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挟着远山残留的雪腥气和黑龙江解冻后江水的湿冷湿气,如同一条冰冷的巨蟒,卷过外东北广袤而黝黑的土地。弘光五年的初夏,在这里依旧能感受到一丝去冬的凛冽余威。这片刚刚经历了血火洗礼的土地上,焦黑的木料与破碎的砖石混杂在泥泞中,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风暴般的攻势。
明军与新近归附的索伦、达斡尔、鄂伦春等部族组成的联军,如同摧枯拉朽的洪流,横扫了雅克萨、尼布楚等沙俄据点。哥萨克们依仗的火绳枪和简陋的原木堡垒,在复仇的炮火与各族战士悍不畏死的刀锋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那些企图在远东肆意妄为的冒险者,从未料到会在看似羸弱的明帝国边陲,遭遇如此坚决且携带着覆灭满洲赫赫声威的反击。
一座座建立在华夏故土上的异国堡垒在震天的喊杀声中被点燃,浓烟滚滚,直冲云霄,最终化为焦炭与灰烬。被掳掠的边民得以重见天日,他们枯槁的脸上淌下浑浊的泪水,朝着南方故土的方向叩拜。曾经在此傲慢飘扬的双头鹰旗帜,被践踏在联军将士的脚下,浸透了泥泞与血污,象征着这片被遗忘已久的广袤黑土地,终于彻底重归华夏版图。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关内,自然又是一番举国欢腾。茶楼酒肆间,说书人唾沫横飞地渲染着王师北定、犁庭扫穴的雄壮;士林学子们慷慨激昂,赋诗作文,颂扬着中兴气象。然而,在这片欢腾的海洋之下,在帝国权力中枢的北京城,一场关乎罪与罚、忠诚与背叛的终极审判,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其引力甚至压过了遥远的边功。
北京城,这座古老的帝都,在经历了清军仓皇撤离时的短暂混乱与明军主力入城后的严厉肃清,已逐渐恢复了表面的秩序与繁华。街道上的垃圾和战争痕迹被清理,商铺重新开张,叫卖声此起彼伏。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愈发温暖的春日阳光下,闪烁着近乎崭新的金色光泽,仿佛急于洗刷掉那短暂却深刻的、属于关外异族的烙印——那些马蹄袖、金钱鼠尾留下的屈辱记忆。
然而,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肃杀。那是一种胜利后的虚脱,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隐忧。尤其是在这个特定的日子,这种肃杀凝聚在了京城西南一隅——菜市口。
时近正午,菜市口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刑场周围被明军兵士层层把守,他们手持长枪,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将汹涌的人潮阻挡在安全线外。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贩夫走卒、士绅文人、妇孺老幼,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脸上交织着好奇、愤恨、以及对血腥场面某种原始的期待。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尘土味,以及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躁动。
今日,将被明正典刑的,是张晓宇。
这个名字,连同他所犯下的“罪行”,早已通过朝廷的邸报、张贴在各处的告示以及口耳相传的市井流言,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官方文书中,他是“前明生员,屈身事虏,为虎作伥”;在民间传说里,他是“罔顾人伦,以妖术造毒烟疫病,助纣为虐”的魔头。他是汉奸的典型,是导致无数军民在战场上痛苦死去、无数家庭破碎的元凶之一。
终于,在一阵剧烈的骚动和官兵的呵斥声中,囚车在精锐士卒的押解下,碾过青石路面,发出沉重的辘辘声,缓缓驶入刑场中心。囚笼打开,一个身影被粗暴地拖拽出来,踉跄着跪倒在刑台之上。
他穿着一身污秽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囚服,头发如同乱草般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部分皮肤苍白中带着污迹,脸颊上有明显的淤青,那是囚禁期间或是押解途中留下的印记。
昔日作为理工科大学生的那份精明、算计,甚至是因为穿越而带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此刻早已荡然无存,被巨大的恐惧、长期的折磨以及希望的彻底泯灭所吞噬,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麻木。他的身体微微佝偻着,跪在那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泥塑。
监斩台临时搭起,高出地面丈余,上面端坐着今日的主宰——监斩官史可法。他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沉郁如铁铸,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台下的一切。在他身后,肃立着诸多明朝文武大员,神色各异,或凝重,或漠然,或隐含快意。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些在抗清战争中凭借军功崭露头角的原顺军、西军将领也赫然在列,他们大多穿着不同于明军制式的铠甲,脸上带着草莽豪杰特有的悍勇与风霜之色,冷眼看着这场大明朝廷主导的审判。他们的存在,无声地诉说着如今南北联合、共同抗清并取得彻底胜利的复杂政治局面。
人群之中,一个并不起眼却能清晰俯瞰刑场全貌的角落,站着两个与周围氛围有些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是李大坤,他如今是宫中受赏的御厨,穿着一身崭新的绸布衣服,体态比穿越前更加壮硕了些,但此刻,华服之下是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的双手紧紧攥在身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毕露。他下意识地做出一个想去摸腰间东西的动作,仿佛那里还别着他赖以生存、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厨刀。
