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养心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御前问话后,皇帝对安陵容的态度,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那些名贵的、带着试探意味的赏赐停止了,连太医署的例行请脉也恢复到了从前的敷衍。
延禧宫仿佛真的重新变回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就连内务府送来的份例,也悄然恢复到了最初克扣时的水准。
宝鹃对此既庆幸又不安。庆幸的是那令人胆战心惊的“隆恩”终于结束,不安的是这种彻底的忽视,是否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安陵容却对此安之若素。她甚至觉得,这种被无视的状态,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安稳。她依旧每日诵经、刺绣、抄写佛经,将所有的情绪与欲望压缩到最低,活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隐形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帝的清算并未因她的“隐形”而停止,反而以更猛烈、更残酷的方式席卷着前朝后宫。
初春的一场倒春寒,带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将刚冒出些许绿意的紫禁城重新覆盖。就在这个雪夜里,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和一封来自宗人府的密折,同时送到了养心殿。
军报称,果郡王允礼在被圈禁期间,“忧惧成疾,暴病身亡”。
密折则详述了暗卫在凌云峰的“收获”——他们“恰好”撞破了庶人甄氏与果郡王允礼的“私会”,果郡王圈禁期间私自出府偷往凌云峰,人证物证俱在,证实二人早已“秽乱宫闱”,罔顾人伦。
消息如同野火般在宫中隐秘地传递开来,虽无明旨,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安陵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良久。
果郡王……死了。那个曾经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王爷,最终落得如此不堪的结局。“暴病身亡”,多么熟悉的四个字。在这深宫,在这皇权之下,一个人的性命,尤其是碍了眼的性命,终结起来就是如此轻描淡写。
那凌云峰的“捉奸”……安陵容心中冷笑。哪里是恰好,分明是皇帝精心策划的局,耐心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个将他恨之入骨的两人一同碾碎的机会。
只是她没想到,皇帝的动作如此之快,如此狠绝,甚至连等甄嬛后面给果郡王怀孕都等不及。
前世那个让他爱恨交织、最终将他气死的女人,今生,他连一丝多余的耐心都不愿施舍了。
“把东西收拾了吧。”安陵容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宝鹃如梦初醒,慌忙捡起熨斗,看着那块被烫糊的衣料,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是为了果郡王或是甄嬛,而是为这无处不在、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阴影。
当夜,雪下得更大了。呼啸的风声如同冤魂的哭泣,拍打着窗棂。
安陵容罕见地没有早早歇下。她让宝鹃烫了一壶最普通的金华酒,独自坐在窗边的小几前。她没有点灯,借着雪光映照的微明,自斟自饮。
酒液辛辣,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灼热。她并不善饮,几杯下肚,苍白的脸颊便染上了淡淡的绯红,但那双眼睛,却比窗外的冰雪更冷,更空。
她想起前世种种。想起甄嬛的荣耀与跌落,想起皇后的算计与狠毒,想起华妃的张扬与惨死,想起自己的挣扎与消亡……也想起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宠爱,他的冷漠,他的多疑,他的绝情。
如今,他重活一世,带着滔天的恨意归来,用更直接、更血腥的手段,将前世的仇敌一一清除。甄嬛、允礼、沈眉庄、华妃、皇后党羽……一个个都不得善终。
那么自己呢?
安陵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刺激着味蕾,她却仿佛感觉不到。
自己这个前世被他当作玩意儿,最后也被舍弃的“鹂妃”,在他这场疯狂的复仇盛宴中,又算什么呢?是一个无足轻重、可以忽略的边角料,还是一个……暂时搁置,留待日后处理的潜在威胁?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眼前的血雨腥风,不过是序幕。皇帝心中的恨意,远未平息。那些尚未被波及的人,比如那些蒙古来的贵人,比如那个同样家世显赫但暂时安好的……瓜尔佳氏,都如同立在悬崖边缘,不知何时会坠落。
酒意渐渐上涌,身体泛起一丝暖意,但心底那片寒冰,却丝毫未曾融化。
她拿起酒壶,想再倒一杯,却发现壶已空了。
看着空了的酒壶,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与嘲讽。
争什么?抢什么?恨什么?爱什么?
