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属大院的生活,对安欣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没有安家小楼的精致,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带着些许颓唐的安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粝的、蓬勃的生气。天刚蒙蒙亮,军号声就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接着是整齐的出操脚步声,男人们洪亮的口号声。
安欣醒得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浅眠。身侧的男人睡得沉,呼吸均匀有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换上家常的旧衣服,开始生火做饭。小小的厨房里,煤炉子不太好用,呛得她轻轻咳嗽。她想起在安家时,这些事大多有大嫂操心,她只需搭把手。如今,这就是她每日的功课了。
江德福醒来,看见灶台前安欣忙碌的背影,纤细的身子在宽大的旧衣服里更显得单薄。他心头一热,又有些愧疚,赶紧爬起来:“咋起这么早?这些活儿俺来也行。”
安欣回头,脸上沾了点煤灰,平静地说:“习惯了。你一会儿还得去部队,多睡会儿。”她把熬好的小米粥盛出来,又摆上一碟咸菜,几个馒头。动作不算熟练,但井井有条。
江德福看着简单的早饭,心里却觉得比吃了山珍海味还舒坦。他坐下来,大口喝着粥,忍不住夸道:“好吃!比食堂的粥香多了!”
安欣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小口吃着自己的那份。她知道,这不过是最普通的家常饭。
大院里的其他军属,大多是农村出身,性格泼辣直爽。起初,她们觉得安欣太“娇气”,说话文绉绉的,不太好接近。但时间长了,发现安欣为人谦和,从不搬弄是非,谁家有个难处,她能帮上忙的绝不推辞——比如帮不识字的嫂子读信、写回信,谁家孩子头疼脑热,她也能说出几个稳妥的土方子。慢慢的,大家也开始真心实意地接纳她。
江德福确实在努力实践他的承诺。他每天回来,再累也会拿起安欣给他准备的小学课本,对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笔一画地写。他的字依旧像螃蟹爬,但握笔的姿势认真得近乎虔诚。有时遇到不懂的,他会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问安欣:“安欣,这个字念啥?是啥意思?”
灯光下,安欣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心里会泛起一丝奇异的柔软。她耐心地讲解,声音轻柔。江德福听得极其认真,那样子,比他研究作战地图还要投入。
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知道安欣爱干净,他进门会自觉拍打身上的灰,洗完脚才上床。发了津贴,除了留下必要的,大部分都交给安欣。安欣要给他添置新衣服,他却总是摆手:“俺有军装穿就行,给你和德花扯点布做新的。”
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流过,平淡,却也有了一种踏实的节奏。安欣渐渐熟悉了如何用有限的粮票和布票安排好一家人的生活,如何在院子里种上几垄容易活的蔬菜。她带来的几本书,整齐地放在床头,偶尔翻阅,书页间那个充满诗意的世界似乎渐渐远去,但看着窗外江德福亲手扎的篱笆和长势喜人的小葱,另一种属于尘世的、扎实的安宁感,在她心里慢慢生根。
偶尔,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想起欧阳懿。想起他侃侃而谈时飞扬的神采,想起他念诗时温柔的眼神。但那更像是一个模糊的旧梦,被现实生活里柴米油盐的声音和身边男人沉稳的呼吸声冲得很淡很远。她不知道欧阳懿现在怎么样了,只从安泰偶尔欲言又止的担忧中,隐约感觉到风暴正在酝酿。这让她更加珍惜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一天晚上,江德福回来得特别晚,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安欣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躺下,却半天没动静。安欣以为他睡着了,正要翻身,却听到他极低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憨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安欣……今天老张他们笑俺,说俺娶了个资本家小姐,放在家里当菩萨供着……”他顿了顿,像是怕安欣误会,急忙又说,“俺没理他们!俺跟他们说,俺媳妇儿是好女人,有文化,明事理,比他们都强!”
