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项目经理陆云深身上。赵世钧是他的直接下属,于情于理,都该由他出面解释。
“楼…楼组长,”陆云深因骤然降临的压力而紧张,话语略显结巴,“赵经理他…他家里有急事,临时请假回老家了。”
“哦?”楼听松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追问,“他的工作,都交接清楚了吗?”
“交了!都交接了!”陆云深连忙应道,同时急切地用眼神示意何明远站过来。此刻,任何能帮他分担哪怕一丝注意力的人,都是他的救命稻草。
褚世安双臂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领导,”何明远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清晰,“赵经理请假前,已将相关工作移交给我,监交人是项目部办公室的同事。”他的回答干净利落,只陈述事实,没有像陆云深那样试图把更多人拖进来分散责任。
没等楼听松继续发问,何明远主动继续说道:“关于赵经理当天与工人对话的情况,我当时就在现场。”
陆云深急得冷汗直冒,心里暗骂何明远太“勇”了,领导还没问你就自己全往外倒!
楼听松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何明远条理分明地解释道:“首先,事件的起因是工人被专业分包勘探队误导,将矛盾转嫁到了我们业主方。这个问题后来由王门镇企业办徐若杭主任亲自协调,已经妥善解决了。”他巧妙地将政府人员拉为证人,徐若杭在一旁立刻点头予以确认。
“其次,”何明远话锋一转,“当时现场情况特殊,工人情绪非常激动,且明显有人在暗中鼓动气氛。在那种无法正常沟通的混乱局面下,声音大一些,有时是为了控制场面、表明立场,而并非单纯的态度问题。”他将赵世钧的“嚣张”淡化为了应对混乱的“不得已”,提供了合乎情境的解释。
“嗯,”楼听松听完,微微颔首,不再深究,“基层一线情况复杂,千头万绪,以后处理问题还是要更耐心、更细致些。”
“千头万绪,最终也要靠基层这一根针来穿引落实。”褚世安终于开口,语气沉稳,“这件事我知道,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我们一线干部的应急处理和沟通能力。”他的话,既是对楼听松的回应,也定下了此事到此为止的调子。
“小何,”褚世安看向何明远,吩咐道,“去加个凳子,坐下来吧。”
他对陆云深的表现失望透顶——遇事慌张,一问三不知,总想拉人垫背。反观何明远,应对得体:撇清公司主责、引入政府作证、为同事困境提供合理解释,化被动为主动,表现出了难得的沉着与机变。
何明远心里明镜似的:领导若真要当作严重事件调查,绝不会在饭桌上提起。既然在饭桌上问,无论多严厉,本质是寻求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和台阶。陆云深恰恰没看透这层默契,而林穗宁已表态明日离开,楼听松不过是在离场前“加个班”,顺手敲打一下,彰显存在感。
“世安书记,还得再借用一下你的人。”楼听松看向褚世安。 “您是领导,一切听您安排。”褚世安爽快应允。 “小何,”楼听松对何明远说,“把你刚才说的情况,写一份简要的情况说明给我。集团总部网信部门那边关注到这个视频,我也得给他们一个正式的回应。”说完,他出乎意料地举起茶杯,向何明远做了一个遥碰杯的动作。
何明远立即双手捧起茶杯,恭敬地回敬。
一旁的邹景明看着尚未完全从紧张中恢复的陆云深,内心微微叹息。他太了解褚世安了——你不行,就让行的人上。
“世安书记,我明早就直接回省公司了。这次下来,让你们清江公司班子全体陪同,很耽误你们抓生产搞建设的时间。”楼听松这句客套话,也含蓄表达了对兴师动众搞接待的不满。
“客走主人安”,陆云深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省公司领导一走,市公司领导自然也会离开。
“景明总,”褚世安安排道,“你负责安排好楼组长和林主任的休息。我等会儿就直接回清江市,明天下午要飞北京开会。”他又转向马志刚:“马书记,王门镇的工作,以后还请您一如既往地支持!”
众人听出褚世安的话带有总结意味,知道晚宴已近尾声。
林穗正与身边的关小月做着最后的寒暄。何明远看准时机,走到楼听松身旁,低声请示:“领导,您要的报告,写完后是直接给您吗?”
楼听松会意,直接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发给我就行。”
一旁的陆云深目睹此景,心中顿时奔过一万头“草泥马”——何明远这小子,胆子也太肥了!而且居然还让他办成了?!