另一个是戚睿涵,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像是寻常书生打扮,面容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唯有他那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嘴唇,以及眼底深处偶尔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波澜——那里面有痛惜,有回忆,有愤怒,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悲哀——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他们看着那个跪在刑场中央的身影。那个曾经在大学的教室里,为了一个经济学公式或者一次小组作业与他们争论不休的同学;那个曾经在舟山金色的沙滩上,与他们一起追逐嬉笑,畅想未来的青年;那个因袁薇而和戚睿涵大打出手的小气男友;那个一同被抛入这个时空乱流,本该互相扶持的“同类”……如今却以如此不堪、如此耻辱的姿态,跪在万千民众的唾骂与仇恨之中。时空的强烈错位感与现实的血腥残酷死死交织在一起,让戚睿涵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胃里有些翻腾。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旨官尖利而缺乏感情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菜市口上空喧闹的声浪。他开始用一种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历数张晓宇的罪状:背弃祖宗,投靠建虏;以其奇技淫巧,研制猛烈火器,助长虏势;尤甚者,罔顾天道人伦,创制毒烟瘴雾,散播疫病脓毒,致使我大明及顺军将士死伤枕籍,百姓流离,生灵涂炭……每念出一条具体的、沾满血污的罪行,底下的人群便像是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爆发出一阵更加激烈、更加狂怒的浪潮。
“狗汉奸,不得好死!”
“用毒气害我爹(我儿子\/我兄弟),天打雷劈啊!”
“我儿子被他拿去做活体实验,惨死在瘟疫之下。真是丧尽天良,不知道他的良心何在!”
“杀了他,凌迟处死,千刀万剐!”
“扒了他的皮,点天灯!”
愤怒的吼声、凄厉的哭嚎、恶毒的诅咒,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刑场的顶棚。烂菜叶、臭鸡蛋、土块、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石子,如同密集的雨点般,越过兵士的阻拦,砸向刑场中央那个蜷缩的身影。张晓宇瑟缩着,拼命地想低下头,把脸埋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
人群中,那些声音最为嘶哑、哭喊最为悲切的,往往是失去了亲人的遗属。一个老妇人瘫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哭喊着儿子的名字,说他就是死在了南阳城下那场绿色的毒雾里;一个失去手臂的年轻军汉,双目赤红,用剩下的独臂指着张晓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声音里饱含的血泪与彻骨的仇恨,足以让任何尚有良知的人为之动容,也足以将任何求情的念头碾得粉碎。
史可法抬起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他久经沙场,又身居高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喧闹的刑场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些压抑的啜泣和低声的咒骂。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台下跪着的张晓宇,声音洪钟般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张晓宇,尔本汉家子弟,虽非科举正途,亦曾读圣贤之书,当知华夷之辨,忠孝之节。然尔屈身事虏,认贼作父,更以其所学,造此等有伤天和、惨无人道之凶器,助纣为虐,祸国殃民。南阳毒烟,平阳疫病,山海关外累累白骨,皆尔之罪孽。山西、河南,尔等以毒气熏大明将士以求速胜;淮安、凤阳,尔等散播瘟疫致使军民遭殃,十室九空。尔之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他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带着凛然的正气和无法抗拒的审判力量,“今日,按《大明律》,判尔斩立决,枭首示众,以告慰天下冤魂,以正纲常视听。尔……还有何话说?”
这最后的问话,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道催命符。张晓宇猛地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双因为极度恐惧而布满血丝、几乎凸出的眼睛。脸上混杂着污泥、泪痕和刚才被砸出的蛋清菜叶,显得狼狈而癫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嘶哑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
“我……我是被迫的,是鞑子,是那些建虏逼我的,我不做,我不做他们立刻就会杀了我。那些技术……那些化学公式、医学知识……它们本身没有错,它们可以用来做好事,可以用来发展……是时代,是这个该死的吃人的时代,是它逼我的!”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地扫视,如同溺水者寻找最后一根浮木。终于,他看到了角落里的戚睿涵和李大坤。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最后希望的光芒骤然亮起,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睿涵,大坤,是你们,救救我!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看在我们一起从那个世界来的份上,我们才是一起的啊。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帮我求求情,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地位,求求你们了——!”
