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二,潼关以东三十里,无名山谷。
司马懿勒马谷口,望着远处潼关巍峨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五千西凉精锐和三千关中豪强私兵在他身后列阵,人马肃静,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声。
这一路比他预想的顺利。韩遂在渭水拖住了夏侯渊主力,马超又被引去华阴方向,关中腹地空虚。他专挑偏僻小道,昼伏夜出,避开所有官驿城池,七日便抵潼关外围。沿途几处关隘守军薄弱,稍作威吓便开关放行——关中豪强的名头,在这乱世有时比刀剑还好用。
“吕先生,”西凉军统领阎行策马上前。此人年约三旬,面庞黝黑,一道刀疤从左额斜划至下颌,显得凶悍异常。他是韩遂麾下老将,被派来“辅佐”司马懿,实为监视。但这一路行来,阎行对这位年轻谋士的谨慎和算计,倒是生出了几分佩服。“前方就是潼关。守将徐晃,善守。强攻不易。”
司马懿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卷绘着潼关周边地形的帛图——这是他三年前借游学之名,在潼关盘桓半月所绘。图上标注着关墙每一处垛口的高度、护城河的宽度、甚至几处年久失修的墙基裂缝。
“徐公明善守,但潼关守军不足五千。”司马懿手指点在关墙西北角一处,“这里,去岁秋雨冲塌了一段,虽已修补,但新砖旧砖接合处,是最薄弱所在。”他抬眼看向阎行,“我军不必强攻关门。可令关中豪强私兵正面佯攻,吸引守军注意。将军率西凉精锐,由此处攀墙突入——我已备好三百套曹军衣甲,攀墙后换上,直扑关楼。”
阎行眼中精光一闪:“声东击西?好计!”但他随即皱眉,“只是……关中那些豪强,肯拼命吗?”
司马懿淡淡道:“他们会的。”他转头望向身后那些衣着杂乱、神色各异的私兵队伍,“告诉各家主事:先登关者,封关内侯,赏千金。畏缩不前者……族中田产,充作军资。”
阎行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还是读书人狠。”
计议已定,各部开始准备。司马懿退到后方一处高坡,远远望着潼关。晨雾未散,关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他知道,只要拿下此关,洛阳便近在咫尺。届时手握血诏,占据旧都,召天下勤王……棋局就将彻底翻转。
“吕先生,”一名死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华阴方向有烽烟。按约定,韩将军若破夏侯渊,当燃三柱烽。但今晨只见一柱,且很快熄灭。”
司马懿眉头微蹙。一柱烽……是战事胶着,还是出了变故?他压下心头那点不安,沉声道:“不必理会。按原计划,辰时三刻,准时进攻。”
“诺。”
辰时三刻,战鼓擂响。
关中豪强私兵推着简陋的云梯、冲车,呐喊着冲向潼关。关墙上箭如雨下,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后面的人被督战队驱赶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惨叫声、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混成一片,潼关前瞬间化作血肉磨盘。
司马懿在高坡上静静看着。私兵的伤亡比他预想的要大,但无所谓——这些人本就是消耗品。他的目光始终盯在关墙西北角,那里,阎行已率五百西凉精锐悄无声息地摸到墙根下。
云梯架上,攀爬开始。守军似乎被正面攻势吸引,西北角防御稀疏。眼看就要成功——
潼关大门,忽然洞开。
不是小开,是两扇包铁巨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门后黑洞洞的甬道。没有守军冲出,没有箭矢射出,只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冲在最前的私兵们愣住,许多人下意识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洞开的门。
司马懿心头猛地一沉。
不对劲。
下一瞬,黑色的洪流从门内涌出。
不是步兵,不是寻常骑兵,而是一支全身披挂玄甲、连战马都覆着皮甲的的重骑兵。当先一将身形魁梧,面甲遮脸,手中长槊斜指苍穹。身后骑兵队列整齐如刀切,每骑之间距离几乎相等,沉默得可怕。
虎豹骑。
司马懿瞳孔骤缩。他认得这支军队——当年官渡之战,曹操便是以虎豹骑为锋,一举击溃袁绍中军。但去岁北征后,这支铁骑便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们驻防北疆,甚至可能已被拆分……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止。”曹纯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沉闷如金铁摩擦。
八百虎豹骑齐刷刷勒马,停在关门百步外。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几乎同时顿住,震得地面微微一颤。
