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何明远组织着语言,力求简洁,“目前镇里负责劳资纠纷的是企业办徐若杭主任,她在牵头协调。下一步计划是组织工人代表、勘探队负责人以及总承包单位(林岳那边)进行调解谈话。”
陆云深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仿佛没听见何明远最后一句。他沉吟片刻,抛出一个更核心的问题:“勘探、环评、可研这些前期费用加起来接近5个亿。现在勘探队只做了生活区地基勘探这点活儿,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们是真不想干后面的大项目了?还是背后有人撑腰,有恃无恐?”他的目光锐利,像要穿透眼前的迷雾,看清背后的博弈。
何明远沉默着,没有接话。他心里嘀咕:这些老板背后站着哪路神仙,你陆总这个项目经理会真不知道? 但他面上依旧恭敬。
“明远啊,”陆云深端起茶杯,又放下,语气沉重,“我们是央企。树大招风,关系盘根错节,尤其涉及到企业声誉、社会舆情,那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总部领导盯着呢!”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我们项目经理部,是公司派驻现场的最高管理机构。如果连眼前这点小风波都压不住,都平息不了,我们怎么向上级交待?怎么证明我们的掌控力?”他看向何明远,眼神里带着压力和寻求支持的意味。
何明远眉头拧得更紧。领导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这根本不是他这个层级能决定的事。他只是项目这架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一头埋头干活的“牛马”,向上级领导“交待”的资格都轮不到他。但他眼前,却必须向陆云深“交待”——事情怎么推进?
他之前汇报的思路很清晰:一是依靠政府(徐若杭)控制局面,避免政府发正式函件。一旦发函,公司就必须正式复函,事件就会被摆上公司高层会议桌,进入研究、讨论乃至问责程序。二是工人的钱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但央企的钱,每一分进出都卡在复杂的流程里。别说几十万,就是食堂买斤肉,也得按章办事。支出难,进账同样不易。
陆云深一回来就愁云惨雾,显然,他跟总包林岳的沟通极其不顺畅,甚至可能碰了钉子。
“陆总,”何明远斟酌着开口,“勘探队这次的反常举动,根源不明。我建议,还是先让徐主任那边按计划谈,了解清楚工人的真实诉求和勘探队的态度,咱们才能对症下药。”他的潜台词是:别自己吓自己,情况未必那么糟。
陆云深疲惫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何明远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徐若杭”的名字。
“徐主任您好!”何明远立刻接起。
“何主管,你在项目部吗?”徐若杭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在的,您请指示。”何明远应道,同时用眼神示意陆云深。
陆云深立刻坐直了身体,凝神倾听。
“我送一位大姑回黑水村,返程时不小心,后轮掉进路边的排水沟里卡住了!底盘好像也顶住了!你能不能过来帮我看一下?”徐若杭的声音带着请求和懊恼。
“定位发我,马上到!”何明远果断回答。挂了电话,他迅速向陆云深说明情况。陆云深二话不说,立刻叫上司机,三人驱车赶往定位地点。
黑夜笼罩着寂静的山村。远处连绵的群山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巨大而狰狞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散落的农家小院透出零星昏黄的灯火,更衬得山野空旷而压抑。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那束刺破黑暗、直指苍穹的强光——那是徐若杭小车的大灯。车子以一个尴尬的姿势斜停在路边,右后轮深陷在泥泞的排水沟里,车头微微翘起,底盘死死地卡在了沟沿坚硬的石头上。
“徐主任!您好!这位是我们项目经理陆总,他刚赶回来。”何明远快步上前介绍。
“徐主任您好!辛苦您了!”陆云深主动伸出手,语气沉稳。
“陆总您好!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你们!”徐若杭与陆云深握手,脸上带着歉意和尴尬。
何明远围着车子仔细查看了一圈,又蹲下身用手机电筒照着底盘被顶住的位置,眉头紧锁。“徐主任,您这车现在弄出来,今晚也开不了了。底盘这根连杆明显变形,硬开太危险。”他站起身,看向陆云深,“陆总,我看这样,让司机开咱们的车先送徐主任回镇上。车子我们想办法弄出来,明天送到县里最好的修理厂全面检查,修好再给您送回去?”
