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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令已过清明,凤翔府平西侯府的书房内却仍透着一丝倒春寒的料峭。窗外,几株桃树才刚鼓出些胭脂色的花苞,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料想绽开还需些时日。书房里,炭火盆中的银骨炭早已燃尽,只余下一堆灰白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

戚睿涵刚刚与董小倩、吴三桂议完开春后如何支援敌后战场之事,案头上铺满了各地传来的义军情报,笔墨间仿佛能听到大江南北那渐成燎原之势的星火噼啪作响。他俯身于案前,眉头微锁,指尖在地图上的几处关隘缓缓划过,心中盘算着粮草调度与兵力配合的细节。作为穿越者,他深知历史洪流的残酷,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决策都可能牵动无数人的命运。

董小倩静立一旁,她身着月白色的箭袖衣裙,外罩一件淡青色比甲,容颜清丽,眉宇间却带着寻常女子少有的坚毅与聪慧。她是董小宛之妹,因缘际会跟随戚睿涵左右,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助手与知己。此刻,她正细心整理着方才议事留下的文稿,偶尔抬眼看向凝神思索的戚睿涵,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与信赖。

吴三桂则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这位曾经的辽东总兵,如今的大顺平西侯,眼神深邃,显然也在思考着方才议定的方略可能带来的变数。河南府苦战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军队需要休整,防线需要巩固,而清军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不敢松懈。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却异常急促,打破了书房内原有的宁静。未等戚睿涵回应,老管家吴军便推门疾步而入。他年约五旬,头发已见花白,但步履依旧矫健,只是此刻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步履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连呼吸都显得有些粗重。

“侯爷,戚公子,”吴军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双手微微颤抖地奉上一封插着三根羽毛、封口处沾着明显污渍与汗渍,甚至隐约可见暗红色血指的塘报,“云南……八百里加急!是沐国公府……或者说,是从楚雄发出的。”

“楚雄?”戚睿涵闻言,心头猛地一跳,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黔国公沐天波镇守云南府,为何加急文书会从楚雄发出?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不妙的信号。他接过塘报,那沉甸甸的分量和紧急的标识让他的指尖感到一丝刺骨的凉意,仿佛握着的不是纸张,而是一块寒冰。

吴三桂也被惊动,从内间快步走出,他的目光立刻被那封异常显眼的塘报吸引,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楚雄?沐天波不在昆明坐镇,跑去楚雄作甚?”他声音低沉,带着疑问与警惕。

戚睿涵没有迟疑,迅速拆开那已然有些破损的火漆封缄,展开信纸。信纸是常见的官府公文用纸,但上面的字迹却显得仓促而潦草,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书写的。

随着目光逐行扫过,他脸上的血色仿佛一点点被抽离,原本沉稳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眉头紧锁。信纸在他手中似乎有了千斤重量,微微颤抖着。他看到信中提到沙定洲叛乱,偷袭昆明,沐天波被迫退守楚雄,昆明陷落,府库被劫,官员被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头。

“睿涵,出了何事?”吴三桂见他神色大变,心知必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沉声再次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戚睿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塘报递给了吴三桂,自己则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内翻涌的惊涛骇浪。他转向吴军,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消息确实吗?送信的人呢?”

吴军重重点头,脸上满是悲愤之色,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函,那信函的边缘已经磨损不堪,甚至沾染了泥泞和暗褐色的痕迹,显是历经了难以想象的长途跋涉与艰险。“送塘报来的,是沐国公麾下的一名老亲兵,姓杨,他……他浑身是伤,刚到府门外将东西交给老奴,说了几句便晕死过去,已抬下去救治了。他说……这是他们奇袭沙定洲一处哨卡时,从其信使身上缴获的。”吴军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杨亲兵说,昆明……昆明已经成了人间地狱,沙贼纵兵抢掠,杀人放火,沐国公府……也被焚毁大半……”

戚睿涵接过那封油布包裹的信,入手感觉冰凉而沉重。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封保存相对完好的信笺。展开信笺,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却带着一股蛮横乖戾之气,落款处赫然盖着“蒙自土司沙”的朱红印鉴。