这声凄厉的、饱含着穿越者秘密的呼喊,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李大坤的心防。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到张晓宇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上极致的恐惧,想起了大学时一起打游戏、一起在深夜食堂吃泡面的日子,一种巨大的同情和物伤其类的悲哀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了半步,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一句“他或许真是被迫的”或者“能否留他一条活命”之类的求情话语,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然而,他的目光掠过周围那些愤怒到扭曲的面孔,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想起邸报上描述的毒气造成的惨状,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那里,变得无比苍白、无力。在这滔天的民愤和铁证如山的罪责面前,任何为张晓宇开脱的言辞,不仅徒劳,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他最终只是痛苦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猛地别过头去,粗壮的肩膀微微耸动,不忍再看。
戚睿涵的心也在张晓宇呼喊他名字的那一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同学之谊,穿越前在科技馆里因为袁薇而产生的争执别扭,那些在现代校园里无忧无虑、充斥着公式、实验和青春烦恼的点滴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那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平静而珍贵的回忆。然而,这丝温情仅仅持续了一刹那,便被更加沉重、更加血腥的画面所覆盖、所碾碎——
那是南阳城下,吸入毒气的士兵们面色青紫,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球凸出,在地上痛苦挣扎直至死亡的扭曲面容;那是平阳战场上,来不及佩戴上他们紧急赶制出来的、简陋防毒面具的明军、顺军弟兄,在黄色的烟尘中成片倒下,剧烈咳嗽直至咯出内脏碎片的惨状;那是无数个因为他提供的技术而直接强化了清军,导致战事延长,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增加的伤亡数字背后,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和消逝的生命……
个人的情谊,无论是友谊还是旧怨,在民族大义、在历史罪责、在那无数枉死冤魂的注视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他清楚地知道,从张晓宇选择为清廷效力,并且毫无心理障碍地将超越时代的知识转化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这不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私人恩怨,这是历史的审判,是人民的选择,是正义的惩治,尽管是残酷的实现。
戚睿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与刑台上张晓宇那充满了最后乞求、最终变为彻底绝望的视线对上。戚睿涵的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快意,没有个人仇恨的宣泄,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哀,以及一种无法转圜的、冰冷的决绝。
看到戚睿涵这明确的、毫无希望的回应,张晓宇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彻底瘫软在地,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含糊不清的呓语,或许是在咒骂命运,或许是在后悔当初的选择,但一切都已太迟。
史可法将这一切——张晓宇的崩溃,李大坤的不忍,戚睿涵的决绝——都看在眼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文。他不再多言,从身旁签令筒中,抽出一支染成火红色的、象征着死刑立即执行的令签。那令签在他手中微微一顿,仿佛凝聚了千钧重量,随即,被他毫不犹豫地、决然地掷于地上。
“时辰已到,行刑!”沉浑有力的喝声,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刑场上炸响。
那支令签落地的轻微“啪嗒”声,在此刻死寂的环境下,却显得如此清晰,如此惊心动魄,仿佛敲响了地狱的大门。喧闹的、愤怒的、哭泣的刑场,瞬间陷入了一种怪异的、令人窒息的绝对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名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头裹红巾的刽子手身上。他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上前,从助手手中接过那柄厚背薄刃、雪亮如秋水、寒气逼人的鬼头大刀。阳光在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刀身上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刽子手调整了一下呼吸,双臂肌肉贲张,高高举起了鬼头刀。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撕裂空气的轻微啸音,毫不犹豫地落下。
“噗——”
一道殷红刺目的血箭,从断颈处喷射而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凄艳的轨迹。那颗曾经装载着无数现代理工知识、也曾充满对未来的野心、对死亡的恐惧、对故土的复杂情感的头颅,带着凝固的惊恐表情,滚落在地,沾染上尘土与血污。无头的尸身在原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软倒。
人群在经历了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几乎要掀翻天的欢呼声、叫好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宣泄的快意、大仇得报的满足、以及对朝廷威严的敬畏。许多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仿佛刚刚参与了一场正义的盛典。
