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南京城仿佛也因白日里传来的噩耗而陷入了沉重的睡眠。淮安、凤阳、汝宁、归德、南阳五城相继因瘟疫沦陷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不仅覆盖了宫阙楼台,更紧紧缠绕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窒息着每一次呼吸。连夏夜本该喧嚣鼓噪的虫鸣,此刻听来也只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如同垂死者的呻吟,更添几分凄惶。
驿馆的房间内,烛火摇曳,将戚睿涵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不安的鬼魅。他躺在硬板床上,身体如同散了架一般,每一寸肌肉都在呐喊着疲惫,然而精神却如同被强行拉满的弓弦,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边缘,无法真正放松。
一闭上眼,白日里那惨烈的一幕便无比清晰地浮现:那些自愿试验疫苗的僧侣,他们原本平和的面容因高烧而扭曲,皮肤上可怖的疱疹与瘀斑,最终在痛苦的挣扎后归于沉默的宁静。那宁静,比任何惨叫都更令人心悸。尤其是那位最年长的道亮法师,虽脱离危险但仍旧疾病缠身,竟还挣扎着对他合十,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说:“戚……戚施主,莫要……自责……此乃……我佛弟子……应有之义……”这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自责、焦虑、对未来的茫然,还有对张晓宇那跨越时空的狠毒的愤怒,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罗网,将他死死困在混沌的梦境与清醒的折磨之间。
不知挣扎了多久,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将他拖入了深沉的睡眠。然而,这睡眠并非解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试炼。
梦境的光景骤然变幻。不再是古色古香、弥漫着檀香和药草味的屋舍,而是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房间,四周是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白色墙壁,以及无数闪烁着红绿指示灯的陌生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那是消毒水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清洁味道,与明朝时空的烟火气息格格不入。戚睿涵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套奇怪的、略显宽松的白色长袍,材质光滑而陌生。
“戚睿涵,发什么呆?第三组培养皿的数据记录好了吗?就等你的结果做分析了!”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惯常严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满。
他猛地转头,心脏几乎漏跳一拍——是班长刘菲含!她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精明干练的模样,梳着利落的马尾,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无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超薄的电子平板,眉头微蹙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她也穿着同样的白袍,衬得她更加专注而清冷,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只是她需要处理和优化的数据。
“班……班长?刘菲含?”戚睿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时空错乱的强烈眩晕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试图找到李大坤或者张晓宇的身影,却只看到更多穿着白袍、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
“是我。看来你的意识连接还算稳定,比预想的延迟要小。”刘菲含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无波,仿佛他们只是在大学的生物实验室里准备一次寻常的课堂实验,而非在跨越时空的梦境中相会,“时间不多,听我说。你之前根据现代医学知识,提炼疫苗的思路方向没错,试图利用灭活病原体激发免疫反应,这是根本原理。但你的方法太粗糙了,简直像是用石器时代的工具进行微雕。”
