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何明远独自驾车前往王门镇政府。晨雾尚未散尽,山间公路蜿蜒曲折。
镇政府他来过多次,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企业办。门敞开着,十来平米的房间略显拥挤,三张办公桌,一张待客的小茶几,几乎就是全部家当。何明远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里面靠窗位置的徐若杭。另外两人他也面熟,是规划办的干部,常在项目上处理征地事宜。
“徐主任。”何明远走到徐若杭桌前。
“何主管,您稍坐一下。”徐若杭抬头,脸上带着歉意,急忙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麦片喝完。
何明远微微一笑,没多言,侧身在那张因年深日久而掉漆、磨得油光发亮的木沙发上坐下。茶几和旁边一小块水泥地板还残留着水渍,显然是刚擦洗过不久。
等待中,何明远目光随意扫过办公室。狭小的空间,视线很容易就落在靠外那张办公桌的电脑屏幕上——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蓝色图标App正静静地躺在任务栏里:“期货通”。
何明远心头微微一跳,一丝隐秘的惊喜悄然升起。同道中人? 期货市场,那是大宗商品价格发现的机制,玩这个的人,思维往往更接近市场经济的本质——时刻盯着供需矛盾的基本面,剖析供给与消费的博弈,解读技术图表和资金流向。专业交易员对经济运行的肌理,往往有着更敏锐的触觉。
“徐主任的口音,听着不像本地人啊?”何明远找了个话头寒暄。
“徐大美女可是杭州来的援边干部,发达地区来的精英!”同办公室那位中年干部乐呵呵地接腔,语气熟稔,显然办公室氛围不错。
徐若杭收拾好桌面,搬起自己的椅子坐到茶几对面。“县里组织部考虑到西矿集团的重点项目在王门镇,就把我安排过来了。一是向你们央企学习先进管理经验,二来嘛,就是扎扎实实为落地企业做好服务。”她语气诚恳。
“都说年轻干部下基层是镀金,我看徐主任这是来‘炼金’了。”何明远笑着调侃了一句。
“看来你们央企也是千挑万选招人才啊。”中年干部笑着附和。
几句轻松的对话,让办公室的气氛迅速熟络起来。
“何主管,”徐若杭收敛笑容,切入正题,“今天请您过来,主要是想尽快商议一下,工人讨薪的事情怎么妥善解决?”
“徐主任,昨天在协调会上,我们西矿的立场已经很明确了……”何明远试图重申。
“何主管,”徐若杭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你们是央企,总承包单位也都是响当当的大企业。工人那边提供了一段视频,里面那位姓赵的经理明确提到了‘170亿投资的大项目’。涉及几十万的工人工资,于情于理都应该及时处理。农民工工资,这可是谁也不敢碰的高压红线。”她亮出了底牌,单刀直入。
何明远沉默了。徐若杭的问题尖锐但合理,解释起来并不难。关键在于,这解释该不该由他来说?他有没有这个资格代表西矿集团去“解释”?这背后牵扯的,是责任归属,是权力界限。
他深吸一口气,字斟句酌:“徐主任,我们项目经理陆总今天晚些时候就会回到黑水项目部。我想,关于项目的具体管理和资金安排,由陆总来回答会更权威、更准确。”他先抬出了领导,划清界限。“另外,”他话锋一转,声音平稳而清晰,“无论我们项目投资规模有多大,哪怕是我们项目部食堂采购一块猪肉,也都有它必须遵循的流程和制度。至于这次工人工资的支付问题,我们西矿集团愿意从‘代位垫付’的角度出发,履行央企的社会担当。但怎么担当,也必须有据可循,有章可依。”他强调了“代位垫付”和“流程”。
“况且,”何明远的声音更轻,却更有力,“这次工人讨薪,在关系上就不对。他们是勘探队雇佣的工人,工资应该直接向勘探队讨要。在时间上,也显得仓促。他们是这个月3号结束工作散班的,20号就来讨薪。而且,截止目前,勘探队连正式的勘探报告都还没提交给我们项目部,这意味着他们的合同工作尚未完全结束。”他点出了关键——工作未结束,结算节点未到,讨薪时机存疑。
“法律也没规定工人必须在什么时候讨薪嘛。”中年干部插了一句,随即话里有话,“不过这次工人明显是被人推着来的。不管背后什么原因,既然他们找到政府了,政府就得管。总要从维护铜山县发展大局、优化营商环境的角度,为企业保驾护航啊。”他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我们的想法是,”徐若杭接过话,目光直视何明远,“把工人工资的问题和其他可能存在的争议先剥离出来。工资问题,督促相关方尽快解决。至于其他需要政府协调支持的方面,我们一定尽力协助。”她的意图很清晰:政府要的是稳定和项目推进,工资是引线,先掐灭再说其他。
听到这里,何明远心中了然。这些基层干部,眼睛毒得很。 他们早已看穿这场讨薪风波背后是西矿集团内部或与总包之间的博弈(“猫腻”)。相比于企业的内部争斗,他们更关心的是这场风波会不会烧起来,影响到王门镇这个重点项目的落地和投产。
“徐主任,”何明远坐直身体,语气郑重,完全站在企业立场上回应,“我们西矿集团在铜山县的投资开发,是集团总部领导和边西省领导经过多轮磋商达成的战略合作。项目的开发方案,经过了专家团队的反复论证。派驻项目现场的领导干部,也都是从其他重点项目抽调、经验丰富的骨干。”他先强调了项目的正当性和管理团队的可靠性。
