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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陷落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碴与绝望,瞬间席卷了尚未安稳下来的盛京。这座被清廷暂定为“行在”的故都,仿佛一个惊魂未定的迁徙者,尚未从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混乱中喘过气来,便被这更为沉重的打击按入了冰窖。

市井街巷间,往日八旗子弟尚存的几分骄矜气焰被仓皇与疑惧取代,人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惶恐。就连那呼啸而过的北风,也似乎带着北京皇城沦陷时的哀鸣与血腥气,刮得人脸颊生疼,心头发冷。

盛京皇宫,这座比北京紫禁城局促得多的旧日宫阙,此刻更显得压抑逼仄。殿宇的飞檐翘角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僵硬的轮廓,仿佛也承载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国难重负。

宫墙之内,往日八旗贵胄的喧哗与傲慢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感的惊惶。廊檐下披甲持锐的侍卫,一个个面色凝重,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重一点就会震落殿角的积雪,或是惊动了冥冥中即将降临的更大灾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恐慌,如同逐渐弥漫的毒雾,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鳌拜是在一片黯淡天光中,被人用简陋的担架抬回他那位于盛京内城、距离皇宫不远的府邸的。这位素以勇悍绝伦着称的巴图鲁,此刻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苍鹰,狼狈不堪。他后背那处被南明大将沐天波狼牙棒狠狠砸中的伤口,虽经军中医官粗略包扎,依旧不断洇出大片深褐色、触目惊心的血污,将厚厚的棉袍浸透、板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内碎裂般的剧痛,让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方能不呻吟出声。

府邸内的仆从们早已得到消息,此刻皆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在庭院和廊下,大气不敢出。昔日里,主子回府,必是前呼后拥,声若洪钟,带着战场上的煞气与朝堂上的威严。可如今,抬进来的却是一个气息奄奄、面色灰败的伤者。那种笼罩在全府上下的不祥与悲凉,比盛京户外的严寒更刺入骨髓。

鳌拜被小心翼翼安置在暖炕上,炕烧得温热,却驱不散他体内的寒意与心中的冰霜。他眼神浑浊地望着屋顶绘制的祥云纹样,那曾经象征着他青云直上、战功彪炳的图案,此刻在他眼中却扭曲、模糊,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败绩。

皇城失守,幼主福临与两宫皇太后在摄政王多尔衮的护持下仓皇“北狩”(实为溃逃),自己身为亲信大将,非但未能护得周全,反而身负重伤,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回这“行在”之地……这奇耻大辱,远胜于背后那几乎要了他性命的伤势。往日的锐气、骄横,在现实的残酷打击下,已然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屈辱、愤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亲兵头领阿克占跪在炕边,低声道:“主子,药已煎上,您千万保重身子……”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悲痛。

鳌拜喉结滚动,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北京……如何了?”他明知结果,却仍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阿克占低下头,不敢看他:“主子……城破当日,我军……溃散……具体情况,尚未有确切消息。”

鳌拜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渗出一丝血线。他不再追问,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阿克占默默退到一旁,与其余几名心腹亲兵交换了一个忧惧的眼神。府邸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鳌拜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连侍女端着药碗进来时,那细微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她们几乎是踮着脚尖,将药碗放在炕边小几上,便慌忙退下,唯恐惹恼了这位脾气本就暴烈、此刻更是濒临崩溃边缘的主子。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张晓宇的耳中。他如今在这风雨飘摇的清廷小朝廷里,地位颇为特殊且显赫。凭借着一手在这个时代被视为“奇技淫巧”,实则远超时代的科技知识——尤其是那些经过他“改良”、威力惊人的火铳、火炮,乃至那架惊世骇俗、曾短暂升空侦察的载人“飞机”模型。他深得摄政王多尔衮的赏识和倚重。虽无显赫爵位在身,仅挂着一个工部侍郎的虚衔,却俨然是摄政王身边最炙手可热、言听计从的红人之一,即便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满洲亲贵,见了他也得客气几分。

他的居所并非传统官邸,而是一处被他改造得颇具现代实验室风格的独立院落,院内时有硫磺、硝石等物气味散发,偶尔还会传出奇异的金属敲击声。听闻鳌拜重伤逃回的消息时,张晓宇正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工房里,用一块麂皮细致地擦拭着一架新近改进的“百发连铳”模型。这连铳结构精巧,虽仍是前装燧发,但供弹方式和射速已远非这个时代清军装备的鸟铳可比。