她不再多言,领着还有些晕乎乎的戚睿涵走到一个散发着金属冷光的平台前,上面放置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结构精密的设备。“细菌、病毒,这些病原体微小到远超你的想象,它们的尺度是以微米、纳米来计算的。你用的那种依靠感觉和经验控制的高温灭活法,火候、时间稍有偏差,结果便是天壤之别——要么无法完全杀死它们,导致接种者反而感染疫病;要么过度破坏其抗原结构,导致疫苗完全失去效价,白白浪费资源和时间,更可怕的是,还可能因为提取过程中混杂的杂质蛋白或其他微生物,本身就可能引起严重的过敏或毒性反应。”
她的手指指向一台造型奇特、有着复杂金属臂和多组镜筒的仪器,那仪器的精密程度是戚睿涵在明朝绝对无法想象的。“要想精确观察、分离、提纯,乃至最终确认灭活是否成功,你需要这个——显微镜。高倍率的复式光学显微镜是基础,它能让你真正看到那个肉眼无法企及的微观世界,看清敌人的真实面貌,它们的形态、结构、运动方式。只有看清了敌人,你才能找到真正克制它的方法,验证你的灭活手段是否有效,筛选出有效的抗体血清。否则,一切都是盲人摸象,赌运气而已。”
梦境中的场景再次模糊、转换,他们似乎又进入了另一个充满虚拟光屏的操作空间。刘菲含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点动、滑动,呈现出各种复杂的分子式、化学键和三维结构模型。“还有防护,你们现在用的那种所谓‘防化服’,不过是厚布浸药再加上个造型古怪的鸟喙面具,过滤效果极其有限,心理安慰大于实际作用。关键在于材料的致密性和特殊的化学处理,需要合成或找到具备类似N95口罩过滤效率、以及具备抗液体喷溅功能的纤维织物,才能有效阻隔病原体通过空气飞沫和接触传播。这涉及到高分子化学和材料工程学,以你们现在的条件……”她顿了顿,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梦境中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击着戚睿涵的认知。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记忆下每一个细节,那些闪烁的结构图、复杂的参数、陌生的术语……尽管许多专业内容他听得云里雾里,如同听天书,但核心要点却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要精准对抗微观世界的敌人,必须要有能窥探微观世界的眼睛——显微镜;要保护自己,必须要有能隔绝微观世界的屏障——真正的防护服。而前者,是解决当前困境的燃眉之急。
“……记住,科学的道路没有捷径,但正确的方法和工具能让你少走无数弯路,避免无谓的牺牲。”刘菲含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戚睿涵,那边……历史的走向,无数人的性命,就靠你了。找到显微镜……”
话音未落,整个梦境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片片崩解。
……
戚睿涵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窗外,天色已是微明,淡青色的天光透过窗纸,驱散了室内的黑暗。然而,比晨曦更明亮的,是梦境中那个关键词——“显微镜”!这三个字,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划过的一道惊天霹雳,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对,显微镜,必须有显微镜!”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没有它,对付张晓宇发动的这场卑劣的细菌战,就如同蒙着眼睛与一个隐形的刺客搏斗,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是徒劳,甚至适得其反。白日里僧侣们的牺牲,绝不能重演。
他再也无法安坐,匆匆用冷水抹了把脸,试图驱散最后一丝睡意,便迫不及待地冲出房门,去找李大坤。他知道,这个时间,李大坤通常已经在御膳房督促准备宫里的早膳了。
果然,在御膳房外的廊下,他找到了脸上带着明显倦容的李大坤。李大坤刚指挥着小太监们将一笼笼精致的点心端走,身上还带着烟火与食材混合的气息。
“大坤!”戚睿涵一把拉住他,也顾不上礼节,急切地将他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将昨晚那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详细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刘菲含强调的“显微镜”概念,以及粗糙灭活法的巨大风险。
李大坤初时还有些睡眼惺忪,但越听神色越是凝重。当听到“显微镜”能看见微小细菌时,他那双因长期掌勺、习惯于辨别火候与食材细微变化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也迸发出了一丝惊异与希望的光亮。
“显微镜?能看见微小之物的镜子?”李大坤搓着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努力在记忆深处挖掘着,“我记得……高中历史还是生物课上确实讲过,好像是个叫……叫列文虎克的荷兰人,对吧?他不是科班出身的科学家,好像是个看门的还是管市政的?就凭着自己的一股子钻劲和打磨镜片的手艺,用自制的显微镜,无意中发现了水滴里的微生物世界!”
“对,就是列文虎克!”戚睿涵一击掌,情绪更加激动,“他不是学院派,而是靠着匠人精神和实践成功的榜样。这说明什么?说明在现有条件下,我们未必不能尝试复制他的道路。至少,我们有明确的方向!”