戚睿涵默默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血腥的场面和狂欢的人群。李大坤也脸色苍白,脚步有些踉跄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离开了这片被血腥气和狂热情绪笼罩的是非之地。身后那震天的欢呼,如同滚烫的针,刺穿着他们的耳膜,也刺穿着他们的心。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让他们感到一阵阵反胃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穿过几条街巷,远离了菜市口的喧嚣,周围的空气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两人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停下脚步。
“他……确实是罪有应得。”良久,李大坤才用沙哑得厉害的嗓子说道,声音低沉而疲惫。这句话像是在对戚睿涵说,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试图用这个结论来压下心中那翻腾不息的复杂情绪——有对同学之死的悲伤,有对叛徒下场的快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命运无常的恐惧。
戚睿涵点了点头,望着北京城上空那片被春日阳光照得湛蓝、却显得格外高远、格外冰冷的天空,缓缓道:“是啊,多行不义必自毙。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他的选择带来的必然结局。”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只是……亲手见证一个曾经熟悉的人,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结,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他转过头,看着李大坤,眼中是同样的疲惫与迷茫:“我们改变了这么多,阻止了山海关的背叛,促成了南北联合,最终覆灭了满清,将历史的车轮硬生生扳向了另一个方向……但也失去了很多。同学的性命,我们自身的某些部分……历史的车轮碾过,无论方向如何改变,其下的尘埃,总不免要被碾碎。个人的命运,在这滔天洪流之中,有时轻如鸿毛,有时……又重得让人无法承受。”
他们没有再去拜见史可法或其他明朝的重臣。大局已定,满清这个共同的最大敌人已经覆灭,剩下的,便是南明朝廷与大顺政权之间如何相处、如何划分权力、如何构建未来秩序的问题。戚睿涵心中那份关于“和平建国”、避免新一轮内战、真正让百姓休养生息的期望,如同暗夜狂涛中的一叶扁舟,虽然微弱,却始终是他坚持的动力,未曾熄灭。
他知道,以他如今在顺军之中,特别是在李自成面前的影响力,以及他与明廷一些开明官员(如史可法、黄得功等)建立起的交情,如果留在北京,很可能会被朱由崧的朝廷授予高官厚禄,以示笼络。但他更愿意,也更相信,应该回到西安,回到那个代表着新生力量、代表着另一种可能性的大顺政权核心所在。那里,或许有更少的陈规陋习,更多的实干精神,也更需要他去发挥作用,去约束可能存在的野心,去引导走向和平。
次日清晨,戚睿涵和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董小倩便收拾好了简单的行装,准备启程返回西安。李大坤特意告了假,前来驿馆送行。昔日的大学室友,经历了穿越后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如今即将再次分道扬镳。
“大坤,留在北京,凡事……多加小心。”戚睿涵用力拍了拍李大坤厚实的肩膀,语气真挚,“你这手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在这紫禁城里,或许……你也能用你的方式,在杯盘碗盏之间,做一些潜移默化的事情。”他意有所指,或许是指通过饮食影响宫廷,或许是指李大坤作为另一个穿越者,保持清醒的观察,但并未点明。
李大坤眼圈有些发红,他本就不是善于表达的人,此刻更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只能用力地点头,瓮声瓮气地说:“放心吧,睿涵。我晓得轻重。你们……这一路山高水长,一定要多多保重。”他顿了顿,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却更显苦涩,“希望……希望下次我们兄弟再见的时候,这天下真的太平了,再也没有战乱了。”他不忘自己的老本行,将一大包精心准备的、耐存放的肉脯、面饼和酱菜塞到戚睿涵手里,“路上吃,别饿着。”
辞别了依依不舍的李大坤,戚睿涵和董小倩翻身上马,在数名精锐顺军骑兵的护卫下,策马出了北京城巍峨的德胜门。离城渐远,官道两旁的景象逐渐从城市的繁华喧嚣变为乡野的宁静。田野里,禾苗新绿,焕发着勃勃生机,一些农民正在田间辛勤劳作,偶尔能看见被战火摧毁的村落正在重建,新的房舍已经立起了框架。战乱的创伤,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被一种顽强而朴素的生命力一点点抚平。
行至一处高坡,戚睿涵下意识地勒住了马缰,回望那座在晨曦中显得无比庞大、无比威严的帝都。城墙如龙盘虎踞,殿宇楼阁的飞檐在朝阳下勾勒出清晰的剪影。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这座古老的帝都,见证了辽、金、元、明、顺、清的兴替起伏,也见证了他这个来自异时空的闯入者,如何从最初的茫然无措,到一步步被卷入历史洪流的中心,试图用自己的知识和意志,去影响、去改变这段波澜壮阔却又充满血泪的历程。
他曾在这里为了联合抗清而四处奔走、唇枪舌剑;也曾在这里目睹了不可一世的满洲八旗最终覆灭的结局;更在这里,亲眼见证了另一个来自同一时空的灵魂,如何因为选择的不同,而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兴奋吗?确实有。能够参与并亲手推动历史走向一个更好的方向,那种巨大的成就感与使命感,是无可替代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疲惫和深深的迷茫。
历史的惯性巨大而残忍,个人的力量即便如同精卫填海,能撬动一丝缝隙,其过程也充满了无尽的牺牲、不得已的妥协和道德的困境。他改变了吴三桂的命运,避免了山海关引狼入室的最坏结果;他促成了看似不可能的明顺抗清民族统一战线;他利用超越时代的知识,帮助联军在战场上取得关键优势;最终,他亲眼见证了清廷的彻底覆灭——这几乎是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当最大的敌人被消灭,前路似乎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迷雾重重,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潜在的危机。朱由崧和他的南明朝廷,在失去了共同的外部威胁之后,是否还能保持那份“联虏平寇”时期不得已而为之的“识大体”与“宽容”?李自成、张献忠这些起于草莽、习惯了刀头舔血的英雄豪杰,在分享了胜利果实后,又是否真的甘于放弃手中的权力,向南京的皇帝俯首称臣?新的利益格局如何划分?旧的矛盾会否以新的形式爆发?
