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远苏醒后的日子,转入了一个相对漫长而平稳的康复期。医生嘱咐,颅脑损伤的恢复急不得,至少需要一个月左右的住院治疗和密切观察,确保没有后遗症才能出院。
令人稍稍意外的是,自那天清晨匆匆一见后,徐若杭和姜采薇仿佛约好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病房里。
取而代之的,是关小月和唐牧野几乎雷打不动的轮流陪护。
关小月总是风风火火地带来各种乡下收来的土鸡蛋、野生鲫鱼,盯着厨房炖好了端到何明远面前。“多吃点,补脑!这可是姐亲自去老乡家挑的,绝对绿色生态!”她一边看着何明远喝汤,一边絮叨着镇里县里的各种新闻,语气爽利,带着一种姐弟般的亲昵和不容置疑的关心。
唐牧野则负责插科打诨和物资补给。他今天搬来个最新款的游戏机让何明远解闷,明天又弄来一套据说能促进血液循环的智能按摩仪,后天又可能是几本精装的经济学着作。“明远哥,无聊了就玩玩,困了就按按,想学习了就看看!兄弟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虽然依旧带着纨绔子弟的做派,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亲近却显而易见。
一次午后的闲谈中,话题不经意间绕到了徐若杭身上。
“若杭最近可是不得了,”关小月一边削着苹果一边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和不易察觉的担忧,“简直成了个工作狂。以前还知道按时吃饭休息,现在好了,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扎在村里。就前天,下那么大雨,她非要冒雨去西塘村查看地质灾害隐患点复排查情况,劝都劝不住,鞋袜裤腿全湿透了,回来就有点咳嗽,还不当回事。”
唐牧野在一旁玩着手机游戏,头也不抬地补充道:“何止啊!有次我晚饭后在王门村遛弯,你猜怎么着?正赶上她带着人跟一家钉子户磨嘴皮子呢,为了推进那个红色教育基地的征地扫尾工作,嗓子都说哑了。我看她那架势,这哪是工作,是折磨自己。晚上八九点,镇政府办公楼就她那个办公室灯还亮着。”
何明远默默地听着,眼神落在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冠上,没有说话。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那个纤细却倔强的身影,奔波在田间地头,埋首于文件图纸之间,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工作。他心里明白,这或许是她表达关心、或者说,处理某种复杂情绪的方式。
雨后初晴,乡村土路依然泥泞。徐若杭穿着一双沾满泥点的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综治办主任陶雪晴和几名村干部跟在后面。
她们刚刚走访完一家因暴雨受损的农户。徐若杭仔细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眉头微蹙,专注无比。
走在回程的路上,陶雪晴加快几步,赶上徐若杭,递给她一瓶水:“徐书记,歇会儿吧,走了大半天了。你看你,眼圈都是黑的,昨晚又熬夜看方案了?”
徐若杭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摇摇头:“没事,不累。红色教育基地那边规划设计微调了一下,得尽快吃透,和施工方对接。”
陶雪晴看着她明显清减了些的侧脸,和那双试图用专注掩盖疲惫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徐书记,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嗯?雪晴姐,你说。”徐若杭目光依然看着前方的路。
“你最近……太拼了。大家都看在眼里,也心疼你。”陶雪晴斟酌着词句,“我知道,何总那边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又感激他又担心他……但是,工作再重要,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啊。有些事……不是靠拼命工作就能不想的。”
徐若杭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向前,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雪晴姐,你想多了。基地项目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工期紧任务重,自然要多投入精力。和他没关系。”
“真没关系吗?”陶雪晴温和却固执地追问,“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每次镇里电话响,或者有车进来,你都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为什么手机一有信息提示,你就立刻拿出来看?你看的不是工作群,眼神里的期待和失落,可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
徐若杭沉默了,只是用力地踩着脚下的泥泞,仿佛在和什么较劲。
陶雪晴叹了口气,声音更轻了:“若杭书记,你是一个真诚的人,你骗不了大家,也骗不了自己。鼓起勇气去试试吧!”
“我和他的交流有工作,有救命,就是没有过感情!”徐若杭突然打断她,声音有些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痛苦,“他救了我们,他是英雄!他正直、坚韧、有能力,几乎挑不出错处!雪晴姐,我现在爱上他,算什么?是感激?是同情?还是被英雄光环吸引的冲动?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怕我混淆了感恩和真情实感,那对他不公平,对一段可能开始的感情更是亵渎!”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陶雪晴,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远超简单好感的深度挣扎:“这不仅仅是一点好感,雪晴姐。我……我是会考虑很远的人。如果只是谈谈恋爱,或许可以不想那么多。但我很清楚自己,我如果选择一个人,那是抱着托付终身的慎重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声音变得低沉而苦涩,却异常清醒:“我的家庭,你知道的。那不是普通的优越,那是一个庞大的、错综复杂的家族,意味着无形的规则、期望和巨大的压力。明远他很有前途,非常好,但他的世界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华一点一点打拼出来的,纯粹而独立。我的世界……那种环境,那种无处不在的审视和潜在的阶层差异,真的适合他吗?他那样骄傲而硬气的一个人,会不会感到窒息?会不会被迫改变自己去适应?我不想有一天,看到他被卷入他不擅长也不喜欢的复杂局面里,更不想让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背负上不对等的阴影和外界的指指点点。那对他,太不公平了,也绝非我想要的。”
“有时候,保持距离,让时间沉淀一下,反而是一种保护,是对彼此更深度的负责。”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冷静,却也透着一丝无奈,“至少现在这样,我可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顾虑都埋起来,先做好眼前该做的事。工作……至少目标是清晰的,路径是明确的。”
陶雪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书记,她不仅是在逃避情感,更是在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理性,审视着一段尚未开始的关系可能面临的所有现实荆棘。这份慎重,源于她深厚的家教,也源于她内心对一份纯粹感情的极致渴望和保护欲。她不是在玩感情游戏,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无比认真地思考着未来。
“唉,……”陶雪晴拍了拍她的胳膊,语气充满了理解和心疼,“心思太重,想得太远了,看缘分吧。只是,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有时候也需要一点勇气和信任……”
徐若杭重新迈开脚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坚定:“现在这样挺好的,等我想得更明白些,等基地项目有了大进展,等他完全康复了……再看吧。如果真的有缘,时间会给出答案的。”
她再次将自己投入到了接下来的走访工作中,问得更细,记录得更详实,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榨干,不留一丝空隙去胡思乱想。
然而,当她偶尔停下笔,望向窗外远山的那一刻,那瞬间的失神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牵挂与思索,却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她用工作编织了一副坚硬的盔甲,将自己层层包裹,用理性的审慎压抑着情感的涌动。她以为自己在疏离,却不知那份深沉的顾虑与保护欲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特殊而深刻的情感投射。而她与医院里那个同样沉默康复的人之间,那根关乎未来的、无形的线,似乎并未因距离而切断,反而在各自的静默与思考中,被拉扯得更加微妙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