希望的火焰再次在两人心中点燃,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部分绝望的阴霾。他们立刻行动起来,首先想到的是借助官方的力量。戚睿涵利用自己目前的影响力,向南京钦天监和负责宫中器物制作、保管的太监求助,描述需要透明度极高、质地均匀无瑕的水玉(优质水晶)或上等琉璃,以及手艺最为精湛、能够理解新奇概念的磨镜匠人。
然而,现实很快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钦天监的官员对“窥微之镜”的概念茫然不解,认为观测天象自有传统仪具,对此等“奇技淫巧”不甚热心,只敷衍说库中并无符合要求的水玉。而宫中的太监更是面露难色,表示匠作监的工匠世代相传,只知打磨铜镜、制作琉璃盏,对于要求的“极度凸透”或“极度凹透”的镜片闻所未闻,直言难以制作,甚至暗示这可能是强人所难。
几次碰壁之后,两人意识到,依靠现有的官僚体系和传统工匠,恐怕短时间内难以突破。
“求人不如求己,至少先试试看。”戚睿涵不甘心就此放弃,他想到了最原始、最简单的办法。“大坤,我们先试试用现有的放大镜叠加效果,看能不能勉强观察到一些东西,哪怕只是模糊的影像,也能验证一下思路。”
李大坤表示同意,他利用御厨总管身份之便,很快找来几片宫中用于鉴赏书画、玉石把玩的小巧放大镜。这些放大镜边框精致,镜片打磨得也算光滑,但倍数普遍有限,最多不过三五倍。
他们在戚睿涵居住的驿馆房间内,关紧门窗,只留一缕阳光从窗缝透入,形成一道清晰的光柱。然后,他们用书本和随手找来的木块搭建了一个极其简陋且不稳定的支架。戚睿涵小心翼翼地将两片放大镜一上一下地叠放在支架上,下方放置了一小滴取自前几日试验失败后死亡的患病实验动物(一只兔子)身上采集的脓液。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镜片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两片镜片之间的距离和角度,眼睛紧紧贴在上方的镜片后,努力聚焦。
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光晕和扭曲拉长的色块。那滴脓液确实被放大了些许,但边缘模糊不清,内部结构全然无法分辨,更像是一团被搅浑了的、颜色诡异的污迹。他稍微移动一下身体或者镜片,整个影像便剧烈晃动、变形,根本无法稳定观察,更别提看清任何想象中的“细菌”了。
“不行,”戚睿涵猛地抬起头,长时间聚焦让他眼睛酸涩难忍,他用力揉着睛明穴,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挫败,“放大倍率远远不够,而且像差太严重了,边缘扭曲得厉害,根本看不清任何细微结构。这样别说分辨细菌病毒的形态,连脓液里可能存在的细胞大概是什么样子都看不出来。”
李大坤也凑过来,依样画葫芦地尝试观察,结果与戚睿涵一般无二。他叹了口气,放下镜片,无奈道:“看来光是简单叠加不行,光学路径不对,镜片本身的精度也差得太远。列文虎克那是把单片镜片磨到了极致,接近球形,我们缺的就是这个极致的手艺和精度啊。”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桌上那几片孤零零的放大镜,在透入的阳光照射下,反射着无辜而冰冷的光。窗外传来的渐渐喧嚣起来的市井之声——小贩的叫卖、车马的轱辘声、行人的交谈——此刻听来格外刺耳,仿佛在嘲笑着他们不自量力的努力。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般再次无情地横亘在眼前,似乎无法逾越。
戚睿涵盯着那几片放大镜,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脑海中飞速回忆着高中生物课上老师讲述的显微镜发展史,从列文虎克的单透镜显微镜到后来罗伯特·虎克(Roberthooke)等人改进的复式显微镜……原理似乎并不复杂,无非是物镜形成放大实像,目镜再次放大虚像,但关键的瓶颈,依然在于高精度的镜片打磨……
“难道……真的要我们自己去找材料,找一个真正有天赋和耐心的能工巧匠,然后从头开始学习磨镜技术,一点点试错?”戚睿涵喃喃自语,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每耽搁一天,甚至一个时辰,前线就可能多一座城池被瘟疫吞噬,多无数百姓在痛苦中丧生。张晓宇是不会给他们慢慢研发的时间的。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是董小倩。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如同夏日清晨带着露水的莲叶,清新而温婉。她看到屋内狼藉的景象——散乱堆叠的书本、临时搭建的粗糙木架、桌上那几片显得无比落寞的放大镜,以及戚睿涵和李大坤脸上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沮丧与焦虑,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她的目光尤其落在戚睿涵那紧蹙的眉头和布满血丝的双眼上,闪过一丝心疼。