到头来,不过都是这皑皑白雪下,一抹即将被覆盖、被遗忘的污痕罢了。
她推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吹散了她身上的酒气,也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
她望着外面被冰雪覆盖的、死寂的宫廷,眼神迷离。
“娘……”她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消散在风雪里。
只要母亲安好。
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果郡王的“暴毙”与废妃甄嬛的“秽乱宫闱”,如同两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紫禁城激起的波澜却意外地短暂。其女儿前世的胧月今生
没有公开的审讯,没有昭告天下的罪状,甚至没有掀起更多的株连。一切都被控制在一种诡异的静默中,仿佛皇帝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宣示着他绝对的权威,以及对这段过往的彻底抹杀。
然而,余烬之下,暗火犹存。
安陵容明显感觉到,宫中的守卫更加森严了,尤其是通往宫外的各道宫门,盘查得极为严格。暗地里流传的小道消息也几乎绝迹,宫人们彼此交谈时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一个不慎,便惹来杀身之祸。一种比以往更深沉的恐惧,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每一座宫殿。
延禧宫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被彻底遗忘的状态。份例恢复到了最初的清减,太医署的医士也恢复了每月一次、敷衍了事的请脉。宝鹃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但见安陵容对此浑不在意,甚至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便也慢慢安下心来,重新适应了这清苦却相对“安全”的日常。
安陵容依旧是那个安陵容。诵经,刺绣,抄写佛经。她甚至开始尝试绣一些更复杂的、带有禅意的小幅佛像,针法愈发精湛,意境也愈发空灵寂灭。那些绣品依旧被悄悄送出宫去变卖,换来的银钱,除了保证母亲林秀在京中安稳度日,竟还有些许盈余。她让宝鹃寻了可靠的门路,将盈余的银钱换成不易追踪的金叶子,仔细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她就像一只在风暴边缘精心筑巢的鸟儿,不理会外间的天翻地覆,只专注于加固自己这方小小的容身之所。
这一日,她正在绣一幅《达摩面壁图》,宝鹃从外面回来,神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怎么了?”安陵容头也未抬,针线穿梭不停。
宝鹃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小主,奴婢刚才……好像看到皇上了。”
安陵容的手微微一顿。
“就在御花园靠近咱们宫墙的那条僻静小路上,”宝鹃回忆着,语气带着不确定,“皇上一个人,没带仪仗,连小夏子都没跟着。奴婢吓得赶紧躲到树后头了……皇上就站在那里,望着……望着西北方向,站了许久,那眼神……冷得吓人。”
西北方向……那是凌云峰的方向?还是……果郡王府的方向?安陵容心中默然。大仇得报,夙愿已了,他站在那里,是在品尝胜利的快意,还是在……感受胜利之后的空虚?
她无从揣测帝心,也不愿揣测。
“以后见到圣驾,远远避开便是。”她淡淡吩咐,重新落针。
“是。”宝鹃应下,却又忍不住低声道,“小主,皇上他……好像清减了不少,眼神也……更沉了。”
安陵容没有接话。清算、杀戮、猜忌、夜不能寐……这一切,怎么可能不耗费心神?他重生归来,携着满腔恨意,看似掌控一切,实则何尝不是被这恨意所囚,变成了一个更孤独、更偏执的困兽?
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京中母亲的安危。前两日刚收到母亲托人悄悄送进来的信,字迹依旧工整,语气平和,只说一切安好,让她勿念,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母亲定是也听闻了宫中的变故,在为她的处境担心。
安陵容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她必须让母亲安心,也必须让自己……更有价值,或者说,更“无害”地存在下去。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内务府突然派人送来了一小筐新贡的蜜橘,说是皇上赏赐各宫尝鲜。送到延禧宫的这一份,个头不大,颜色却金黄诱人。
宝鹃有些惊喜,又有些忐忑:“小主,皇上这……”
“既然是赏赐,收下便是。”安陵容看了一眼那筐橘子,语气平淡,“挑几个品相好的,供奉在佛前。其余的,你们分食了吧。”
她不会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看似恢复“正常”的赏赐而动摇。帝心难测,今日的蜜橘,未必不是明日穿肠的毒药。她早已断了依靠帝王恩宠生存的念头。
夜色渐深,安陵容吹熄了烛火,却没有立刻入睡。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
果郡王死了,甄嬛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了。皇帝心头最大的两根刺,即将被彻底拔除。那么接下来呢?他的目光,会转向哪里?
是那些尚且安好的蒙古贵人?还是……她这个一直“病”着,却又似乎总在他视线边缘的安答应?
她想起宝鹃描述的,皇帝独自站在宫墙下那冰冷沉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