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远循着那熟悉的声音望去,果然是徐若杭。她正与一名衣着考究、气质沉稳的男子坐在邻桌。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眉宇间与徐若杭有几分相似,但更多了几分商海沉浮的锐利与审视。
何明远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打算。非亲非故,贸然打扰人家兄妹谈话,既不礼貌也显唐突。他更无意在旁窃听隐私,于是加快了扒拉碗里羊肉的速度,只想尽快吃完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看本地人都喜欢这羊肉,你从小体质就偏热,燥得很,这大补的东西,要少吃点。”男子看着徐若杭碗里堆起的带皮羊肉,语气带着兄长式的关切,却也透着一丝不容置疑。
“知道啦知道啦!你跟老爸老妈一样,怎么尽给我扫兴!”徐若杭撅起嘴,语气里满是娇嗔的不悦,显然对这种“养生指导”感到不耐烦。
“放着杭城公安局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跑到这几千公里外的穷乡僻壤来……援边。”男子说到“援边”二字时,似乎刻意顿了一下。
“是支边!”徐若杭立刻纠正,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行,支边。”男子无奈地顺着她,“现在好了,唐家那个唐牧野,前阵子也悄悄打了报告申请援藏,被他家老爷子发现,硬生生给拦下来了。”
“我知道啊!”徐若杭眼睛一亮,似乎觉得这很有趣,“他嚷嚷什么‘青春没有售价,当官要到拉萨’,还放话说要让他爸把工厂开到拉萨去,支援西藏经济发展呢!”她模仿着唐牧野的语气,惟妙惟肖。
男子似乎被这个不着调的计划气着了,一时没接话。
“你们放心,我劝过他了。”徐若杭赶紧补充道。
“哦?你怎么劝的?”男子挑眉,带着一丝好奇。
“我说他,”徐若杭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模仿道,“就你们家那血汗工厂?开去拉萨?别逗了!怕不是连工人都招不到!再说了,西藏那生态红线,能容得下你们家工厂排出的那些玩意儿?别金子没捞着,先给国家添个大麻烦!”
“噗——咳咳咳!”何明远正赶着喝最后一口热汤,被徐若杭这绘声绘色又极其“毒舌”的劝告戳中笑点,一口汤猛地从鼻腔里呛喷出来!辛辣滚烫的汤汁瞬间充斥鼻腔气管,呛得他眼泪直流,狼狈不堪。
“何主管?”徐若杭闻声惊讶地转过头。
那男子也侧过脸,深邃的目光落在狼狈捂嘴咳嗽的何明远身上
何明远窘迫得满脸通红,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胡乱地用纸巾捂着口鼻,鼻腔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他勉强挤出个笑容,朝两人尴尬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急促地擤了几下鼻子,又灌了几口凉水,何明远才感觉缓过气来,用纸巾擦干净脸和桌子。
“徐主任,真巧啊!我刚吃完,没想到被这辣椒呛狠了,失礼失礼!”何明远站起身,强作镇定地解释道,走向他们的桌子。
“这位是西矿集团黑水项目的何明远主管。哥,这是我哥,徐禹杭。”徐若杭大方地介绍。
何明远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名字,试探地问道:“您是……西湖私募基金的徐禹杭徐总?”他记得在金融圈新闻里见过这个名字,是江浙一带颇有名气的资本操盘手。
“哦?你听说过我?”徐禹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仔细打量了何明远一番。
“对金融投资有些兴趣,久仰徐总大名。”何明远态度谦逊,不卑不亢。
徐禹杭见何明远言谈举止得体,眼神清正,又是在妹妹工作的地方,便起了几分结交之意,有意为徐若杭在当地拓展些人脉。“相请不如偶遇,坐下来聊聊?”他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何明远看向徐若杭,徐若杭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腾出空间,算是默许。
何明远心中暗喜,这可是千载难逢接触金融圈顶层人物的机会!他依言在徐禹杭旁边坐下。
“何主管在项目上主要负责哪块?”徐禹杭开门见山,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项目建设管理。”何明远回答清晰,“西矿要开采这里的铜矿,前期需要建设完善的生产、生活区域,包括配套的道路、水电、营地,以及非常重要的矿区生态修复工程,都属于我们部门的管理范畴。”
“铜啊……”徐禹杭微微颔首,目光变得深远,“全球工业的骨骼。我们国家,太缺这东西了。”
“是的,”何明远接口道,“我们6号矿洞所在的这个矿区,探明储量约800万吨,是个难得的巨型矿床。”
“800万吨……”徐禹杭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们国家一年的精炼铜消费量,大概在1600万吨左右。”言下之意,这个看似巨大的矿藏,也只够支撑全国半年的消费量。
何明远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补充道:“徐总说的是精炼铜消费量。这1600万吨里,包含了相当比例的再生铜回收利用。而我们这个矿的开发,是向市场注入全新的增量供给,对缓解进口依赖、稳定供应链有战略意义。”
“嗯。”徐禹杭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显然对何明远清晰的解释和战略视角感到满意。“老家是?”