信中的内容,更是让他触目惊心。沙定洲不仅详尽描述了如何利用沐天波的信任,在犒赏军士之夜骤然发难,偷袭得手,控制了云南府及周边要地;还洋洋自得地叙述了如何屠戮沐天波亲信部属,残害不肯归附的百姓,征收重税以充军资;更直言不讳地提出,愿“效顺北朝,以为内应”,只待“王师南下,共分滇南之地”。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权力的贪婪和对沐氏、对明朝的彻骨背叛,甚至用词极尽谄媚,将清廷称为“王师”,自称“微臣”。

“那亲兵还说了什么?关于沙定洲和清虏勾结,可有更确切的消息?”戚睿涵追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凛冽的寒意。

吴军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窗外可能存在的耳朵听去,也更像是难以承受那消息的沉重:“那杨亲兵清醒片刻时说,他当时潜伏在暗处,亲耳听到沙定洲与其心腹党羽龙在田、王朔等人在庆功宴上狂言,说……说‘沐氏气数已尽,朱明江山倾颓在即,大清才是真龙’,他已派密使携带重礼和这封密信北上联络多尔衮,只等清军一动,他便在云南起兵响应,让这彩云之南,换个主人……他还说,要杀尽沐氏一族,用沐国公的头颅……作为献给北朝皇帝的进身之阶……”

“砰”吴三桂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红木茶几上,震得茶几上的青瓷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淋漓一片。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怒道:“乱臣贼子,无耻之尤!沐氏世镇云南,忠贞体国,保境安民,深得滇人拥护。这沙定洲,不过一隅之地土酋,安敢如此猖狂?更可恨者,竟欲引清虏入室,此乃自绝于华夏。与洪承畴当日……哼,此贼更甚!”他话到中途,似乎想起了洪承畴也曾降清的过往,语气更添几分羞恼与愤慨。

戚睿涵将手中的密信缓缓放在案上,那薄薄的几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云南乃至全国的局势图。沙定洲之乱,绝非寻常的土司叛乱。其背后若真有清廷的黑手在操纵或引诱,那么整个南明、大顺抗清势力的西南大后方将瞬间门户洞开。云南不仅是重要的兵源、财源基地,更是连接四川、贵州、广西乃至南洋的战略枢纽。届时,清军可从北面压迫,沙定洲在南面作乱响应,沐天波残部腹背受敌,张献忠的大西军亦将受到牵制,甚至可能被截断与南明、大顺残部的联系。刚刚因南明桂王系大军在武昌一带取得局部胜利、敌后战场开辟、以及可能获得南洋乃至西洋外援而出现的一丝战略相持局面,很可能被这“滇南惊雷”彻底打破,抗清大势将急转直下。

“事不宜迟,”戚睿涵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之前的震惊与沉重化为了行动的铁意,“必须立刻前往云南,协助沐国公平定此乱,绝不能让沙定洲与清虏勾结成功!必须在清军做出反应之前,扑灭这场叛乱!”

他看向董小倩,董小倩早已站到他身侧,眼神坚定如磐石,与他目光交汇,微微点头,无需多言,她已然明了了他的决心与肩上的重担。她又看向吴三桂,等待他的决断。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沉吟片刻,道:“元芝,你所虑极是。云南绝不可失,关乎全局。然我军新经河南府苦战,折损颇多,元气未复,且凤翔、汉中一线亦需重兵布防,直面潼关、西安方向的清军阿济格部,实在难以抽调大军南下奔袭云南。”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一边疾书一边说,“你可持我手书,先行前往楚雄,代表我与沐国公接洽,查明叛乱具体情况,评估沙贼实力与弱点,再定具体平叛方略。我会即刻上奏大帅与南昌那边,陈明云南局势之利害,请求朝廷以陛下名义,协调仍在川南、黔北活动的张献忠部,或诏令广西巡抚瞿式耜、贵州巡抚等,给予云南必要的兵力、粮饷支援。”

“如此甚好。”戚睿涵点头,吴三桂的分析是符合现实的,“大军行动迟缓,且易打草惊蛇。我与小倩带少数精锐先行,灵活机动,更能见机行事。事态紧急,我们即刻准备,轻装简从,尽快出发。”

没有过多的告别与耽搁,戚睿涵与董小倩带着吴三桂特意拨付的十名精干亲随(皆是熟悉西南地形、身手矫健的老兵),携带着吴三桂的手书和那封要命的密信,以及必要的银两、防身兵器,在暮色四合中离开了尚带寒意的凤翔府城,星夜兼程,一路向南,直扑那片正陷入血火动荡的云南。