“睿涵,李大哥,忙了一早上,先喝口热茶,用些点心吧。”她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温柔而镇定,如同山间清泉,稍稍抚平了空气中焦躁的分子。托盘里是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茶香袅袅,还有两碟精致的江南点心。
戚睿涵叹了口气,没有胃口,但还是感激地看了董小倩一眼,将刚才试验失败的情况和面临的镜片打磨困境简要地告诉了她。“……关键是镜片,我们需要精度极高的凸透镜和凹透镜,曲率、均匀度要求都极高。这时代的工匠,要么无法理解我们的要求,要么受限于技术和材料,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
董小倩安静地听着,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专注的思索神色。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为两人斟上热茶,氤氲的茶香带着一丝暖意,试图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冰冷。她看着戚睿涵因焦虑而深陷的眼窝,又看了看桌上那些原本用于风雅鉴赏、此刻却承载着救世希望的琉璃片,忽然间,一段尘封的记忆被悄然触动。
“睿涵,”她轻声开口,似乎怕打断他紧张的思绪,又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你方才所言,是要制作一种能窥见细微之物、明察秋毫之末的‘宝镜’,需要极精妙的琉璃或水玉打磨技艺,是么?”
“正是。”戚睿涵端起茶杯,又觉心中烦恶,无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此物关乎防疫成败,关乎万千生灵,却偏偏卡在这第一步,镜片难求。”
董小倩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带来了一丝暖意和希望。她缓声道:“我忽然想起,姐夫……哦,就是冒辟疆先生,他昔日与我姐姐闲谈时,曾多次提及他的一位挚友。此人姓方,名以智,字密之。性情颇为独特,早年虽也曾中进士,入翰林,但素来不慕虚荣仕途,唯独痴迷于格物穷理之学,于天文、地理、医药、律吕、乃至金石、器物、农耕、兵械等实学,无不涉猎钻研,尤其喜爱亲手改制、创制各种奇巧之物以验证其学。据说他曾自行改制过观星用的‘窥天镜’(望远镜),也曾多次尝试打磨各种水精、琉璃透镜,探究光影折射之妙,乐此不疲。或许……他这样的人,能理解你们所需,并能帮上忙?”
戚睿涵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骤然重新燃烧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炽烈:“竟有此人?方以智?方密之先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八度。
“正是方以智,方密之。”董小倩清晰地再次吐出这个名字,肯定地点点头,“听闻他早年经历国变,心灰意冷,后又历经波折,看破红尘,如今似乎就在南京城外不远处的栖霞寺带发修行,寺中僧侣与附近往来的文人居士都敬称他为‘药地大师’,或因他不拘形迹,也戏称其‘方头陀’。他虽身处方外,但对世间学问,尤其是这些经世致用的实学器物,兴趣从未减退,时常与友人书信往来讨论,或自己在寺中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物事。”
“方以智,方密之!”戚睿涵几乎是惊呼出声,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他怎么把这位明末清初鼎鼎大名的思想家、科学家给忘了!历史上的方以智,学识渊博如海,贯通中西,对物理、天文、医学、音韵、哲学等方面均有极深涉猎,尤其强调“质测之学”(即实证科学),反对空谈性理,正是会对显微镜这类新奇科学仪器产生浓厚兴趣并有能力钻研的人。而且他此刻就在南京附近的栖霞山,这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绝境中天降的救星!