听到心腹低声禀报,张晓宇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枪管上停留了片刻。他缓缓抬起头,工房内摇曳的烛光映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年轻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阴沉与算计的面孔。眼中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鳌拜那样的猛将,竟也败得如此凄惨?随即,这惊诧便被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所取代——那是压抑已久的仇恨,混合着权力欲望的毒焰。

他放下连铳模型,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盛京冬日早临的黑暗瞬间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远处,鳌拜府邸方向的灯火,在他眼中如同风中残烛。

“时候到了。”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这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在寂静的工房里回荡,令那名跪地禀报的心腹侍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张晓宇没有立刻行动。他深知,越是关键时刻,越需谋定后动。他唤来那名心腹,此人名叫博图,原是一名被掳掠来的汉人包衣,因身手矫健、心思缜密且对张晓宇绝对忠诚而被提拔。张晓宇屏退左右,室内只余他们二人。

“鳌拜伤势究竟如何?府内情形怎样?”张晓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眼神锐利如鹰。

博图躬身,详细禀报:“回主子,奴才买通了太医署的一个小吏,据他透露,鳌拜内腑受创极重,肋骨断了两根,其中一根险些刺入肺腑,加之失血过多,能撑回盛京已是奇迹。如今高烧时作,昏迷之时多,清醒之时少,太医署的人私下都说,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府内如今人心惶惶,管事的是跟随鳌拜多年的老管家哈尔巴,此人精明能干,但贪财好利,眼下正为主子的伤势和府邸的前程忧心忡忡。”

“哈尔巴……”张晓宇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屈辱的一幕。那时他刚穿越至此,身份低微,因私自逃亡不慎冲撞了时任巴牙喇纛章京的鳌拜。鳌拜暴怒之下,命人将他按住,亲手用铁鞭打断了他的双腿。当时,就是这个哈尔巴,一边谄媚地递上鞭子,一边用言语煽风点火,那张带着讨好笑容的脸,至今想起,仍让他恨意难消。

“好,很好。”张晓宇眼中寒光更盛,“贪财好利?忧心前程?这正是可以利用之处。”他低声对博图吩咐了一番,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够听清。博图边听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接受一项普通的任务。最后,他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身影迅速融入盛京冬日浓稠的黑暗之中,如同鬼魅。

次日傍晚,天色刚刚擦黑,哈尔巴便被博图“请”到了张晓宇的私室。这间私室位于院落深处,陈设简单却戒备森严,墙上挂着精细的地图与各种奇异的机械图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火药与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

哈尔巴心中惴惴不安,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虽贵为鳌拜府上的大管家,在一般官员面前也算有几分体面,但在张晓宇这等摄政王面前的红人面前,终究只是个高级奴才。他不知这位权势熏天、手段诡异的张侍郎为何单独召见自己,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张晓宇屏退左右,亲自关上门,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桌上那盏摇曳的牛油灯发出的昏黄光晕。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让座,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哈尔巴,鳌大人伤势如何了?”

哈尔巴连忙躬身,几乎将身体折成九十度,声音带着惶恐与谄媚:“回张侍郎话,劳您动问。我家老爷……伤势极重,高烧不退,昏迷之时多,清醒之时少,咳血不止……太医来看过几次,开了方子,但……但情况很不妙,怕是……”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嗯,”张晓宇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早有所料。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积雪覆盖、形态嶙峋的假山枯树,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并不存在的耳朵听了去,“哈尔巴,你可知道,鳌大人与我,昔日有些……龃龉?”

哈尔巴心头猛地一凛,这事他岂能不知?当年他就在现场,他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腰弯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声音颤抖:“这个……小人……小人略有耳闻……都是过去的事了,张侍郎您大人大量……”

张晓宇转过身,目光如锥子般死死钉在哈尔巴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的冰冷与恨意,让哈尔巴如坠冰窟,后面奉承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我张晓宇,并非睚眦必报的小人。”张晓宇的语气忽然变得“诚恳”起来,但这诚恳背后,是更深沉的算计,“如今国难当头,北京沦陷,皇上与摄政王暂驻盛京,正是用人之际,亟需凝聚力量,共度时艰。鳌大人乃国之栋梁,满洲博图鲁的楷模,若能康复,于大清,于摄政王,都是莫大的幸事,亦是稳定人心之关键。”

他顿了顿,观察着哈尔巴的反应,见其面露困惑,才继续道:“我这里,有西洋传教士进献的秘制药散,据说是用极西之地的珍稀药材配制而成,对外伤内淤,尤其是内腑震荡、淤血不散有奇效,远非太医署那些温吞方剂可比。”

哈尔巴似乎有些明白了,却又更加糊涂。既然张侍郎有意示好献药,为何如此隐秘?直接通过太医署或者摄政王赐下,岂不更好?