越往南行,关中平原的肃杀春寒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秦岭巴山的湿润与葱茏。穿过崎岖险峻的蜀道,进入贵州地界,山势愈发陡峭,林木愈发茂密,空气中的暖意也愈发明显。沿途村镇,虽也听闻一些关于云南土司作乱、昆明易主的模糊传言,但具体情形却如笼罩在苍山洱海间的云雾,模糊不清,真假难辨。有的说沐国公已殉国,有的说沙定洲是天煞星下凡,还有的则惶恐地传递着清军即将南下的消息,人心惶惶。

戚睿涵一行人无心细细打探,也不敢过多停留,只能不断加快脚步,风餐露宿,沿着古老而坎坷的驿道,奔向那片未知的战场。董小倩虽为女子,却毫无惧色与怨言,始终紧跟着队伍,她的坚韧与冷静,也让随行的亲兵们暗自敬佩。戚睿涵看着她在马背上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这个时代,有背叛与杀戮,也有像董小倩、像那些为家园奋战的义士一样的坚守与勇气。

历经近一个月的艰苦跋涉,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楚雄府地界。楚雄城坐落于哀牢山脉东北麓的坝子中,四周群山环抱,地势险要。得益于土司那嵩的有效控制和管理,城防看起来还算严整,城墙上有士兵巡逻,旗帜飘扬,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城门口盘查的兵士眼神警惕而疲惫,对往来行人的检查格外严格,尤其是陌生面孔。往日的边陲古城,此刻少了些许闲适与喧闹,多了几分肃杀与沉寂。

通报姓名来历,并出示了吴三桂的手书后,他们被迅速引至黔国公沐天波的临时驻跸之所——一处位于城西、由当地哈尼族头人府邸改建的院落。院落占地颇广,以竹木结构为主,融合了汉式与哈尼族建筑的风格,虽然不如昆明的国公府宏伟,但气象森严,岗哨林立,透着一股临战的凝重。

在亲兵的引领下,戚睿涵和董小倩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作为临时议事厅的正堂。沐天波,这位世袭罔替、镇守云南二百余年的黔国公,此刻虽身处逆境,略显清瘦,面容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愤,鬓角甚至依稀可见几缕白发,但那份源自世代勋戚的雍容气度与封疆大吏的威仪却并未稍减。

他身着藏蓝色的常服,未着官袍,立于厅中,身形依旧挺拔。见到戚睿涵与董小倩在引导下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绝处逢生的感激,有对援手的期待,或许也有一丝身为世镇国公、却沦落到需要倚仗客军乃至穿越者援助的深深赧然与悲凉。

“戚公子,董姑娘,远来辛苦。一路风霜,跋涉千里,沐某……实在是……”沐天波的声音沉稳,带着明显的云南口音,但语气中难掩激动,他拱手深深一礼,“吴侯爷手书,沐某已拜读。危难之际,朝廷鞭长莫及,周边诸省自顾不暇,得二位仗义前来,吴侯爷亦鼎力支持,天波……感激不尽!此恩此情,沐氏一族,永志不忘!” 他的目光落在戚睿涵年轻却沉稳的脸上,又看了看英气勃勃的董小倩,心中既有希望,也有一丝疑虑,不知这两位年轻人,能否真正挽此狂澜。

在他身旁,站着一位身材格外魁梧、面色黝黑发亮、身着哈尼族传统靛蓝色染布服饰的中年男子,他头缠厚厚的布帕,腰间佩着一柄带有民族特色纹饰的短刀,目光炯炯有神,如同山间的鹰隼,透着一股山地民族特有的彪悍、直爽与坚韧。他便是楚雄土司,哈尼族首领那嵩。

“沐国公言重了,”戚睿涵连忙上前一步,郑重还礼,神色肃然,“沙逆作乱,荼毒云南,更欲勾结清虏,此乃关乎天下抗清大局之事,非独云南一隅之祸。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睿涵虽才疏学浅,董姑娘虽为女流,既逢其会,知此危局,自当略尽绵薄,岂敢言恩?倒是国公爷临危不乱,忍辱负重,退守楚雄,以图再举,保全抗清力量,此等忠贞与坚韧,方真正令人敬佩。”他又转向那嵩,语气诚恳,“这位想必就是义薄云天的那嵩头人?久闻头人深明大义,不畏强暴,收留沐国公,保境安民,力抗沙逆。此番义举,保全云南一丝元气,必当名载史册,为后世景仰。”

