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民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何明远关于那两张问题物资验收单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刘建民内心深处的波澜。
刘建民听完何明远关于需要“燃料领用记录”和“机械使用记录”形成闭环的严谨分析,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道:
“明远,既然你查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这件事……唉,说起来也是我工作上的一个疏忽。”他脸上露出懊悔和无奈的表情,“这批物资,是在之前一次大规模的机械燃料采购中夹带进来的。具体怎么操作的我不清楚,但报上来的时候,是混在那一大批合规物资里的。量不大,就这十来万,夹在几百万的单子里,我当时审核的时候……唉,就没太留意,看着流程好像没问题,就签了字。财务那边见到我的签字,自然也完成了付款。”
何明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刘建民继续道:“后来……后来有一次盘库对账,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仔细一查,才发现这笔多出来的单子。我当时就急了,立刻联系了那家供应商,要求他们退还这笔款项。”
说到这里,刘建民的声音变得更加苦涩,甚至带着一丝后怕:“可是……那边态度很强硬,根本不理睬。更麻烦的是,没过两天,省公司的一位领导,还有国资委的一位相关处室的负责人,先后给我打来电话……意思都很明确,就是说这家供应商背景比较复杂,让我‘顾全大局’,不要再追究了,这点小钱,算了。”
何明远眉头紧锁:“背景复杂?刘总,这可是国有资金!再背景复杂,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这次审计没查出来是侥幸,下次呢?这么大的漏洞,早晚要出事的!”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刘建民有些激动,又强迫自己压低声音,“可我有什么办法?两位上级部门的领导亲自打电话来‘提醒’,我能怎么办?硬顶着干吗?那后果可能就不是这十万块钱的事了!我也很无奈,很憋屈啊!”
他双手一摊,脸上写满了无力感。
何明远沉默了片刻,问道:“当时您追讨这笔款项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比如通话记录、邮件、或者对方拒绝退还的书面回复?”
“有!”刘建民肯定地点点头,“我当时留了个心眼,跟那边沟通主要用的公司邮箱,邮件都在。后来那两位领导打电话来,虽然没录音,但接完电话我立刻就在工作笔记上详细记录了通话时间、对方身份和谈话要点,这个习惯我一直有。”
何明远稍稍松了口气:“有证据就好。有这个在,至少能证明您发现问题的及时性和试图挽回损失的主动性,而不是主观故意或者失职。”
刘建民看着何明远,眼中露出一丝希冀,犹豫着试探道:“明远,你看……这件事,能不能就想个办法……比如,就借着前段时间那场暴雨灾害,报个库房受损、物资冲毁之类的损失,把这笔账……给冲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何明远立刻摇头,语气坚决:“刘总,这个办法行不通。库损申报有极其严格的程序,需要现场勘查、取证、鉴定、保险理赔(如果投保了)等一系列复杂流程,不是我们嘴上说冲毁就冲毁的。而且为了掩盖一笔问题款项去制造另一个问题,风险更大,一旦被发现,性质就更严重了!”
刘建民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办法漏洞百出,只是情急之下的妄想而已。
“那……现在该怎么办?”他有些六神无主地看着何明远,不知不觉间,竟然开始向这个年轻人寻求主意。
何明远沉吟道:“目前来看,对方背景似乎很深,而且事情过去有段时间了,直接硬碰硬翻旧账,恐怕阻力很大,也容易打草惊蛇。我的建议是,您先把所有的证据,包括那两张问题单据的复印件、往来邮件、您的工作笔记,都整理好,秘密保存起来,不要对任何人再提起。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一切如常。看看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契机。毕竟,您现在知道了这个问题,也掌握了证据,就有了主动权。”
刘建民仔细品味着何明远的话,缓缓点头:“也只能先这样了……唉,谢谢你了,明远。这件事……”
“刘总放心,我心里有数。”何明远打断了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离开刘建民办公室,何明远的心情有些沉重。刘建民透露出的信息,印证了他的猜测——清江公司,乃至省公司系统内,确实存在着一张看不见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利益链,连刘建民这样的总经理都感到无力甚至畏惧。那十万块钱,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他需要换个环境,透透气,也需要和朋友们说一下自己的工作调动。
他先是给唐牧野打了个电话:“牧野,晚上有空吗?好久没聚了,在你那个农家小院安排一下?叫上若杭和关书记,就我们几个。”
电话那头的唐牧野一如既往的热情:“没问题啊明远哥!包在我身上!保证安排好!我这就通知若杭姐和关书记!”