张晓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极具诱惑力,又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只是……唉,你也知道,鳌大人素来不喜我,对我成见极深。若由我出面献药,他定然心生疑虑,非但不用,恐怕还会怪罪于我,甚至迁怒于你。如此一来,非但救不了鳌大人,反而可能激化矛盾,于国于己,皆是不利。”

他走近两步,几乎凑到哈尔巴耳边,指着他一字一顿道:“所以,此事需由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药混入鳌大人的日常汤药之中。用量需谨慎,每次只需指甲盖些许即可,此药无色无味,混入药中绝难察觉。”

哈尔巴闻言,如遭五雷轰顶,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张……张侍郎……您……您这是让小人……下……下毒?”他几乎不敢说出那两个字。

“下毒?”张晓宇嗤笑一声,脸上露出被误解的“不悦”与“坦荡”,“哈尔巴,你把我张晓宇看成什么人了?我若要害鳌拜,何须用这等手段?等他自然伤重不治岂不更好?这确是救命的良药。只是借你之手,行此权宜之计罢了。”他的声音又压低,充满了蛊惑,“你想想,鳌大人待你如何?你鞍前马后伺候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在他眼里,你终究不过是个奴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动辄打骂。他若就此去了,你这管家之位还能保住吗?新主子会如何待你?府中那些虎视眈眈的,能不落井下石?”

这番话,如同毒蛇,精准地钻入了哈尔巴内心最隐秘、最脆弱的角落。他想起鳌拜平日里的专横跋扈,对自己的颐指气使,府中其他管事若有若无的排挤……若鳌拜真死了,树倒猢狲散,自己这大管家的风光日子恐怕也到头了,甚至可能被清算旧账。

张晓宇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知道火候已到,抛出了最后的诱饵:“此事若成,鳌大人得以康复,你便是救主的第一功臣。届时,我自会在摄政王面前为你美言,重赏自不必说,擢升官职亦非不可能。退一万步讲,即便……即便鳌大人伤重难返,最终不治,那也与你用药无关,是伤势本身所致。而你看清了形势,提前向我靠拢,便是大功一件。事后,你可立刻来找我,我保你平安,并将你留在我府里,视你如亲属兄弟,保你日后荣华富贵,远胜在这鳌拜府中担惊受怕。如何抉择,关乎你身家性命与前程,你可要想清楚了。”

威逼,利诱,对未来的恐惧,对财富权力的贪婪……种种情绪在哈尔巴心中激烈交战。他看着张晓宇那看似真诚,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又想起鳌拜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以及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贪念与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理智与忠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颤声道:“小人……小人明白了,小人愿为侍郎效犬马之劳,定将此事办妥。只求侍郎日后……不忘今日之言!”

张晓宇脸上浮现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的满意笑容,伸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记住,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走漏半点风声,后果你应该清楚。”他将一个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白色瓷瓶递了过去,再次叮嘱,“用量切记,指甲盖些许,混入汤药,每日一次即可。”

哈尔巴双手颤抖着接过瓷瓶,仿佛捧着一条毒蛇,又仿佛捧着通往富贵的天梯。他将瓷瓶紧紧攥在手心,藏入袖中,再次磕了个头,这才脚步虚浮地退出了这间让他感到窒息密室。

是夜,鳌拜府内鸦雀无声。只有巡夜家丁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寒冷的夜空。

厨房里,为鳌拜熬药的炉火尚未熄灭,药罐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褐色的汤汁,散发出浓重苦涩的气味。哈尔巴借口亲自为老爷煎制秘方补药,支开了原本看守药炉的小丫鬟。他独自一人守在炉边,心脏狂跳不止,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从袖中取出那个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点点白色的粉末在指尖。那粉末细腻无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无法将粉末准确倒入药碗。最终,他一咬牙,将粉末抖入刚刚滤出、尚且滚烫的药汤里。粉末遇水即溶,瞬间消失无踪,果然无色无味。他拿起药匙,颤抖着搅动了几下,试图让药性混合得更均匀,药碗边缘因此溅出了几滴褐色的汁液,落在灶台上,如同干涸的血迹。

当他端着这碗加了“料”的汤药,一步步走向鳌拜卧房时,感觉脚下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艰难。走廊里昏暗的灯笼,将他摇摆不定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形如鬼魅。