那嵩闻言,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这爽朗的笑声仿佛具有穿透力,稍稍驱散了厅内原本沉重压抑的气氛:“戚公子过奖了,快快请起!我那嵩是个粗人,山里生,山里长,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大道理。”他大手一挥,动作干脆利落,“但我知道,沐国公是朝廷钦封、为我们云南各族做主的好官,是讲道理、重信义的。那沙定洲是个什么东西?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祸害乡里的豺狼崽子。他敢作乱,欺负到沐国公头上,还想把我们各族都踩在脚下,我哈尼族人第一个不答应!收留国公爷,保护楚雄,是我们分内之事,是遵循山神和祖宗的教诲,谈什么义举不义举,更不敢说什么名载史册!”他话语质朴,却掷地有声,充满了力量感。“二位远道而来,看这一身风尘,想必已是人困马乏。我已命人备下薄酒野菜,我们哈尼人家没什么山珍海味,但包谷酒管够,山里的野味、河里的鲜鱼、地里的菜蔬还是有的。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谈,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填饱肚子!”

那嵩的豪爽与热忱,如同冬日里的火塘,让一路紧绷着神经、身心俱疲的戚睿涵和董小倩稍稍放松了些许,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众人移步至侧院的宴会厅。这里布置得同样简朴,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竹编矮桌,四周放着竹凳或蒲团。虽说是“薄酒野菜”,但哈尼族的饮食别具风味,充满了山野的质朴与热情:烤得焦香四溢的野鸡、兔子,腌制的酸辣开胃的河鱼,各种叫不出名字但清新爽口的山茅野菜,用芭蕉叶包裹蒸熟的米饭,以及一大坛子散发着浓郁香气、度数不低的包谷酒,摆满了桌面。

沐天波作为主人,首先举杯,但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忧虑如同楚雄四周的群山阴影。“戚公子,董姑娘,还有诸位壮士,略备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仓促之间,多有简慢,还请海涵。”他一饮而尽,酒液划过喉咙,似乎也未能浇熄他心中的块垒。

那嵩则显得活跃许多,他大声劝酒劝菜,亲自为戚睿涵和董小倩夹菜,介绍着各种菜肴的来历和吃法。“戚公子,尝尝这个,这是我们山里的蕨菜,春天最是鲜嫩。董姑娘,别客气,这酸鱼开胃,你们走远路,吃了好!” 他的热情感染了在座的部分沐氏旧将和哈尼族头人,宴会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但那份隐藏在欢声笑语下的沉重,却始终挥之不去。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戚睿涵觉得时机已到,便轻轻放下手中的竹制酒杯,神色转为郑重,目光扫过沐天波和那嵩,沉声道:“沐国公,那嵩头人,诸位,酒足饭饱,感激盛情。然军情紧急,不容耽乐。我等此番前来,首要之事便是深入了解沙逆作乱的详细经过、其眼下之势力分布、兵力多寡、以及……其与北边(清廷)勾结的最新动向。不知国公爷可否详加见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沐天波闻言,手中的酒杯顿了顿,脸上最后一丝强装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楚与愤懑。他长叹一声,那叹息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屈辱与悔恨。“此事……此事皆怪我识人不明,疏于防范,养虎为患,以致有今日之祸,上负皇恩,下负滇民啊!”他缓缓道来,声音低沉而痛心,“沙定洲,蒙自土司,其家世代居于滇南,势力盘根错节。其妻万氏,亦出身元江土司大族,在滇南素有‘母老虎’之称,夫妇二人狼狈为奸,野心勃勃。以往,其人虽偶有骄横不法之举,但表面上对朝廷、对沐府还算恭顺,年年贡赋,岁时问安,我也曾多次征调其兵协助平定滇南一些小的土司骚乱,他倒也出力。去岁年末,他借口年末述职,并称滇南有乱象需增兵弹压,携带其本部数千精锐家兵,要求入驻云南府城外驻扎。我……我念在其以往功劳,且当时注意力多在防范川黔方向可能的流寇或清军渗透,便一时不察,未多加防备,允其所请……唉,此实为我平生最大之失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痛苦之色,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谁知此贼包藏祸心,蛇蝎为性。他暗中勾结了昆明城内一些对我沐府不满或因利忘义之徒,如原巡按御史罗国献等,以为内应。趁三月二十三大营按惯例犒赏军士、城内守备相对松懈之夜,骤然发难。其部众皆为其笼络的亡命之徒,悍勇异常,且早有预谋。一夜之间,叛军攻占国公府,控制府库、粮仓、各主要衙署,四处纵火,围攻忠于我的军营和官员府邸……城内火光冲天,杀声震地……我,我若非部下几位忠勇将领如陈大经、周鼎、李武等拼死护卫,集结了部分亲兵家丁,浴血奋战,杀出一条血路,且战且退,恐怕……恐怕也已遭其毒手,与那些殉难的部属、眷属一同葬身火海了……” 沐天波的声音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猛地将杯中残酒饮尽,似乎想用那辛辣的液体压下翻涌的心潮。厅内一片沉默,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巡夜梆子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董小倩心中恻然,她能感受到沐天波那份刻骨的悔恨与悲伤。她轻声问道,语气尽量柔和,以免触动沐天波更多的伤痛:“国公爷,请节哀,保重身体要紧。不知如今云南府内具体情形如何?沙逆叛乱之后,其兵力部署、控制范围,及其后续动向,我们掌握多少?”