傍晚,何明远驱车来到了王门镇,唐牧野那个被他改造得颇具格调的农家小院。小院里张灯结彩,炭火烧得正旺,上面架着滋滋冒油的烤羊排和各类蔬菜,香气四溢。
关小月、徐若杭和唐牧野都已经到了。看到何明远进来,大家都笑着打招呼。
“哟,何大主任来了!现在可是省领导了,架子大了啊,还得我们等你。”关小月依旧是那副爽朗泼辣的样子,开着玩笑。
徐若杭则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路上顺利吗?”
唐牧野直接端上来一大杯冰镇的啤酒:“明远哥,先走一个!庆祝你高升!”
何明远接过酒杯,和大家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顿时感觉心中的郁气消散了不少。他看着眼前这些曾经一起经历生死、共同奋斗的朋友,感到格外的放松和亲切。
今晚的何明远,兴致显得特别高。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他主动聊起了自己最近学习期货交易的心得。
“以前总觉得期货风险太大,是投机倒把。”何明远夹起一块烤羊肉,边吃边说,“但其实深入了解后才发现,它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风险管理工具。特别是对我们这种搞大宗商品的企业来说,利用好期货市场进行套期保值,可以有效平滑价格波动带来的经营风险。我这段时间看了不少书,也模拟操作了一下,感觉里面学问很大。”
关小月一听这个,立刻来了兴趣,她作为镇党委书记,最关心的就是如何给老百姓增收:“这个好这个好!要是咱们镇的合作社、村公企业、农户也能学会点这个,是不是以后卖粮食、卖农产品也能多个保障,少受点市场价格波动的气?明远,有机会你得给我们普及普及!”
唐牧野则对具体的市场行情更感兴趣,他瞪大眼睛问:“明远哥,那你研究下来,觉得接下来哪些大宗商品有机会?铜?铝?还是煤炭、铁矿?我看国际形势动荡,估计波动小不了!”
何明远笑着摇摇头:“我可不敢瞎预测。趋势分析需要大量的数据支持和宏观判断,我这点皮毛功夫还差得远。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做这个,绝对不能凭感觉,更不能贪心,纪律性比技术更重要。”
徐若杭安静地听着,此时轻声插话,她的角度更偏向于内在修养:“我觉得明远说得对。期货交易,或者说任何投资,考验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心性。贪婪、恐惧、犹豫、侥幸……这些人性的弱点,在市场的放大镜下会变得格外清晰。能克服这些,保持冷静和理性,或许比看懂K线图更重要。这其实和我们在基层做群众工作、处理复杂矛盾有点像,都需要极强的耐心和定力。”
她的话让众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四个人边吃边聊,从期货市场聊到宏观经济,从王门镇的发展聊到个人的成长,气氛热烈而融洽。
唐牧野第一个举起酒杯:“必须祝贺!明远哥,我是真佩服你!到哪儿都能干出样子!省公司平台更大,以后肯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我敬你!”
关小月也点头表示认可:“这确实是个机遇。到了更高的层面,视野、接触到的人和事都不一样。明远,好好把握,但也别忘了咱们王门镇,别忘了基层的兄弟姐们。”
徐若杭手里握着酒杯,却没有举起。她低着头,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液体,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有些落寞。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有些低沉:“挺好的……恭喜你。以后……回清江的时间就少了吧?”话语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离别愁绪和失落。
何明远看着她,心中微微一动,但很快掩饰过去,笑着对大家说:“怎么会少!我还是清江公司的副书记呢,王门镇这个项目我还得盯着!以后少不了经常回来麻烦你们!”
夜色渐深,众人在唐牧野小院的客房里休息。何明远躺在炕上,却毫无睡意。白天的种种、晚上的欢笑、未来的不确定性,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旋转。他感到有些闷,便披上外套,轻轻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深秋的夜空,月朗星稀,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满整个院落,带来一丝寒意,也带来一种宁静。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院子角落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影。
是徐若杭。
她抱着膝盖,蜷坐在那里,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月光勾勒出她纤细孤独的背影,夜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这清冷的月色之中。
那份无声的落寞和强撑的坚强,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令人不禁心生怜惜。
何明远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她,没有立刻上前打扰。他知道,此刻的她,或许正需要这一份独处的宁静,来消化某些情绪。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也吹动了何明远心中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