卧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鳌拜躺在炕上,面色蜡黄,呼吸微弱而急促。当哈尔巴走近时,他竟微微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虽然浑浊虚弱,失去了往日的锐利锋芒,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猛兽般的本能警惕,缓缓扫过哈尔巴那极力掩饰却仍不自然的脸,最终定格在他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上。

“什么……药?”鳌拜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气力。

哈尔巴强自镇定,心脏却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回老爷,是……是府里珍藏的那支百年老山参,奴才又加了其他几味太医吩咐的、补气血、固本培元的珍贵药材,特意为老爷您吊吊精神,助您早日康复。”

鳌拜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直视他内心的恐惧与背叛。哈尔巴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或许是因为伤势过重,神智已不甚清醒;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愿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又或许,是他内心深处,终究不愿相信跟随自己多年的管家会起异心……在短暂的沉默后,鳌拜终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哈尔巴心中一块巨石似乎落了地,却又被更大的恐惧攫住。他不敢怠慢,用银勺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吹,颤抖着送到鳌拜嘴边。鳌拜顺从地,一勺,一勺,将整碗药汤都咽了下去。喂药的过程中,哈尔巴甚至不敢去看鳌拜的眼睛。

喂完药,哈尔巴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弥漫着药味、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房间。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着气,夜风一吹,才惊觉自己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后半夜,哈尔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每一次府中传来细微的动静,都让他惊坐而起,以为是鳌拜毒发。然而,一夜过去,鳌拜那边除了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并无异常。

次日,哈尔巴又硬着头皮,再次将少量白色粉末混入汤药。这一次,他心中的恐惧似乎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期待。

然而,就在次日凌晨,天色未明,最黑暗的时刻,变故陡生。

鳌拜卧房内突然传出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垂死挣扎般的呜咽和剧烈响动,紧接着是侍女惊恐的尖叫声!哈尔巴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连滚爬爬地冲进卧房。

只见炕上的鳌拜,面色已然变成一种诡异可怖的青紫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双眼圆瞪,眼球暴突,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惊怒。他大口大口地呕出粘稠、发黑的血块,那血液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气味,瞬间染红了锦被、枕席,甚至溅到了炕沿和地面上。

他的手指死死攥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似乎想竭力呼喊什么,想咒骂,想质问,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怨毒到极点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刚刚冲进来的哈尔巴脸上。

那眼神,充满了被背叛的彻骨冰寒与滔天恨意,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哈尔巴的灵魂。

不过片刻工夫,这位曾经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令敌人闻风丧胆、在朝堂上权倾一时的满洲悍将,便在一片狼藉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中,四肢猛地一蹬,彻底没了声息。至死,他都圆睁着双眼,盯着房门的方向,那凝固的眼神,是他最后的控诉与醒悟——是哈尔巴,是张晓宇。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哭声、惊呼声、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如同炸开了锅。

哈尔巴强忍着无边的恐惧和良知的刺痛,他知道,按照计划,自己必须立刻行动。他并非首先去向宫中报丧,而是趁着府内混乱,连官服都未换,便慌慌张张、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跑向了张晓宇的府邸,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救他命的稻草。

“侍郎,侍郎,大事成了,鳌大人他……他夜里突然吐血,吐了好多黑血……然后就……就没了!”哈尔巴一见到端坐在太师椅上,正慢条斯理品着一杯热茶,仿佛等待已久的张晓宇,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汇报,脸上混杂着极度的后怕和一丝扭曲的、试图邀功的期待。

张晓宇抬了抬眼皮,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愉悦的、如同欣赏一出精彩戏剧落幕般的满意神色。他放下茶杯,动作优雅而从容,缓缓站起身,走到浑身发抖的哈尔巴面前。

“哦?是吗?”他的声音很轻,很平淡,却让哈尔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你做得……很好。”

哈尔巴心中一松,以为危机已过,富贵在望,正要磕头谢恩,却见张晓宇对旁边侍立的博图等两名心腹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刻如同猎豹般上前,一左一右,铁钳般牢牢挟持住了哈尔巴的双臂。

“侍郎?您……您这是何意?张侍郎!”哈尔巴惊恐地挣扎起来,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张晓宇俯下身,凑近哈尔巴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充满了恶毒快意与多年积怨终于宣泄的冰冷声音,低语道:“何意?哈尔巴,我的好管家,你难道忘了?忘了当年在北京的府里,你的主子鳌拜是如何当众打断我的腿?忘了你当时是如何谄笑着,用力按住我的肩膀,让你主子打得尽兴,还在一旁叫好?你忘了那钻心的疼痛,和你们主仆二人那得意的笑声了吗?”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寒意,“你以为我张晓宇是宽宏大量的圣人?会真的忘了那刻骨铭心的耻辱?会放过你这条助纣为虐的恶狗?”