沐天波强抑悲愤,用袖角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声音更加沙哑:“据零星侥幸逃出的百姓、商贾,以及我们派出的少量细作冒死传递回来的消息,沙定洲现已完全控制了云南府及周边数座重要城池,如澄江、新兴、禄丰等地。他自封为‘总理滇南诸路兵马大元帅’,并设置了伪官署,任命其党羽分守各地。在昆明,他纵兵抢掠达七日之久,沐氏宗族、旧部凡有不从者,皆遭屠戮……府库积蓄被劫掠一空,民间财物被搜刮殆尽……其兵力,以其本部蒙自精锐为核心,裹挟了部分原守军中意志不坚的兵卒,以及被他威逼利诱的其他一些小土司、头人,如王硕、李日芳、朱养恩等部,粗粗算来,恐有三四万之众,且多为熟悉山地丛林作战的悍卒,战斗力不容小觑。”

他看向戚睿涵,语气愈发沉重,充满了忧虑:“更可虑者,正如戚先生所得密报,此贼确已生出投靠清虏、卖国求荣之心。他控制云南府后,并未急于全力西进攻打楚雄,反而分兵稳固东面通往贵州的普安路、北面通往四川的建昌路等通道,同时派兵南下威胁临安府,其意图不言而喻,正是在为迎接清军南下扫清障碍、铺平道路。若让其得逞,清军一旦自四川建昌或湖广辰州、沅州方向南下入滇,与沙逆内外勾结,则云南全境沦陷,只在旦夕之间。届时,西南屏障尽失,黔、桂、川皆暴露于兵锋之下,天下局势……唉,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他连连摇头,痛心疾首。

那嵩猛地将手中的酒碗重重顿在桌上,碗里的酒液溅出不少,他怒目圆睁,骂道:“这狗贼,不仅占了昆明,作威作福,还在各地设立关卡,横征暴敛,搜刮钱财粮草,强征各族壮丁为他卖命,弄得各地乌烟瘴气,民怨沸腾。我们哈尼族,还有彝家的禄永命、王扬祖几个大头人,都不服他,联合起来保着楚雄、蒙自这边一些地方,他才暂时没敢全力来打。但他派人来传过话,威胁我们若不归顺,等他请来了‘北边’的天兵,就踏平我们所有山寨,鸡犬不留。我呸,老子怕他个鸟!山高林密,他来多少,老子叫他埋骨多少!”

戚睿涵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竹杯边缘摩挲,大脑飞速运转,将听到的信息与他所知的历史地理知识相互印证。沙定洲的叛乱,其规模、其危害性,尤其是其与外部势力勾结的可能性,远超他最初的想象。这不仅仅是一次内部权力更迭或土司骚乱,而是已经演变为一场可能彻底改变明清之际整个中国南方战局的关键性事件。沙定洲控制了云南的政治经济中心,拥有相当的兵力,并且主动寻求与最危险的敌人——清廷勾结,其威胁等级,在当下这个时间点,甚至暂时超过了正面的某些清军部队。

“沙定洲其人性情如何?用兵有何特点?其内部,是否铁板一块?可有能分化瓦解之处?”戚睿涵追问细节,这些都是未来制定平叛策略,寻找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机会的关键所在。