“睿涵,你在想什么?是还在想昨天的事吗?”董小倩温柔而带着关切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策马与他并辔而行,初夏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和田野的芬芳,拂动她额前的发丝和衣袂。她不再是那个初遇时,主要因姐姐董小宛的关系而带着几分好奇与青涩的官家小姐。经历了这么多战火硝烟的洗礼,见证了无数生死离别,陪伴戚睿涵走过最艰难的决策时刻,她早已蜕变,目光清澈而坚定,成为了他身边真正可以倚靠的、聪慧、坚韧且理解他抱负的伴侣与战友。
戚睿涵收回望向远方那渐行渐远的帝都的复杂目光,看向董小倩,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疲惫和深思的微笑:“不全是。昨天的事……是一个了结,也是一个警示。”他顿了顿,整理着思绪,“我在想,我们做了这么多,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流了那么多的血,清虏终于被我们赶回了老家,甚至彻底消灭。但这真的意味着结束了吗?或者说,这仅仅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艰难的新篇章的开始?”
他目光投向远方蜿蜒向西的官道,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希望,大帅能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念,顾全这来之不易的大局,能够审时度势,向南京朝廷上表称臣,不再割据自立,重启战端。毕竟,经此长达数年的抗清战争,中原大地早已元气大伤,百姓再也经不起任何大规模的内战消耗了。我也希望,陛下经历了这场关乎国运的血与火的洗礼,目睹了民间的疾苦和力量,能够真正变得胸怀宽阔,励精图治,整顿吏治,革除前明积弊,不再重复旧日王朝循环衰败的老路。”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仿佛要穿透眼前的时空,看到他内心构想的那个未来,“这天下,需要的不是无休止的征战和权谋,而是真正的休养生息,是让每一个辛勤劳作的人都能安居乐业,是让孩童得以成长,老者得以安度晚年。我们流的血,终究是为了换取一个太平盛世,还百姓一个真正的、有尊严的幸福生活。”
董小倩认真地、用力地点着头,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戚睿涵话语的深切认同,以及对他这个人毫无保留的信赖。“我和你想的一样,睿涵。古人云,止戈为武。我们当初拿起武器抗争,是为了最终能够放下武器,是为了永久的和平。如今,最大的祸患已除,正是重建家园、抚平创伤的时候。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南京与西安之间未来如何博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与你共同面对。”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暖流,温柔而坚定地抚慰着戚睿涵心中那纷繁复杂、沉重如山的情绪。他点了点头,深吸一口带着泥土、青草和晨露芬芳的清冽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排出。随即,他一抖马缰,目光变得坚定而锐利,望向西方。
“走吧,回西安。那里,还有很多未竟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做。”
两匹骏马扬起四蹄,发出清脆的蹄声,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沿着通往西边的、漫长而充满希望的官道,渐行渐远,将那座刚刚经历了盛大胜利狂欢与残酷命运审判的帝都,彻底留在了身后弥漫的、金色的春日晨光与烟尘之中。
前方的路还很长,历史的下一页,正等待着他们去参与书写,去奋力勾勒。而关于那神秘玉佩所揭示的长生之谜,关于他们这群穿越者更深层的命运与使命,关于更加遥远而不可知的未来……此刻,还都深藏在未知的时空迷雾深处,不曾向他们显露丝毫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