加完楼听松的微信,何明远正准备转身,却被旁边的褚世安轻轻拉了一下衣袖。何明远立刻心领神会,半蹲下身,保持在褚世安和楼听松之间。褚世安亮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何明远强压激动,迅速扫码添加。
邹景明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痛失爱将”的惋惜。如果不是林穗宁突然调研打乱计划,他本打算好好与何明远深谈,将其纳入自己的核心圈子。如今,这个年轻人已凭借这次机遇,轻松进入了省、市两级主要领导的视野。
在邹景明看来,何明远今晚的表现可圈可点:第一,无论是对赵世钧的事(当事人视角)还是周月娥的事(旁观者视角),他都能全面掌握并精准提炼核心;第二,他并未因公司内部的流言而趁机报复,反而在领导面前展现了团结同事、勇于担当的姿态;第三,他每一次出现都是为了公事,低调务实,但总能抓住关键机会展现闪光点。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同一件事,让不同层级的人对他产生截然不同的看法和期待。
何明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顺着褚世安身边,依次与马志刚、邹景明、甚至林穗宁和关小月都互加了微信。他动作自然,理由充分(“方便以后工作汇报\/联系”),让人难以拒绝。
加完一圈微信,林穗宁率先起身:“世安书记还要赶回市里,就不多打扰了。马书记,关镇长,徐主任,衷心感谢你们今天的盛情接待和陪同!”
一番热情的客套话后,领导们纷纷乘车离去。邹景明作为分管项目部的领导,需留下来,明早送走省公司领导后再做安排。
“云深,明远,你们俩今晚就在镇上住吧,明天再回项目部。”邹景明对站在一旁的两人说道。 “好的,景明总。”陆云深连忙答应。
三人沿着静谧的石板街向预订的民宿走去。邹景明走在最前面,给家人打电话。陆云深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何明远走在最后,手机屏幕亮着,正在回复徐若杭发来的信息。
“我们书记和镇长今天可高兴坏了!解决了道路和周月娥两件大事,还拿到了红色教育基地的项目,这下得多出好几百万的资金吧?” “粗略估计,加上基地建设,总投入可能接近七百万了。”何明远回复。 “书记已经把这几件事的后续跟进协调任务都交给我负责了!”徐若杭的文字里透着兴奋。 “领导给你压担子,是重用你,恭喜恭喜!”何明远回道。 “哈哈,你先做个思想准备,帮我们王门镇的经济发展拿个初步思路。下次我请你吃饭的时候,你再详细告诉我!”徐若杭写道。 “有饭吃就行,我这头牛马随时听候徐书记使唤。”何明远笑着打趣回复。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拨通了他的导师“财宝”的电话。
与财宝简单寒暄了几句后,何明远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今晚与各级领导互动、甚至加上微信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语气中难免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听起来,你心情很不错啊?”财宝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丝慵懒。 “还……还行吧。”何明远试图掩饰,但上扬的语调出卖了他。 “人哪,最怕活在自我的想象里。要把命运实实在在地抓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系于他人的一念之间。”财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何明远的兴奋泡泡,“如果换做是我,目标会是顶掉那个陆云深,自己坐上项目经理的位置,真正掌握权力和资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得到大佬的一点关注和微信好友位就沾沾自喜,却依然受制于人。”
何明远听着,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刚才的得意瞬间冻结,脸色都有些发白。
财宝继续道:“我们顶尖期货交易员的思维模式,是世界上最理性、最冷酷的思维之一。既要洞察全球宏观经济动态,又要掌握田间地头的微观数据。核心是对信息的极致理解和应用能力,并从中快速做出最有利于自身利益的决策。你现在得到的,只是一些虚浮的‘信息’,远未转化成实际的‘利益’。”
何明远屏住呼吸,眼神不自觉地投向前面陆云深的背影,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你的领导对你表现出友好,那是高居上位者的一种姿态,是他们对基层员工展示的‘领导风范’和掌控力。一旦涉及到真正的利益决策和资源分配时,他们绝不会优先考虑你,因为你目前并不代表他们任何一方的核心利益。所以,你到底在高兴什么?”财宝的话语冷酷而现实,“我天天跟你讲,期货交易要客观,要实在,要看到真金白银。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有哪一件对你表现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小子,路还长着呢。要是没想明白,就洗洗睡吧。”
说完,财宝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何明远独自站在古镇的夜色中,刚才的春风得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巨大的压力。他再次望向陆云深的背影,眼神深处,某些东西开始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