曹纯抬起右手。
八百骑同时抬起左臂——每人臂上绑着一具特制的臂弩,弩身短小,但弩槽宽厚,可容五矢。这是格物院上月才送来的新制“连珠弩”,射程虽只有八十步,但可在三息内连发五矢。
“放。”
没有多余的号令,只有一个字。
八百弩齐发。四千支弩矢化作一片死亡的乌云,带着凄厉的尖啸扑向关前私兵阵线。矢雨覆盖之下,皮甲如纸,木盾如絮,前排私兵成片倒下,许多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一轮射毕,虎豹骑并不冲锋,而是迅速后撤二十步,重新装填——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从卸弩匣到装新匣,不过两息。
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
私兵们彻底崩溃了。他们哪见过这种打法?不冲不撞,就站在远处一轮轮射,像割麦子一样收割人命。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跑啊!”,整条战线瞬间土崩瓦解,数千人哭爹喊娘地往回逃,甚至冲乱了后方还未接战的队伍。
“不许退!不许退!”豪强家主们嘶声大吼,督战队挥刀砍倒逃兵,但根本止不住溃势。
司马懿站在高坡上,脸色第一次白了。他看着那片黑色的铁骑如礁石般立在关前,看着己方大军如潮水般溃退,心中那个完美的计划,正在一寸寸碎裂。
阎行率西凉精锐从侧翼杀出,试图冲乱虎豹骑阵型。西凉骑兵确实悍勇,挥舞弯刀悍不畏死地扑上去。但虎豹骑阵型纹丝不动,前排竖起重盾,后排长槊从盾隙刺出,将冲来的西凉骑一个个捅落马下。偶尔有西凉骑突破盾阵,立刻会被三支以上的长槊同时围攻,死状凄惨。
更可怕的是虎豹骑的装备——他们的环首刀明显比西凉弯刀更锋利,往往对砍几下,西凉刀便崩出口子;他们的马鞍马镫让骑手能在马上稳定发力,而西凉骑还在用旧式鞍具,许多武艺精湛的勇士因为马背颠簸,十成力使不出七成。
这不是战斗,是屠杀。
司马懿远远看着,手指死死抠进掌心。他能算尽人心,算尽谋略,却算不到这支本该在北疆的铁骑会突然出现在潼关。能调动虎豹骑的,只有曹操本人。也就是说,邺城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甚至可能连他走哪条路、何时抵潼关都算准了。
挫败感如毒蛇般噬咬心脏。他二十年来算无遗策,第一次尝到被完全看透、完全压制的滋味。
“吕先生!”阎行浑身是血地策马奔回,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顶不住了!这支骑兵太硬,儿郎们死伤惨重!”
司马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战场——虎豹骑虽强,但人数毕竟只有八百,真要拼死一搏,未必不能换掉他们大半。但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就算惨胜拿下潼关,后面还有洛阳,还有从北疆源源不断南下的曹军主力……
更何况,韩遂那边情况不明。若韩遂已败,夏侯渊随时可能回师东进,届时便是腹背受敌。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脑中闪过。司马懿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撤。”
阎行愕然:“撤?我们好不容易打到这……”
“我说撤。”司马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传令各部,分散撤退,化整为零。三日后,在武关道第一个隘口汇合。”他顿了顿,“若三日后未到……便各自求生罢。”
阎行死死盯着他,良久,重重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读书人……哼!”拨马便走,嘶声传令去了。
司马懿不再看战场,转身下坡。几名死士牵马过来,他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潼关方向。
关前,虎豹骑已开始冲锋。黑色的铁流碾过溃兵,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曹纯长槊所指,无人能挡。
司马懿调转马头,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那里是武关道,通往荆州。
他怀里贴身藏着那份真正的天子血诏。关中棋局已崩,但天下这盘大棋,还未终。
身后,潼关的烽烟渐起,直上云霄。
而更远处,马超、庞德率残部正朝潼关急赶;夏侯渊在打扫渭水战场后,已下令全军东进;曹纯的虎豹骑在击溃司马懿部后,并未追击,而是重新退回关内,紧闭城门。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子落在血迹未干的战场上,很快将尸骸、断刃、残旗覆盖,仿佛要抹去这一夜所有的杀戮与算计。
但有些东西,是雪盖不住的。
比如野心,比如仇恨,比如那卷沾着天子血迹的诏书,正随着一个青衫书生,悄然南下。
建安十一年的冬天,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