“有这么严重?”徐若杭有些惊讶。
“安全第一,徐主任。”何明远指着底盘,“您看,这里顶得结结实实。我可不敢让您这样的重要领导开有安全隐患的车。”
“对对!明远说得对!”陆云深立刻表态,“何主管,你和司机一起送徐主任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我安排人把车弄出来拖走。”他伸出手。
徐若杭看了看何明远笃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一脸关切的陆云深,只好把车钥匙递了过去:“那……麻烦陆总了,谢谢!”
徐若杭上了项目部的车,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这一晚折腾,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睡个“美容觉”。
“何主管,今晚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还有陆总,亲自跑来帮忙。”徐若杭由衷地说。
“徐主任客气了,举手之劳。您的事,我们项目上肯定要全力支持。”何明远坐在副驾,语气诚恳。
“说起来,”徐若杭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懊恼,“上午送走你后,我在那个小食店遇到个大姑,就是黑水村的周月娥……”她把周月娥土地纠纷的事情,以及自己下午因此完全忘记了约谈工人代表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
“工作节奏都在徐主任您手里掌握着,您统筹安排就好,我们全力配合。”何明远赶紧回应,给足了对方面子。
“你说周月娥这事,”何明远话锋一转,带着经验之谈的意味,“我们在其他矿区项目上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后来实地调查发现,问题往往出在早年盗采猖獗的时候。”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那时非法挖矿导致山形地貌发生很大变化,很多农户林地的四至(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后来政府组织征地测绘、林地确权时,村干部和村民一起拉线指界,有些农户可能把自己红线外被破坏的地块也算进去,或者指界时无意(或有意)挤占了相邻农户红线内的地块面积。如果恰巧在那个混乱时期进行了林地确权登记,就容易留下这种‘糊涂账’。周月娥说的按树苗数量反推面积,和邻居地块被破坏无法耕种,很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原来是这样!”徐若杭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突破口,“那我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去重新调查一遍!搞清楚当年确权的细节!”
“查清楚又能怎么样呢?”何明远突然反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深意。
“嗯?有什么问题?”徐若杭不解。
“问题在于,”何明远的声音低沉下来,“查清楚了,然后呢?是让镇上再拿出120万(20亩*6万)补给周月娥?还是让那个实际多占了20亩地、拿了不该拿补偿款的农户把钱退出来?如果涉及的不是一户,而是好几户都多占了点呢?让他们把吃进去的钱都吐出来?”他点出了最残酷的现实,“查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完全是两回事。前者可能只需要真相,后者却需要动刀子,割的是既得利益者的肉,掀的是可能掩盖多年的盖子。这盖子,镇上的领导们,真的想掀开吗?或者说,能掀开吗?”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司机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沉重,默默地将车载音乐的音量调大了一些。一首旋律优美的浙江民歌《采茶舞曲》流淌出来。
徐若杭怔住了,何明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热情。她想起了父亲在讲期货时也常说的话:“不要逆势而上,最强大的力量决定了趋势。”这何尝不是人生哲理?她靠在车窗上,静静地看着车灯照亮的前方蜿蜒小路。熟悉的家乡旋律在耳边萦绕,带来一丝慰藉,也勾起了淡淡的乡愁。
“这首曲子,”徐若杭轻声打破沉默,“歌词是周恩来总理亲自修改过的。”
“好听。”何明远的回答很简短。他对音律一窍不通,只觉得旋律还算顺耳。
剩下的路程,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次日,项目部。
陆云深脸色铁青地把何明远叫进办公室,劈头就是一句:
“明远!县劳动保障监察大队(稽查大队)直接把电话打到公司总部去了!说我们项目上存在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总部接电话的同志不了解具体情况,把监察大队的联系方式转给了我,让我们项目上‘立即联系处理’!”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和焦虑,“这事不是徐主任在镇上处理吗?工人怎么又捅到县里去了?!”
何明远心头一沉。事情,果然升级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工人的背后,或者怂恿工人的那只手,能量和决心,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