库房看到营造工地,从雕銮刻镂的作坊看到负责测量的案牍房。她看得极为仔细,遇到不解之处,会停下脚步,轻声询问。那年轻匠人起初还有些不耐,但见她问的问题都在关键处,并非无理取闹,态度也渐渐认真起来。
“程娘子请看,此处榫卯,若是用力过猛,或木材受潮变形,极易开裂。”年轻匠人指着一处正在组装的木架构,随口说道。
程少商俯身看了看,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那榫卯结合处比划了一下,沉吟道:“若是在此处加一暗楔,斜向打入,是否既能增加咬合,又不影响外观?”
年轻匠人一愣,仔细想了想,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妙啊!程娘子此言……似乎可行!待我试试!”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时有发生。她不多言,不卖弄,只是在她真正擅长的领域,偶尔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建议,或是指出某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她带来的那份水车改进图样,早已被大匠们反复研究,确认其价值非凡,此刻再亲眼见她于营造之事上的敏锐与见识,那些最初的轻视与怀疑,渐渐被一种讶异与认可所取代。
尤其是几位年迈的大匠,他们一生浸淫此道,最是爱才。见这小女娘并非徒有虚名,而是真有些扎实的见解和灵性,态度也愈发和蔼起来,甚至偶尔会主动与她讨论一些疑难问题。
程少商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将作监汇聚了当今最顶尖的工艺和技术,许多是她前世囿于后宅乃至冷宫都未曾接触过的。她知道自己根基尚浅,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这一日,她正在观看匠人制作一种用于军事了望的简易云梯模型,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
“此处撑杆的受力,似乎还可优化。”
程少商回头,心头微微一凝。
是凌不疑。
他不知何时来的,穿着一身墨色常服,并未着甲,却依旧身姿笔挺,气势迫人。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那个云梯模型上,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木料,看清内里的结构。
周围的匠人和官员见到他,纷纷躬身行礼,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
凌不疑略一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始终未离开那模型,也未离开程少商。
程少商压下心头那一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前世的痛与怨,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化作眼底一片沉静的冰湖。她依礼微微屈身:“凌将军。”
凌不疑走近几步,他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某种兵戈的铁锈味,极具侵略性。他指向模型底部的一根支撑杆:“若遇强风,或地面松软,此杆首当其冲,易折。”
程少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将军所言极是。小女以为,可在此处增加一辅助支点,与主杆形成三角稳固,或可改用韧性更强的竹木,外表以铁皮包裹关键部位。”
凌不疑抬眼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带着探究:“程娘子对军械亦有研究?”
“不敢称研究。”程少商垂下眼眸,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只是觉得,工器之理,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结构、材料、力之运用。军械民用,皆同此理。”
“哦?”凌不疑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程娘子似乎……很懂得‘避重就轻’。”
他话中有话。程少商心知肚明。他是在试探,试探她为何懂得这些,试探她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疏离从何而来。
“凌将军谬赞。”程少商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直直地迎上他的审视,“小女愚钝,只是有一说一,懂得不多,故而更需学习。陛下恩典,许小女来此旁听,小女不敢懈怠。”
她将“陛下恩典”抬出来,既表明了立场,也巧妙地堵住了他进一步的追问。
凌不疑盯着她看了片刻,少女的眼神清澈坦荡,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小女娘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不是倾慕,不是畏惧,也不是故作矜持,而是一种……纯粹的、保持距离的冷静。
这种冷静,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躁意。
“程娘子谦虚了。”他最终淡淡说了一句,移开了目光,转向那云梯模型,“方才所言辅助支点,可详细画与我看?”
“是。”程少商应下,从莲房手中的工具箱里取出炭笔和素笺,俯身案前,寥寥数笔,一个清晰的改良结构草图便呈现在纸上。她标注简要,线条流畅,显然对此早已熟稔于心。
凌不疑看着那图纸,又看看眼前专注绘图的少女,眸色深沉。
这个程少商,与他所知所闻的那个程家四娘子,判若两人。
而她身上那种仿佛洞悉一切却又置身事外的疏离感,像一根极细的丝线,不经意间,已缠绕上他心头。
程少商将画好的图纸递给他,语气疏离而客气:“凌将军请看,是否如此?”
凌不疑接过图纸,指尖与她微凉的手指一触即分。
“有劳程娘子。”他声音低沉。
“分内之事。”程少商收回手,微微屈膝,“若将军无其他吩咐,小女先行告退。”
她再次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没有半分迟疑,仿佛与他多待一刻都是负担。
凌不疑握着那张犹带着一丝少女指尖微凉温度的图纸,看着那抹素净的身影消失在将作监廊庑的转角,眉头几不可察地,缓缓蹙起。
他有一种预感。
这个程少商,绝不仅仅是懂得些工器之术那么简单。
而她对自己的这种态度……
凌不疑的指尖微微收紧,图纸边缘泛起细微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