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诞生的消息,瞬间冲散了后宫连日来的阴霾。
虽然这位皇子生母出身经皇帝“拔高”,且此前并不得宠,但其诞生的时机,以及皇帝表现出来的重视程度,都让前朝后宫意识到,这位小皇子的分量,恐怕非比寻常。
安陵容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她感到身体如同被碾过一般疼痛虚弱,腹部空落落的。
“娘娘,您醒了?”杜嬷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欣喜,“您可算醒了,皇上都派人来问过好几次了。”
安陵容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到不远处摇篮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孩子……”她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杜嬷嬷连忙道:“小主子在呢,健健康康的,是个小皇子!”她将摇篮轻轻推到床边,让安陵容能看清里面那个闭眼酣睡的婴儿。
安陵容静静地看着。那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皮肤不再红皱,变得白皙了些,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皇帝的影子。心中依旧是一片麻木的平静,没有血脉相连的悸动,没有为人母的喜悦,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她完成了任务。
“皇上可赐名了?”她淡淡地问。
杜嬷嬷笑道:“皇上高兴得很,说是要等小主醒了,亲自来告诉娘娘呢!”
正说着,外面传来太监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胤禛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心情极好,眉宇间的阴郁都散去了不少。
他先是走到摇篮边,低头看了会儿熟睡的儿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然后才走到床边,看向安陵容。
她脸色依旧苍白,虚弱地靠在引枕上,眼神平静地望着他,无喜无悲。
胤禛心中的喜悦,像是被细微地刺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得子的兴奋掩盖。他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你辛苦了。”
安陵容微微颔首:“臣妾分内之事。”
胤禛不在意她的冷淡,继续道:“朕已想好了皇儿的名字。”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叫——弘历。”
弘历!
安陵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前世那个被她视为潜在甄嬛强大助力的威胁、最终继承大统的四阿哥的名字!
今生,皇帝竟然将这个名字,赐给了她的儿子?
她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他处心积虑地除掉原来的弘历,拔高她的身份,都是为了给这个新生儿铺路。
赐名“弘历”,更是明确地昭示了他的属意——他要让她的儿子,取代前世的弘历,成为这大清江山未来的主人!
好一招偷天换日!好深的算计!
心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但面上,她依旧平静无波,甚至顺着他的意思,低声道:“弘历……岁月弘历,福泽绵长。皇上取得好名字。”
胤禛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只是最初有一丝极细微的异样,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心中既有些失望,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宁愿她如此,也不愿她因这名字联想到前世的种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你为朕诞育皇子,功在社稷。”胤禛看着她,语气郑重,“朕已下旨,晋你为贵妃,封号……”他顿了顿,那个到了嘴边的“鹂”字,终究没有再次说出口。此时情景,因为他的内心不允许他再赌气说出那个封号伤害她的尊严
前世以此羞辱她,今生,看着眼前这张苍白脆弱却绝美依旧的脸,他竟有些再也说不出口。
“……朕会为你另择一佳号。
延禧宫亦会重新按一宫主位的规格修缮。你安心静养,弘历,需要你。”
安陵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臣妾,谢皇上恩典。”
依旧是那副恭敬而疏离的模样。仿佛晋封为贵妃,儿子被赐予象征储君的名字,于她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激不起半分波澜。
胤禛看着她,心中的喜悦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怅惘和……势在必得。
他得到了他们的孩子,得到了给她尊荣的理由。
可他想要的,似乎远不止于此。
他还想要那双冰冷的眼睛里,能映出他的影子。
哪怕,只是一瞬。
小皇子弘历的诞生,如同在经历狂风暴雨后的海面上投下一块巨大的定锚石,让胤禛因前世背叛与今生清洗而躁动不安的心,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他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为这个孩子,扫清一切障碍,铺就一条坦荡的储君之路。
延禧宫按贵妃规格修缮后,并未显得多么富丽堂皇,安陵容不喜奢华,只命人多种了些翠竹与寒梅,更添清冷气息。
她晋封为贵妃的正式旨意与封号一同下达,胤禛摒弃了之前给他再次取的带着前世羞辱的“鹂”字,赐封号“宸”。
安陵容接到圣旨时,收到这个超规格带着真情的封号,心中无波无澜。“宸贵妃”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她如今的生活,更加简单。每日哺乳皇子弘历(她坚持亲自哺乳,并非出于母爱,而是觉得此举最省事,也最避免旁人做手脚),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孩子的眉眼逐渐长开,愈发显得聪慧俊秀,那双酷似胤禛的眼睛,偶尔会让她有瞬间的恍惚,但也仅此而已。
胤禛来延禧宫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是来看儿子,有时,或许只是想看看她。
他会在她抱着弘历晒太阳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复杂地流连于她沉静的侧脸和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孩。
他会尝试与她交谈,从宫务到时政,甚至偶尔提及前朝一些无关痛痒的趣事,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安陵容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必要时才简短的回应几句,态度恭谨而疏离。她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胤禛投下怎样的石子,都激不起预期的涟漪。
这种彻底的“静”,让胤禛在感到无力之余,警惕之心也日益加重。