沐天波思索片刻,整理着记忆与情报,道:“沙定洲此人,性情桀骜凶悍,贪残好杀,睚眦必报,但并非全然无谋的莽夫,否则也不会隐忍多时,选择最佳时机突然发难。其用兵,颇擅偷袭、诈降、山地穿插迂回,正面列阵攻坚非其所长。至于其内部……”他看了一眼那嵩,示意他补充。

那嵩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屑:“沙定洲能迅速控制滇东南,靠的就是狠辣和许以重利。但他对手下和各部依附他的土司,也多有猜忌防范,赏罚全凭个人好恶。像他手下有个叫汤嘉宾的谋士,是个落第秀才,有些鬼主意,据说就因为一次献策未被采纳,反而被沙定洲当众斥责,便心存怨念。还有几个像王硕这样的小土司,是被他武力胁迫,家小被扣,才不得已依附的,心里未必真心跟从他造反,更别说投靠清虏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情了。只是现在沙贼势大,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不敢反抗而已。”

“哦?”戚睿涵眼中精光一闪,这无疑是一个极佳的可供利用的突破口。“也就是说,沙定洲看似势大,实则根基未必稳固,内部存在裂痕,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些被胁迫者,以及像汤嘉宾这样心怀怨望者?”

“可以这么说。”沐天波肯定地点头,眼中也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只是他如今势头正盛,兵锋锐利,又有可能引来清虏这棵大树作为倚仗,那些心存异志者,暂时还不敢表露,只能隐忍观望。”

戚睿涵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大致的轮廓和初步的行动方向。他站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一幅略显简陋、但标注了主要府州县和山川关隘的云南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昆明、楚雄、蒙自、建昌、普安等关键地点,脑海中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沐国公,那嵩头人,诸位,”戚睿涵转过身,面对众人,语气沉稳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心,“沙定洲之乱,必须尽快平定,迟则生变,恐酿成倾天之祸,让我等再无立足之地。我以为,当务之急,有几件事需立即着手,双管齐下,甚至多管齐下!”

沐天波、那嵩以及在场的所有将领、头人都凝神静听,目光聚焦在这个年轻的穿越者身上。

“其一,稳固根本,积蓄力量。楚雄乃我们眼下唯一的根基,绝不容有失。必须立即进一步加强城防工事,加固城墙,挖掘壕沟,设置拒马。同时,整训现有兵马,淘汰老弱,编练新兵,严明纪律,提升战力。那嵩头人威望素着,可立即在哈尼族及各友好部族中,征召忠诚可靠的勇士,编练成军,由经验丰富的军官加以训练。沐国公则负责整合从昆明带来的旧部,重振旗鼓,稳定军心民心。此外,还需广泛囤积粮草、军械、药材,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其二,广布耳目,探明敌情,分化瓦解。立刻派出大量机警可靠的细作、探子,分成多路,潜入沙定洲控制区域,尤其是昆明、澄江、蒙自等地。一则,详细打探其兵力具体部署、粮草囤积地点、重要将领动向、以及与清虏联络的具体人员、路线、时间;二则,伺机接触那些对沙定洲不满的部将、土司,如汤嘉宾、王朔之流,设法传递消息,陈明利害,许以承诺,进行离间、策反,从内部瓦解其势力联盟。这项工作至关重要,可谓成败之关键!”

“其三,积极争取外援,营造有利态势。吴侯爷已上奏朝廷和大顺李大帅。我们自身也不能坐等。需立刻主动派出得力信使,分头行动。一路前往广西,面见巡抚瞿式耜,请求其出兵黔西南,威胁沙定洲东翼;一路前往贵州,联络当地明军及土司;最重要也最迫切的,是必须立刻派人前往川南,设法联络四川新编第四军统帅张献忠。”戚睿涵提到张献忠时,稍微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沐天波和在座一些明军旧将的反应。果然,沐天波眉头微皱,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其他一些将领也面露犹疑。毕竟,张献忠与他们厮杀了多年,积怨甚深。戚睿涵理解他们的心情,继续说道:“我知道,此前多有纷争。然今日之势,沙定洲勾结清虏,已是天下公敌。张献忠虽与朝廷、与大顺有隙,但其与清虏亦是死敌,绝无妥协可能。沙定洲若得势,与清军合流,下一个目标必是张献忠。唇亡齿寒之理,张献忠麾下如李定国、孙可望等明智之士,必然深知。若他能出兵川滇交界,威胁沙定洲侧翼,或干脆派一支劲旅南下,直捣昆明,或至少切断沙定洲北通建昌联络清虏之路,则大局可定。此乃合则两利,斗则俱伤之事,必须尝试!”

