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冬天,来得又干又冷。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光秃秃的田埂和灰黄的土原,卷起阵阵呛人的尘土。祠堂祭祖的余温早已散尽,原上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沉闷与艰辛。但对于白孝文而言,这个冬天却因为心底那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而变得截然不同。
他不再觉得族学里那些“之乎者也”枯燥,反而从中品咂出些许别样的滋味,总想着如何能将那些典故讲得生动有趣些。他甚至开始留意镇上书局里那些话本小说、杂记野史——这些以往被他父亲白嘉轩斥为“玩物丧志”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他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准备与人“探讨”的宝贝。
每隔五六日,他总会寻个由头去镇上。有时是真去学塾,有时只是借口买书或访友。而路线,总会“恰好”经过田家沟附近那片人迹罕至的、通往废弃砖窑的岔路。
田小娥总会等在那里。
有时是在窑洞口背风的地方,有时是坐在一块平整的、覆着枯草的大石上。她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蓝布袄裙,脸颊冻得微红,呵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结成白雾。看到白孝文来了,她会站起身,微微垂下头,轻声唤一句:“白先生。”
这一声“先生”,叫得白孝文心头又暖又涩。暖的是她言语里的尊敬与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涩的是这称呼总提醒着他两人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他宁愿她像梦里那般,唤他一声更亲昵的,可他不敢唐突。
“田姑娘,等久了吧?天冷,莫冻着了。”白孝文总会先递过去一个用厚布包裹着、还带着体温的烤红薯或几个热乎乎的包子——这是他瞒着家里偷偷带的。
田小娥起初会推拒,在他坚持下,才会低声道谢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乖巧又带着点窘迫的模样,总能最大限度地激发白孝文的怜惜与保护欲。
然后,便是“讲书”的时间。
白孝文会拿出他准备好的书,有时是《诗经》,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有时是《楚辞》,说“路漫漫其修远兮”;更多的时候,是那些带着些离经叛道色彩的话本,讲才子佳人,讲侠客传奇。他讲得投入,试图将自己所理解的、那个被规矩束缚之外的世界,展现在田小娥面前。
田小娥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又似乎藏着无尽心事的眸子望着他,适时地提出一两个问题,或是低低地感慨一句:“这崔莺莺,也是个可怜人……”或是“这红拂女,当真算得上有胆有识了……”
她的理解力和偶尔迸发出的、与寻常村姑截然不同的见解,总让白孝文惊喜不已,只觉得找到了难得的知音。他越发确信,娥儿姑娘绝非凡俗女子,她的灵性是被贫寒和不幸所掩埋的明珠。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沉浸于这种精神契合的愉悦时,田小娥那看似专注倾听的神情下,是冰冷如铁的算计。她袖中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捻动,一丝丝极其细微、无色无味的药粉,会随着她看似不经意的动作,或是借着递水囊给他的机会,悄然融入他周遭的空气,被他吸入肺腑。
这加强版的“迷心散”,并非操控心智,而是如同最醇厚的酒,悄然麻痹着他的理智,放大着他内心深处对被安排的人生的厌倦,对自由情感的渴望,以及对眼前这个“红颜知己”日益深沉的爱恋与占有欲。
“田姑娘,”一次,讲完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夜奔的故事后,白孝文望着远处苍茫的原野,忽然生出无限感慨,“这世道,为何对女子如此不公?为何像姑娘这般品性的人,却要受这般苦楚?”
田小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中已经冷掉的烤红薯,良久,才幽幽道:“或许,这就是命吧。就像这白鹿原上的土,生来是什么样,一辈子也就是什么样了。谁能拗得过命呢?”她的话语里带着认命般的绝望,却又像一根刺,扎进了白孝文心里最叛逆的那个角落。
“我不信命!”白孝文猛地站起身,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凭什么人生下来就要被定下轨迹?凭什么……凭什么好人就要受苦?”他看着田小娥,眼神灼热,“娥……田姑娘,你信我,这世道,不会一直这样的!我听说南边现在闹革命,讲究平等、自由,女子也能上学堂,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
他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股受到新思潮冲击后的兴奋与向往。这些从学塾里同窗那里听来的、零碎的、关于外面世界正在发生巨变的消息,此刻成了他反抗内心压抑和眼前不公的最好武器。
田小娥适时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被点燃的希望火光:“真……真的吗?女子……也能自己决定?”
“当然!”白孝文重重点头,仿佛在向她,也向自己宣誓,“总有一日,这白鹿原,也会变的!”
他看着田小娥眼中那因他话语而亮起的光芒,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他要保护她,要带她看到那个崭新的世界!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被药物和情感双重作用的心里疯狂滋长。
两人的关系,在这种秘密的、带着禁忌色彩和“共同理想”的会面中,急速升温。白孝文眼中的田小娥,不再是那个需要怜悯的弱女子,而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是能理解他内心苦闷与向往的知己,是他愿意为之对抗全世界的“娥儿姐”。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找借口外出,甚至不惜对父亲撒谎。他带给田小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从吃食、书籍,到一方柔软的羊绒围巾,一支镇上女孩子流行的廉价头花……他笨拙地、倾其所有地表达着他的爱意。
田小娥照单全收,每一次都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感动与不安,反复强调着“这太贵重了”、“不能总让先生破费”、“若让人知道……”,她越是如此,白孝文就越发坚定地要对她好,要将她从那所谓的“命运”和“人言”中拯救出来。
这一日,北风格外凛冽,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
砖窑洞里比外面暖和些,但依旧寒气逼人。白孝文脱下自己的棉袍,执意要披在田小娥身上。田小娥推拒不过,只得裹紧那还带着他体温的衣袍,小脸埋在柔软的羊毛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先生……你对小娥太好了……小娥……不知该如何报答……”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圈微微泛红。
看着她这般模样,听着她这近乎依赖的表白,白孝文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情感填满,所有的理智、规矩、顾忌,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田小娥冰凉的手。
田小娥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娥儿……”白孝文终于喊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称呼,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我不要你报答!我……我心悦你!从第一次在祠堂外见到你,我就……我就放不下了!我知道这不对,知道爹不会同意,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一股脑地将积压已久的情感倾泻而出,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
“跟我走吧,娥儿!”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我们离开白鹿原!我听说西安城里现在有很多新式学堂,我可以去教书,你也可以去找些事做!总好过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抬不起头!”
田小娥任由他握着手,斗笠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火候,差不多了。
她抬起泪眼,痴痴地望着他,仿佛他是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先生……孝文……你……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带我走?不怕……不怕被我连累?”
“不怕!”白孝文斩钉截铁,“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娥儿姐,你信我!”
一声“娥儿姐”,彻底击碎了田小娥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犹豫。她仿佛被这声呼唤融化了所有的坚强,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胸前。
“我信你……孝文……我跟你走……”
感受着怀中女子轻微的颤抖和全然的信赖,白孝文只觉得一股豪情直冲顶门。他紧紧搂住田小娥,仿佛拥抱了整个世界的反抗与希望。
窑洞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而窑洞内,两个年轻的躯体紧紧相拥,一个满心以为自己拯救了爱情,开启了新生;一个则在冰冷的算计中,完成了复仇棋局上最关键的一步落子。
白孝文这只被精心诱捕的猎物,已经彻底坠入情网,心甘情愿地要衔着鱼饵,走向田小娥为他,也为整个白鹿原设定的,那动荡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