哈尔巴如遭雷击,浑身瞬间冰凉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晓宇那张近在咫尺、扭曲而狰狞的脸庞。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一枚用来完成复仇最关键一步,然后用后即弃的、知道太多秘密的棋子。所谓的荣华富贵,不过是引诱他踏入死亡陷阱的甜美毒饵。

“保你富贵?呵呵呵呵……”张晓宇发出一阵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我等的就是这一天。让你这条忠犬,亲手毒死你视为靠山的旧主子,让你也尝尝被主子背叛、沦为弃子的滋味。然后,再借多尔衮的刀,杀掉你这条知道太多、毫无用处的老狗。这才叫一石二鸟,这才叫……天衣无缝,这才叫真正的——报仇雪恨!”

哈尔巴彻底崩溃了,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淹没了他。他想要大声呼喊,想要挣扎,想要向全世界揭露张晓宇的阴谋,但博图已经猛地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颌骨。另一名侍卫则将一碗早已备好的、气味刺鼻浓烈的黑色药汤,强行灌入了他的喉咙。

那药汤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口腔、食管和胃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感到喉咙仿佛被生生撕裂,再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气流,从他被破坏的声带中艰难地挤出。

他被毒哑了。

紧接着,寒光一闪。博图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闷响和哈尔巴身体剧烈的抽搐,他的右手齐腕而断,掉落在地,手指甚至还神经质地蜷缩了几下。断腕处,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昂贵的地毯。剧烈的疼痛让哈尔巴眼前一黑,几乎立刻昏死过去,他像一条被砍断的虫豸,蜷缩在地上,发出无声的、绝望至极的哀嚎,身体因剧痛而不停地痉挛。

张晓宇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略显血腥的戏剧。他甚至掏出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并没有沾染任何污物的嘴角。然后,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拖下去,收拾干净。”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博图领命,和另一名侍卫像拖死狗一样,将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的哈尔巴拖了下去,只留下地上一道蜿蜒刺目的血痕。

张晓宇重新坐回太师椅,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浅浅呷了一口,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窗外,盛京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残阳的光线正努力穿透厚重的云层,给这座陷入沉寂与阴谋的都城涂上了一层病态而诡异的橘黄色。

他脸上的狞笑与快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与更加庞大、更加炽烈野心的平静。除掉鳌拜,不仅是报了当年断腿之辱,更重要的是,扫清了未来权力道路上的一大障碍,一个可能凭借军功和资历压制他的满洲核心权贵。在这艘因北京陷落而风雨飘摇、即将倾覆的破船上,他必须为自己,谋划得更远,爬得更高。

“去,”他对恭敬候在一旁的博图吩咐道,“即刻禀报摄政王,就说鳌拜大人伤重不治,已于凌晨薨逝。其管家哈尔巴形迹可疑,已被我察觉并拿下。经初步审问,此人似与关内明军暗通款曲,受其指使,趁鳌大人伤重之机,下毒谋害。详情……可‘问’他本人。”他特意在“问”字上加重了语气。

博图心领神会:“嗻,奴才明白!”他深知,那个被毒哑砍手的哈尔巴,就是最好的、无法辩驳的“活证据”。

不久,摄政王多尔衮便在临时行辕中收到了这接连的噩耗与密报。他正为北京失陷、主力受创、大局近乎崩坏而焦头烂额,日夜与心腹商议是固守盛京,还是继续北撤,或是冒险与联军决战。闻听鳌拜暴毙,他先是震惊失色——鳌拜虽非他嫡系,但勇猛善战,是八旗重要的军事支柱之一,他的死无疑是雪上加霜。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震怒涌上心头。

当张晓宇的心腹博图将“审问”结果——一个被毒哑、砍了手、蜷缩在担架上如同血葫芦般、只能发出嗬嗬之声、根本无法辩解,只会因恐惧和疼痛而瑟瑟发抖的“凶手”哈尔巴,以及一套张晓宇精心编织的、看似合情合理、指向哈尔巴因贪图南明重赏或被其胁迫而暗通曲款、伺机毒杀满洲大将的“证据”呈上时,多尔衮甚至没有太多精力和耐心去仔细分辨其中的蹊跷与不合逻辑之处。

