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丧仪办得极为隆重,却也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皇帝悲痛逾恒,辍朝三日,亲自守灵,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除了哀戚,更多了一层淬冰的寒意。所有人都知道,太后的薨逝,绝非终点。
果然,就在太后梓宫移奉慈宁宫,丧仪尚未完全结束之际,养心殿连下数道旨意,如同道道惊雷,彻底劈开了紫禁城伪装的平静。
第一道,皇后乌拉那拉氏,德行有亏,不堪母仪天下。列举其罪状:谋害纯元皇后(附太医画押供词及人证),多次戕害皇嗣(指其早年夭折的嫡子及其他数位未能出生的皇子公主),勾结母族,窥探帝踪,更兼……毒害太后(附寿康宫管事嬷嬷及太医令的“证词”)!罪证确凿,天地不容!废其后位,贬为庶人,收回册宝,囚禁冷宫!
第二道,乌拉那拉氏、乌雅氏两族,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依附废后,罪行累累。主要成员或斩首,或流放,家产抄没,两族势力被连根拔起!
第三道,景仁宫所有宫人,知情不报,助纣为虐,全部杖毙!
旨意传出,六宫震怖。谁也没想到,皇帝出手竟如此狠绝,不留一丝余地。废后、灭族、血洗景仁宫……这已不仅仅是清算,这是一场彻底的毁灭。
延禧宫内,宝鹃听到这些消息时,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手一抖,药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了她一身。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不仅仅是针对皇帝的雷霆手段,更有一丝……兔死狐悲的绝望。
她是皇后的人。虽然安陵容不得宠,但作为眼线,她定期向景仁宫传递延禧宫的消息,哪怕只是“安答应依旧称病,足不出户”这样无用的信息。如今皇后倒台,景仁宫宫人尽数被诛,那她……
安陵容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和浑身发抖的宝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清明。她知道,机会来了。借皇帝这把最锋利的刀,除掉身边这最后一个隐患。
她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斥责,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宝鹃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小主!小主救命!奴婢……奴婢对您一直是忠心的啊小主!”
“忠心?”安陵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宝鹃,你在我身边这些年,辛苦了。”
宝鹃猛地抬头,对上安陵容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瞬间如坠冰窟。她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
“小主……奴婢……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宝鹃试图辩解,声音破碎不堪。
安陵容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恨,也没有怒,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淡漠:“身不由己?所以,就可以一边拿着我的份例,一边将我这里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地报与景仁宫知晓?”
宝鹃浑身一僵,彻底瘫软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小夏子尖细而冰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安贵人,奴才奉旨查办景仁宫余孽,请贵人行个方便。”
该来的,终究来了。皇帝清理完景仁宫主殿,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散落在各宫的“枝叶”。
安陵容看了一眼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宝鹃,转身,亲自打开了殿门。
门外,小夏子带着几名面无表情的御前侍卫。见到安陵容,小夏子躬身行礼,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安贵人,打扰了。经查,您宫中的宫女宝鹃,与罪妇乌拉那拉氏过往甚密,多次传递宫闱消息,乃景仁宫安插之眼线。奴才奉旨,拿人问罪。”
安陵容侧身让开,语气平静无波:“有劳夏公公。此婢包藏祸心,本宫竟未曾察觉,实是失察。”
小夏子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已经瘫软无力、连哭喊都发不出的宝鹃从地上拖了起来。
“小主……小主饶命啊……”宝鹃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绝望的哀嚎,目光死死盯着安陵容,充满了乞求与怨恨。
安陵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被拖出延禧宫,消失在宫道的尽头,自始至终,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宝鹃被带走后,延禧宫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死寂。