“我个人认为,”他话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一些社会传言,一些局部的工人矛盾,不会对我们这样成熟的央企产生根本性的消极影响。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是否会有个别人因为自身行为或职责问题受到波及……”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那是在任何组织运作中都无法完全避免的。”这番话,既表明了西矿的“定力”,也暗示了相关人员可能面临的个人麻烦,将事件的影响范围悄然缩小。
徐若杭听完,抿了抿嘴唇,没有立刻说话。中年干部也不再言语,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很快,另外两人拿着文件起身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何明远和徐若杭两人。
徐若杭起身,默默给何明远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
“徐主任,”何明远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推心置腹,“工人到镇上投诉我们西矿集团,我们是从央企担当的角度,主动承担起协调解决的责任。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这个事件的‘结’,可不在我们西矿这里。我们主动揽责是态度,但政府这边的工作,也不能只盯着我们一家,对吧?”
他停顿了一下,给徐若杭消化的时间:“勘探队,作为工人的直接雇主,他们的责任呢?总承包单位,作为勘探队的发包方和管理方,他们的责任呢?是不是也该找他们来谈谈?”他清晰地指出了政府应该发力的方向——溯源追责。
徐若杭脸上微微一红。何明远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她工作思路上的盲区。昨天有工人在场,何明远强调央企立场;刚才有其他同事在场,他依然强调流程和担当。这让她潜意识里觉得,压力就该西矿扛着,自己盯着西矿督促就行了。何明远在众人面前给她留足了面子,此刻私下点明,她才恍然大悟:调解的关键,在于把真正的责任方拉进来!
“何主管,”徐若杭带着征询和一丝感激,“那我下午就通知工人、勘探队、还有总承包方,一起到镇上来调解?”
何明远坦诚地摇摇头:“既然我们都看出来了工人是被人怂恿的,我建议,下午先单独通知工人代表过来。”他放慢语速“工人到了之后,您可以逐个跟他们单独谈话,了解具体情况,登记诉求,也向他们讲清政策和法律程序。这个流程走扎实了,收集好第一手信息,后面再组织勘探队和总包过来调解,才能真正做到有的放矢,事半功倍。”他强调了分化瓦解、掌握主动的策略。
徐若杭认真地听着,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捋了一下散落在耳鬓的发丝,眼神专注而明亮。
“好!我明白了。”徐若杭用力点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掌控局面的自信,“就按您说的办!”
又寒暄了几句,何明远起身告辞。他没有立刻驱车返回偏僻的黑水村项目部,而是将车停在镇口,信步走进了王门镇喧闹的圩集。
这个边陲小镇的圩日,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何明远一身整洁的衬衫西裤走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来不少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他却很享受这种氛围,目光扫过街边小摊上琳琅满目的山货——晒干的菌菇、新鲜的竹笋、不知名的草药……摊贩们用浓重的本地口音吆喝着。一些上了年纪的农家老人,佝偻着背,守着面前一小堆自家采摘的山货,眼神里透着期盼。
他尤其喜欢看远处农田里弯腰插秧的场景,那总能勾起他童年干农活的快乐记忆。
穿行在熙攘的人流中,何明远留意着路边的食肆,打算在镇上解决午饭再回去。很快,一家食客盈门、热气腾腾的小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店面不大,门口支着大锅,浓郁的羊肉香气随风飘散。
何明远挤了进去,在角落找了张空桌坐下。店里人气太旺,不一会儿,两个端着酒杯、面色黝黑的老乡就自然地坐到了他对面,拼起了桌。
何明远刚拿起油腻的菜单,一个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的声音,夹杂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突然从邻桌传来:
“哥!尝尝!这边西大山的羊肉汤,顶顶好哩!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