一种被内外背叛的狂怒,以及因局势恶化而积累的焦虑、暴戾,瞬间淹没了他本就因国事艰难而变得愈发敏感多疑的神经。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南明卑鄙无耻的暗杀手段,甚至是内部某些心怀异志者动摇、叛变的危险信号。他急需杀人立威,需要发泄心中的愤懑与恐惧,需要用一个残酷的结局来震慑所有可能怀有二心之人。而这个倒霉的、恰好撞在刀口上的哈尔巴,以及他那被诛连的九族,就成了最好的祭品。

“狗奴才,背主求荣,猪狗不如的畜生!”多尔衮猛地一拍桌案,额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咆哮声震得殿宇梁柱似乎都在颤抖,“竟敢勾结南蛮,谋害国家柱石!拖出去,凌迟处死,诛其九族,一个不留!本王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背叛大清,背叛朕的下场!”

于是,在盛京最繁华的菜市口,一场杀鸡儆猴的残酷戏剧上演了。曾经在鳌拜府上风光无限的大管家哈尔巴,被以最残酷的凌迟之刑处决。他到死都圆睁着浑浊的双眼,望着皇宫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悔恨、怨毒与绝望,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以扭曲的表情和无声的嘶吼,控诉着那将他推入地狱的幕后黑手。他的家族成员,无论老少妇孺,也在这场清洗中被牵连,血染刑场。

而这一切的导演者——张晓宇,则在这场由他自编自导的血腥戏剧中,完美地隐身,甚至进一步巩固和提升了自己在多尔衮心中的地位。看,关键时刻,还是我张侍郎敏锐机警,忠勇可嘉,能迅速查明真相,揪出潜伏的内奸,为鳌拜大人报了仇,稳定了摇摇欲坠的朝局。多尔衮甚至在悲痛与愤怒之余,对张晓宇进行了口头嘉奖,并更加倚重其“才干”。

消息几经周折,传到了暂时驻扎在保定府、正在紧张商议下一步进军方略的联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北地冬日的严寒。戚睿涵、吴三桂、李过,以及几位南明将领正围在巨大的沙盘前,推演着进攻盛京的路线。

听闻鳌拜死讯,以及清廷内部由此引发的又一轮清洗和猜忌,吴三桂将代表清军的一面蓝色小旗从沙盘上拔掉,扔在一旁,冷哼一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多行不义必自毙。内部倾轧,自毁长城,看来他们是真的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了。”

戚睿涵的目光却依旧凝重,他投向沙盘上那片代表辽东和盛京的区域,眉头微蹙。他通过军中细作和江湖渠道得到的消息更为详细一些,不仅提到了鳌拜的暴毙和管家被凌迟,更重点提到了张晓宇在此事中若隐若现、巧妙运作的身影。

他轻轻放下代表己方军队的一面红色小旗,沉声道:“鳌拜虽死,其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确是一大患。但吴帅,盛京还在,多尔衮、大玉儿、福临这些清廷核心还在,八旗主力虽受创,根基尚未彻底瓦解。更重要的是……那个张晓宇,他不仅活着,而且似乎在这场变故中获利匪浅。”

他抬起头,看向帐中诸将,语气严肃:“此人弄出这些鬼蜮伎俩,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毒,远超常人。他掌握的那些诡异火器,乃至更危险的毒物、病菌,才是我们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危险性,恐怕比明刀明枪、勇悍匹夫的鳌拜,要难对付十倍!我们进攻盛京,必须将他这个变数充分考虑进去,须有万全之策,绝不能因其内乱而稍有松懈。”

站在他身侧,一身利落劲装,面容清丽却目光坚定的董小倩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睿涵说得极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尤其是张晓宇这等掌握着超越时代武器、又心术不正、行事毫无底线的祸害,绝不能让其再有喘息之机,更不能让其趁乱逃脱,否则后患无穷。进攻盛京,必须将他列为首要目标之一。”

帐外,北风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抛向空中,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又仿佛在为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预示着最后一场、决定华夏气运的终极大战的临近。

盛京上空,那轮在阴霾中挣扎的残阳,血色的余晖渐渐被墨色的夜幕吞噬。这座笼罩在阴谋、死亡与恐惧中的城池,还能在这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悬挂多久呢?而隐藏在暗处,那双操纵了这一切的、充满野心与仇恨的眼睛,已经望向了更远、更危险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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