内务府很快派来了一个新的宫女,名叫菊青,前世甄嬛送给她的宫女菊青,今生又来到了她的身边,依旧年纪很轻,依旧眉眼低顺,话极少,做事却利落。
安陵容没有多问一句,只让她负责外间的洒扫和日常杂事,内室依旧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入。
菊青似乎也明白这位主子的性子,每日默默做完分内的事,便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下处,从不多言多语,更不敢探听什么。延禧宫仿佛又回到了安陵容刚入宫时那般,只是这一次,连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也消失了。
皇后的倒台与两族的覆灭,如同在紫禁城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大扫除,血腥气弥漫了数日,才被冬日凛冽的寒风渐渐吹散。
皇帝以铁腕手段迅速稳定了前朝,后宫更是噤若寒蝉,再无人敢提起“景仁宫”三字。曾经依附皇后的妃嫔,或主动请罪,或悄然病逝,偌大的后宫,一时间竟显得空旷起来。
瓜尔佳氏虽被贬为常在,但其家族在前朝尚有用处,皇帝并未进一步追究,只是她也彻底失了宠,缩在北五所不敢露面。如今后宫,竟隐隐以几位资历老、家世清白且从未卷入纷争的蒙古贵人为首,只是她们也深知皇帝性情大变,个个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逾矩。
在这片废墟般的宁静中,安陵容这个新晋的、却依旧“病弱”的安贵人,反而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内务府按制供应份例,不苛待,也再无额外的“关照”。皇帝似乎真的将她遗忘,自那日养心殿伴驾后,再未传召,也未踏入延禧宫半步。
安陵容乐得如此。她依旧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只是身边少了宝鹃那带着探究与算计的目光,让她觉得连空气都顺畅了许多。
她开始自己打理一些简单的起居,偶尔会在天气晴好的午后,独自在延禧宫那方小小的、荒芜的庭院里站一会儿
这一日,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安陵容站在廊下,看着雪花无声地落在青石板上,渐渐覆盖了之前宫人匆忙行走留下的杂乱脚印
她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点微不足道的水痕。
就像这后宫里的许多人,许多事。无论曾经如何鲜活,如何争斗,最终也不过是历史车轮下的一粒尘埃,被新的风雪覆盖,再也寻不见踪影。
皇后,甄嬛,沈眉庄,华妃,祺贵人……还有那个曾经小心翼翼、挣扎求存的自己。
都过去了。
“请安贵人安。”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安陵容收回手,转过身,看见小夏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廊柱旁,脸上带着惯有的、毫无破绽的笑容。他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
“夏公公。”安陵容微微颔首。
“奴才奉皇上之命,给贵人送些东西来。”小夏子示意了一下手中捧着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皇上说,落雪天寒,贵人旧疾畏冷,特赐黑狐裘一件,以御风寒。”
安陵容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黑狐裘,极其珍贵,非份例所有。
皇帝这又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借她的手除掉宝鹃)给个甜枣?还是新一轮试探的开始?
她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礼谢恩:“嫔妾谢皇上赏赐。”
小夏子将锦盒交给一旁的菊青,又道:“皇上还问,贵人近日身子可好些了?若需什么药材,尽管让太医署去取。”
“劳皇上挂心,仍是老样子,需慢慢将养。”安陵容回答得滴水不漏。
小夏子笑了笑,不再多言,躬身道:“既如此,奴才告退。”
看着他消失在宫门外的背影,安陵容眸色微沉。皇帝并未真正遗忘她。他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将猎物圈禁起来,偶尔投喂一点食饵,观察着猎物的反应,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她转身走进殿内。菊青已经将那个锦盒放在桌上,垂手侍立一旁。
“打开。”安陵容吩咐。
菊青依言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一件毛色油光水滑、毫无杂色的黑狐裘,在略显昏暗的殿内,泛着幽暗华贵的光泽。
“收起来吧。”安陵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走到窗边坐下,重新拿起那卷看了一半的《楞严经》。
狐裘再暖,也暖不了她这颗早已冰封的心。赏赐再厚,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刃上,一点迷惑人心的装饰。
她不会用,也不会因此而有丝毫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