他深知,在这深宫之中,绝对的平静之下,往往暗藏着致命的旋涡。
他能为了弘历清洗掉所有明面上的敌人,却难防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窥探与算计。尤其是,知晓太多秘密的人。
小夏子,章弥。这两个名字,逐渐在胤禛心中清晰起来。
小夏子(苏培盛的徒弟),他身边自处理掉苏培盛后,目前最得用的太监大总管,前世最后也倒向了甄嬛。
今生,他虽未给他们这些人背叛的机会,因早早处置了甄嬛,所以今世已经处理掉的苏培盛与崔槿汐的关联也未像前世那般紧密,也并未拉拢到自己现在这位太监总管。
但这个人,也知道他太多秘密,见证了前世那些不堪的、被蒙蔽的过往,也包括今生他对安陵容那些难以言说的执念与挫败。
这样一个洞察帝心、且有过“前科”的人,留在身边,如同枕着一只毒蛇。他不能容忍任何可能泄露他心思,甚至未来可能影响、非议弘历出身的人存在。
章弥,太医院院判,安陵容这一胎从诊出到平安生产,皆由他一手负责。他清楚安陵容孕中所有的脉案,知道她曾服用过哪些药物,身体底子如何亏损……这些关乎宸贵妃母子健康的隐秘,绝不能为外人所掌控。
况且,章弥此人,医术虽高明,却最是明哲保身,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今日他能对皇帝忠心耿耿,他日若遇更强势力或为保自身,难保不会吐出些什么。
隐患,必须清除。
胤禛的手段,向来是雷厉风行且不留痕迹。
对付章弥,更为容易些。不久后,太医院便传出章院判因年事已高,且长期操劳,染上咳疾,恐过了病气给宫中小主与皇子,主动上书请求恩准还乡荣养。
胤禛“勉为其难”地准了奏,还赏赐了不少金银,以示皇恩浩荡。
章弥离京那日,车队刚出京城不过百里,便在驿道旁遭遇了一伙“流匪”,不仅财物被劫掠一空,章弥本人也因“受惊过度”,“旧疾复发”,当夜便暴毙在驿站之中。消息传回京城,胤禛只是淡淡说了句“时运不济”,命内务府循例抚恤其家人,此事便再无人提起。
解决小夏子,则需更缜密些。毕竟他是御前第一得脸的大太监,骤然消失,难免惹人猜疑。
机会很快到来。一日,后宫失宠多年的小答应、小常在们因一件小事在御花园中冲撞了安陵容,言语间颇多不敬,甚至隐隐提及安陵容“狐媚惑主”、“凭子争宠”。
安陵容自是浑不在意,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径直带着宫人离去。
此事却被“恰好”路过的大太监夏公公看在眼里。
若在以往,小夏子或许会权衡利弊,选择息事宁人。
但如今,他隐约感觉到皇上对这位宸贵妃娘娘非同一般的重视,加之这些蒙古妃嫔平日最是嚣张,也曾对他多有轻慢,他便想着卖个好给宸贵妃
在胤禛面前“无意间”提起了此事,言语间自然偏向安陵容,暗示这些蒙古妃嫔不敬皇嗣,藐视宫规。
他本以为这会迎合圣意。
谁知胤禛听罢,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地扫向他:“朕竟不知,夏公公如今倒有闲心管起后宫妃嫔的口角是非了?”
小夏子心中一凛,慌忙跪地:“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只是觉得她们对宸贵妃娘娘和小皇子不敬,实在……”
“实在什么?”胤禛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宸贵妃与小皇子,也是你能妄加议论的?小夏子,你是不是觉得,在朕身边待得久了,连主子们的事,你都能插手了?”
“奴才该死!奴才万万不敢!”小夏子冷汗涔涔,磕头不止。他直到此刻才猛然惊觉,皇上对静嫔的维护,已到了不容任何人置喙,甚至不容他们这些近侍“揣摩”的地步!
“不敢?”胤禛冷哼一声,“朕看你是胆子太大了!御前失仪,妄议主子,挑拨宫闱……你这差事是当到头了!”
“皇上!皇上开恩啊!”小夏子彻底慌了,涕泪交加地求饶。
胤禛却不再看他,对外扬声道:“来人!小夏子,不堪驱使,即日起革去首领太监之职,发往景陵看守陵寝,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景陵!那是安放先帝嫔妃之地,荒凉苦寒,等同于终身囚禁!小夏子如遭雷击,瘫软在地,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杀心。
他张了张嘴,想求情,想提醒皇帝自己多年的忠心,却在触及胤禛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时,彻底绝望。
他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拖了下去,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
养心殿内恢复了寂静。胤禛揉了揉眉心,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很快便被狠戾取代。他换上了新的首领太监,一个沉默寡言、背景干净、名为李玉的年轻太监。
处理完这两人,胤禛心中稍安。他走到窗边,望向延禧宫的方向。
障碍又清除了一些。他的容儿,他的弘历,应当能更安全一些了吧?
延禧宫内,安陵容对于外界的这些变动,似乎毫无所觉。她依旧过着规律而沉寂的生活。只是在一次胤禛来看望弘历时,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小夏子年纪大了,朕让他出宫去了了。章太医也回乡去了。你身边,乃至太医院,朕都会换上更稳妥的人。”
安陵容正轻轻拍哄着即将入睡的弘历,闻言,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皇上安排便是。”
仿佛他处置的,不过是两个与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胤禛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那点因保护了她和儿子而产生的微妙慰藉,瞬间消散无形。他原本以为,即便她不会感激,至少也该有一丝动容。可她,连一丝好奇都没有。
他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摇篮中粉雕玉琢的儿子,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弘历柔嫩的脸颊。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胤禛的心头。这是他的骨血,是他与眼前这个冰冷女子生命的延续。
“容儿……”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用了这个从未唤过的、带着一丝亲昵的称呼。
安陵容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双眸子,依旧清澈见底,却也依旧空寂如雪原,带着一丝淡淡的疑问,仿佛在问“皇上还有何吩咐?”
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胤禛看着这双眼睛,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他收回了被儿子握住的手指,沉默了片刻,最终只道:“你好生歇着,朕改日再来看弘历。”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去。
安陵容看着他明显带着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目光再次落回怀中熟睡的孩子身上。
容儿?
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而奇怪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