黑暗中,安欣的心轻轻一颤。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江德福似乎松了口气,翻了个身,面向她,声音更低了,带着浓浓的困意和满足:“安欣……有你在家,真好……真暖和……”
不一会儿,均匀的鼾声响起。安欣在黑暗中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身边男人熟睡的、毫无防备的侧脸。他眉头舒展,嘴角甚至带着一点孩子气的笑意。那些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似乎并没真正放在心上,只是本能地要护着她。
安欣轻轻拉好被他踢开一点的被角,心里那片曾经冰冷的角落,似乎又被这笨拙而真诚的守护,融化了一小块。
江德福确实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大老粗”。他在炮校、海军学校进修的经历,不仅提升了他的军事素养,也开阔了他的眼界。只是这些经历,在面对安欣时,被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和自知文化不足的局促给掩盖了。
一个周日,天气晴好,江德福难得休息。他没有像其他战友那样聚在一起打牌侃大山,而是对安欣说:“今天没啥事,俺带你去个地方。”
他借了辆自行车,让安欣坐在后座,自己蹬着车,骑出了大院,朝着海边而去。初夏的风带着海水的微咸,拂过安欣的脸颊,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是安欣嫁过来后,第一次出门“闲逛”。她看着沿途的风景,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放松了些。江德福骑得稳,宽阔的后背像一堵墙,为她挡着风。
到了海边,是一片相对僻静的石滩。海浪一层层涌上来,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辽阔而宁静。江德福把车停好,和安欣并排站在一块大礁石上。
“俺在海军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常来看海。”江德福望着无垠的海面,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洪亮,带着一种回忆的平和,“刚开始晕船晕得厉害,吐得胆汁都出来了。后来就习惯了,觉得这大海,看着没边没沿,其实有它的规矩。潮汐、风向、洋流,摸准了,它就能带你到想去的地方。”
安欣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他。此时的江德福,眼神专注地望着远方,眉宇间少了平日的憨直,多了几分属于军人的沉着和见识。海风吹动他的衣领,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潇洒。
“就像咱们炮兵,看着是把炮弹打出去就行,其实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弹道、风速、湿度,差一点,目标就偏出去老远。”他转过头,对着安欣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俺得不断学,不然就落后了。”
安欣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她第一次意识到,身边这个男人,并非她最初以为的那样只有“土腥味”和蛮力。他也有他的世界,他的追求,他的智慧,那是一种属于战场和海洋的、充满力量感的智慧。
“安欣,”江德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俺知道,俺说的这些,跟你看的那些书里的东西不一样。但……但俺觉得,这大海,这炮火,也是另一种……学问,你说是不?”
安欣看着他眼中混合着自豪和些许不确定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嗯,是学问,是很了不起的学问。”
就这一句轻轻的肯定,让江德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比海面上的波光还要耀眼。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话也多了起来,给安欣讲海上训练的趣事,讲识别星座导航的窍门。虽然他描述得依旧质朴,甚至有些笨拙,但安欣听得很认真。她发现,当他谈论自己熟悉的领域时,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自信的光彩。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江德福蹬着车,哼起了不成调的军歌,心情显然极好。安欣坐在后面,看着沿途渐渐亮起的灯火,第一次对这个小家,生出了一种模糊的归属感。
晚上,江德福照例拿出他的识字本和铅笔。今天他显得格外有干劲,一笔一画地写着白天安欣肯定过的“学问”两个字。写完了,他献宝似的拿给安欣看:“安欣,你看,俺写得有进步不?”
安欣接过本子,看着那虽然依旧稚拙但明显认真了许多的字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嗯,好多了。这个‘问’字的点,再往下一点就更好了。”
她拿起铅笔,在旁边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范字。江德福凑过来,挨得很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他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铅笔,写下那么好看的字,心里满是佩服和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安欣,你的字真好看。”他由衷地赞叹,“像印出来的一样。”
安欣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睫:“熟能生巧罢了。你坚持练,以后肯定比我的还好看。”
灯下,两人头挨着头,一个教,一个学,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融洽和温馨。德花探头看了一眼,抿嘴笑着悄悄关上了房门。
临睡前,江德福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安欣:“这个,给你。”
安欣打开,是一枚光滑润泽的白色贝壳,形状像一颗小星星,在煤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今天在海边捡的,俺觉得……挺好看。”江德福的声音带着点腼腆。
安欣捏着那枚微凉的贝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不像欧阳懿曾送她的那些带着墨香的诗集,只是一枚普通的贝壳,却承载着那个下午的海风,和身边这个男人笨拙而真诚的心意。她把它小心地收进了梳妆盒里。
这一夜,安欣睡得比往常都要踏实。窗外月色如水,屋内呼吸相闻。她开始觉得,也许命运安排的这条路,虽然起点并非所愿,但沿途的风景,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而身边这个正在为她努力改变的男人,他的世界,也自有其广阔和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