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砚的指尖落在文件袋的绳结上时,晨光正好漫过办公桌的真皮边缘。文件袋是苏晚亲手缝制的,粗棉线歪歪扭扭地绕着,像她设计图上那些故意留着的毛边——后来秦峰说,这是她用父亲留下的旧缝纫机扎的,针脚里还卡着点1998年的布料碎屑。
“哗啦”一声,十三张图纸在桌面上展开,像群突然展翅的鸟。陆时砚没有立刻去看,而是先注意到图纸背面的压痕——是他送的那本速写本的纹路,苏晚大概是把设计稿夹在里面带了很久,连纸张纤维里都浸了点棉纱的味道。
第一张清洁工工装的图纸上,别着片干枯的橙红色花瓣。陆时砚认得这是扫帚梅,小时候母亲总在布庄后院种,说这种花“贱生,给点阳光就疯长”。图纸上的工装口袋边缘,苏晚用铅笔描了圈虚线,标注着“能装下三个矿泉水瓶+半块抹布”,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和李阿姨工牌上的照片如出一辙。
他的指尖顺着虚线划过,突然想起上周在医院看到的场景:李阿姨蹲在走廊角落,正把捡来的空瓶塞进工装口袋,动作熟练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苏晚当时就蹲在不远处速写,晨光落在她的发梢上,和此刻图纸上的花瓣颜色一模一样。
第二张蒸汽礼服的图纸被细心地过了层胶,大概是怕被早餐摊的水汽弄湿。礼服裙摆的网纱设计旁,贴着片透明糖纸,在晨光下折射出虹彩。苏晚写着:“张叔说,最好的蒸汽是‘活’的,会跟着人走。”陆时砚凑近看,果然见网纱的线条是流动的,像被风吹动的晨雾。
他突然想起自己带苏晚去老宅那天,她在织布机前停留了很久,手指悬在棉纱上方却没敢碰。当时他以为是她拘谨,现在才明白,她是在感受纱线的流动——就像此刻图纸上的蒸汽,看似无形,却藏着千万个清晨的呼吸。
翻到星轨礼服时,陆时砚的呼吸顿了半秒。图纸中央的玉兰花是用丝线绣的,不是画的,银灰色的线在纸页上凸起细小的弧度,像真花瓣的肌理。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线结处有点扎手,想起苏晚母亲说过,她小时候总偷拿母亲的绣花针,扎得满手是洞也不肯停。
“陆总,林薇薇的团队又在发通稿,说……”秦峰的声音在门口戛然而止。他看见陆时砚正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取下玉兰花旁的小纸片,那是张剪下来的药盒标签,上面印着“苏母,3次\/日”,被苏晚用胶带贴在花瓣的根部,像给花浇了水。
陆时砚没抬头,只是把标签轻轻放进水晶镇纸下。镇纸里冻着片玉兰花,是去年从老宅摘的,此刻和图纸上的绣线重叠在一起,竟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让公关部准备声明。”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把苏晚的设计时间线和林薇薇的发布会流程并排放,标红所有重合点。”
秦峰刚要退出去,又被他叫住:“把我办公室的老台灯搬到样衣间。”那盏母亲留下的台灯,灯罩气泡里的猎户座,此刻正和图纸上的腰带扣遥遥相对,像跨越时空的暗号。
阳光爬上图纸右下角时,陆时砚发现那里有块浅褐色的印记,像滴干涸的油渍。他突然想起苏晚帆布包侧袋里的酱油瓶——上次去菜市场,她为了抢最后一把扫帚梅,不小心把瓶身撞歪了。原来那些被生活磨出的痕迹,早就悄悄渗进了她的设计里。
最底下那张汇总图的背面,有行极淡的铅笔字,是苏晚母亲的笔迹:“晚晚说,这张图要对着星星看。”陆时砚走到落地窗前,举起图纸对着晨光,十三张设计图的轮廓在玻璃上投下阴影,正好组成母亲病房窗外的星空——他上周去探望时,苏晚就在窗台上摆了串星星灯,说这样母亲做梦能看见银河。
“陆总,国外设计师的视频声明发来了。”秦峰的声音带着点激动,“他说苏晚的设计有‘人间的体温’,是机器做不出来的。”
陆时砚没说话,只是把汇总图重新折好,放进贴身的西装内袋。图纸的边角硌着肋骨,像揣了块带着温度的烙铁。他想起自己刚接手陆氏时,陆明哲嘲讽他“只会算数字,不懂人心”,此刻才明白,苏晚的设计之所以动人,正是因为她把那些算不清的人心、道不明的温情,都一针一线缝进了布料里。
样衣间的电话突然响起,是王师傅的声音:“陆总,星轨礼服的玉兰花刺绣好了,您要不要过来看看?”
陆时砚抵达时,王师傅正举着礼服对着光。玉兰花的白边里,苏晚缝进去的银质花瓣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和图纸上的绣线完美重合。“苏小姐说,这叫‘两世花’。”王师傅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你外公的布庄和她爸爸的店,原来早就借着花认亲了。”
陆时砚的指尖拂过花瓣,突然明白苏晚在设计图上留的白边是什么意思——那是给时光留的位置,让过去与现在能在某个瞬间轻轻相拥。他拿出手机,给苏晚发了条消息,只有一张照片:玉兰花刺绣在晨光里的样子,配文“等你来看花开”。
回复来得很快,是张病房的窗外照,星星灯在晨雾里闪着,像落在人间的星子。
离开样衣间时,陆时砚路过面料区。林薇薇的“晨曦系列”样衣被堆在角落,亮片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像堆没人要的碎玻璃。他突然想起苏晚说的:“真正的光,是暖的,会让人想靠近。”
此刻摊开在他办公桌上的图纸,正带着这样的光,一点点融化着这座商业帝国的冰冷。陆时砚知道,从摊开图纸的这个瞬间起,有些坚固了二十八年的东西开始松动——比如对人性的怀疑,比如对温暖的抗拒,都在那些细密的针脚和流动的线条里,悄悄让出了位置。
晨光越过高楼的玻璃幕墙,在图纸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像条通往某个未知方向的路。陆时砚的目光落在玉兰花上,第一次开始期待,这条路的尽头,会有怎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