沐天波沉默片刻,终究是顾全大局之心占据了上风,他缓缓点头,艰难道:“戚公子所言……在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了平定叛乱,驱逐鞑虏,……便依此策吧。” 那嵩也道:“对,管他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能打沙定洲和清虏的就是朋友!”

“其四,主动出击,掐断联络。在摸清沙定洲北上联络清军的主要通道后,立即组织数支精锐的小股部队,由熟悉地形、身手矫健的军官或猎人带领,携带干粮、弩箭、短兵,在这些通道的险要处,如山谷、渡口、关隘,设伏、游击,专门拦截、捕杀沙定洲派往北方的信使,夺取其密信,尽量拖延甚至彻底破坏其与清虏的勾结进程。同时,也可伺机袭击其小股运粮队、巡逻队,积小胜为大胜,打击其士气,锻炼我部队。”

戚睿涵一条条道来,思路清晰,举措具体可行,既有战略高度,又有战术细节,听得沐天波眼中渐渐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那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那嵩更是听得眉飞色舞,连连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声称妙:“好,好!戚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能助吴侯爷定策安邦的人物!思虑周详,句句切中要害。这么一说,我心里这团乱麻总算理清楚了,知道该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了!”

沐天波也感慨万千地站起身,向着戚睿涵再次拱手:“戚公子真乃栋梁之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如此安排,方略既定,步骤清晰,我方知如何着手,不再如之前那般,彷徨无计,如坠五里雾中。天波……拜谢!” 这一礼,他行的真心实意,再无半分疑虑。

那嵩大声道:“好,就按戚公子说的办。征召勇士、加固城防的事包在我身上,打探消息、埋伏信使,我们哈尼族、彝家的猎人、山民最是在行。我这就去安排得力的人手!”

戚睿涵微微欠身,语气依旧保持谦逊和冷静:“沐国公,那嵩头人过誉了。这只是基于目前情报的初步设想。具体如何行事,派何人负责,兵力如何调配,时机如何选择,还需与国公爷、头人以及诸位将领详细商议,因地因时制宜,不断完善。沙定洲虽暂时势大,然其悖逆无道,残害百姓,勾结外虏,失道寡助,人心丧尽。我等上承朝廷旨意,下顺云南各族百姓渴望安定之心,内部团结,外联强援,策略得当,将士用命,只要抓住时机,奋勇一击,平定此贼,收复云南,绝非妄言!”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洞察局势的自信和决心,仿佛一道强烈的阳光,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楚雄上空的浓重阴霾,让在场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沐天波情绪激动,他端起酒碗,环视众人,朗声道:“好,就依戚公子之策。天波在此,谨代表沐氏列祖列宗,代表云南万千受苦受难的百姓,谢过戚公子,谢过董姑娘,谢过那嵩头人,谢过所有愿助我平定叛乱、保境安民、共抗清虏的义士。今夜之后,我们便依计行事,分头准备,同心协力,定要那沙定洲,为其逆行,付出惨痛代价!收复昆明,光复云南!”

那嵩也豪气干云地举起酒碗,声震屋瓦:“干,为了云南的青山绿水,为了各族百姓的太平日子,为了汉人(指文化认同上)江山!”

“干!” 厅内所有将领、头人,包括戚睿涵、董小倩,都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或酒碗。酒杯(碗)在空中重重相碰,清脆而有力的响声在夜色中传开,仿佛一声誓师的号角,又似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庄严地宣告着平定滇南叛乱、挽救西南危局的宏大序幕,自此正式拉开。

窗外,楚雄的夜色浓郁如墨,山风掠过院中竹林的梢头,发出沙沙的声响,带来阵阵滇南春季特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寒意。远山如黛,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仿佛在静静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风云变幻。但在这灯火通明、气氛热烈的厅堂之内,一股凝聚的、充满希望与决心的力量正在升腾、奔涌。

一场关乎云南命运、乃至影响整个南明、大顺抗清大局的反击战,就在这杯酒之间,在这哈尼族的竹楼之中,悄然定策。前路必然充满了荆棘与艰险,血与火的考验就在眼前,但希望的火种,已然被重新点燃,并且愈烧愈旺,照亮了前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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