“山东菏泽。”何明远答道。
“菏泽的牡丹很有名。”徐若杭插了一句。
“是,”何明远笑了笑,自然地延伸开来,“菏泽不仅是牡丹之乡,更是山东重要的棉花生产基地,年产皮棉超过10万吨。生猪年出栏量也很大,超过600万头。算是农业和养殖业都比较发达的地区。”
“哦?对家乡的经济数据这么了解?”徐禹杭眼中兴趣更浓,这不像一个普通工程管理人员的关注点。
“徐主任、徐总,”何明远看了看手机时间,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实在不好意思,下午还要赶回项目部打卡上班。我就不打扰二位用餐了。”他顿了顿,带着一丝期待和谨慎问道:“徐总,不知道……能不能有幸加您个微信?方便以后向您请教。”
“完全没问题。”徐禹杭爽快地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
“好嘞,谢谢徐总!”何明远迅速扫码添加,然后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二位慢用。”他走到柜台,不动声色地将徐若杭这一桌的账也一并结了。
看着何明远离去的背影,徐若杭对徐禹杭说:“他们项目上最近有点麻烦,有工人讨薪,正好是我负责协调,今天上午就是找他来开会商议的。”
徐禹杭点点头,心思似乎还在何明远身上,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他转回正题:“这次来,爸妈就两件事。第一,督促你个人问题,别光顾着工作,再拖下去真嫁不出去了。第二,”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无奈,“唐牧野那小子,十有八九也要跑到边西省来‘支边’了。他家老爷子实在拗不过他,已经跟组织部门打了招呼。”
“啊?”徐若杭惊讶地张大嘴,“他要是真把他家那些产业弄到边西省来,这算支持地方经济发展呢,还是利用家族影响力拓展自家生意啊?”她嘟囔着,带着一丝嘲讽。
“唐家在西北已经布局了两家大型煤制甲醇厂,”徐禹杭淡淡地说,眼神却锐利起来,“而且长期有渠道从伊朗稳定进口甲醇原料。”
“甲醇……”徐若杭皱眉思索,突然灵光一闪,压低声音惊呼:“烯烃?!”
“没错。”徐禹杭赞许地看了妹妹一眼,“国家正在从烯烃大国向烯烃强国迈进。下游的高分子材料、有机化学品、精细化学品,还有那个‘弹性体之王’丁二烯,碳四以上高附加值烯烃……哪一样都离不开庞大的烯烃原料基础。而甲醇,正是现代煤化工制烯烃(mto)的核心原料。”他点明了关键。
“哥!”徐若杭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边西省探明的煤炭储量非常可观,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拥有丰富的伴生稀有金属矿藏!这才是唐家真正的目标吧?”她瞬间洞悉了唐家产业转移背后的战略意图,“你看,人家这才叫有远见,有‘抱负’!”
徐禹杭环顾了一下嘈杂的小店,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妹妹一眼。他长期从事高强度的资本运作,对身体的舒适度异常敏感,饮食也极其克制。面前的羊肉汤,他只是浅尝辄止,便放下勺子,慢条斯理地等着徐若杭。
徐若杭则完全不同。她热爱运动(尤其篮球带来的爆发力和冲撞感),对身体的细微感受不那么在意,在吃喝上更是随心所欲。她夹起一大块带皮的羊肉,满足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那份山野的醇香滋味。
“你这镇政府宿舍又小又没厨房,条件太差。”徐禹杭看着妹妹的吃相,自顾自地安排起来,“我下午还有点时间,在镇上给你物色个像样的房子租下来,或者干脆买个小院也行。既然要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总得有个能安顿下来、像点样子的地方。”
“不要!”徐若杭立刻反对,嘴里还嚼着羊肉,“生活上就得能吃苦!艰苦朴素是作风!你可没听刚才那个何主管说过,我这是来基层‘炼金’的!”她咽下食物,带着点小得意,“而且,县组织部已经在给我申请市级引进人才的待遇了,加上我在老家的工作年限,这两个月应该就能解决副科级!我可是要当副镇长的人!”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理由。
“领……领导!我有冤屈啊!求您做主啊!”
一个带着哭腔、极度惶急的女声突然在桌旁响起!一个身影几乎是扑到了徐若杭身边!
徐若杭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地上。
只见一个身材清瘦、面容枯槁憔悴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正颤巍巍地弯着腰,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仿佛生怕徐若杭下一秒就会消失。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
“大姑!您别急,别急!”徐若杭迅速镇定下来,职业素养让她立刻进入状态。她扶住妇人微微发抖的手臂,声音温和而坚定,“您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说着,她麻利地从旁边拉过一张空椅子。
徐禹杭见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给妇人腾出空间。几乎同时,两个穿着便装、身形精干利落的壮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徐禹杭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是他随行的保镖。
“给她弄点吃的。”徐禹杭侧过脸,对其中一位保镖低声吩咐,声音平静无波。
妇人被扶着坐下,但紧张感并未消退。小店里不少食客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奇地张望,只是碍于徐禹杭和他身后那两个气场慑人的保镖,没人敢靠近围观。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妇人压抑的抽泣声。
很快,店老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面,小心地放在妇人面前。
“大姑,您先吃点东西。”徐若杭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等您吃好了,缓过来了,咱们换个安静的地方,您再仔仔细细跟我说,好不好?”她的话语既有不容置疑的安排,又充满了关怀。
那妇人虽然紧张得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听到徐若杭温和而坚定的话语,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食物,她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枯槁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用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颤巍巍地捧起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