“小倩,你,你立了一大功,天大的功劳!”戚睿涵激动之下,忍不住忘形地一把抓住了董小倩的手,眼中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空,“方密之先生正是我们此刻最需要求助的人。他若肯出手,以他的学识、见识和动手能力,显微镜之事必有转机!”
李大坤虽然对方以智其人所知不多,但见戚睿涵如此失态激动的反应,也知道必然是找到了极其关键、甚至是唯一可能解决问题的人物,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真切的笑容,连声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董姑娘真是心思玲珑,帮了大忙!”
董小倩被戚睿涵抓着手,脸颊微微泛红,轻轻抽回手,低声道:“能帮上忙就好。事不宜迟,你们是否要立刻去寻他?”
“去,必须立刻去!”戚睿涵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感觉浑身又重新充满了力量。他简单整理了一下因一夜辗转和清晨忙碌而略显凌乱的衣冠,将那些失败的放大镜试验品小心收好,又在心中仔细梳理了一遍关于显微镜的初步构想和需要向方以智请教的关键问题。随后,他与董小倩一同匆匆出了驿馆,在街市上租了一辆马车,朝着城外的栖霞山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着驶出喧嚣的南京城,窗外逐渐被田园风光和苍翠山色所取代。然而戚睿涵无心欣赏,他的心中充满了对方以智的期待,以及对即将开始的、跨越时代的科学合作的憧憬。他反复推敲着该如何向这位特立独行的大师解释显微镜的重要性,以及那些来自未来的、略显“惊世骇俗”的医学概念。
栖霞山因其深秋时节漫山红遍、如霞似锦的枫叶而得名,此时夏日,则是满目苍翠,郁郁葱葱。栖霞寺坐落在山中,殿宇巍峨,香火鼎盛,古木参天,钟磬之声悠远,自有一番脱离尘嚣的宁静意境。
戚睿涵和董小倩在山门前下车,拾级而上,向知客僧说明来意,恳求拜见“药地大师”或“方头陀”。知客僧见戚睿涵气度不凡,董小倩亦是知书达理,言谈恳切,不似寻常香客,便合十还礼,引着他们穿过几重庄严肃穆的殿宇,绕过放生池,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走向寺院后山一处更为僻静的禅院。越往里走,香客的喧哗声越远,只闻鸟鸣啾啾,泉流潺潺,更显清幽。
“方居士平日就在这院内清修,不喜外人过多打扰。两位施主请自便吧。”知客僧在一处竹篱虚掩的院门外停下脚步,合十一礼,便转身飘然离去。
戚睿涵站在院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而又略带紧张的心情。他轻轻推开虚掩的竹篱院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院内果然别有洞天,陈设极为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几丛修竹倚墙而立,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一张表面略显凹凸不平的石桌,几个随意摆放的石凳。角落里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草闲花,自在生长。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的高大身影。那人未着僧袍,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直裰,头发并未剃度,而是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脑后,只用一根简单的布带束着,额前戴着一个深色的、类似头箍的饰物,头箍前面有突起的装饰,打扮确实有几分头陀的落拓不羁,但那挺直的背脊和专注的姿态,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属于学者的清癯与执拗气质。
他似乎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物事,对身后的推门声恍若未闻。戚睿涵和董小倩对视一眼,轻轻走近几步。
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那蹲着的身影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不疾不徐地站起身,转了过来。
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瘦,颧骨微凸,肤色因常年在外、不避风雨而显得有些黝黑粗糙,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深邃如同古井,又清澈如同山泉,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历经沧桑的沉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探索者的倔强与好奇。他的目光先是扫过董小倩,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似乎认出了她是冒辟疆那位才名颇着的小姨子,微微颔首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他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便落在了戚睿涵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的意味。
“在下戚睿涵,字元芝,冒昧前来拜访,打扰先生清修,还望海涵。”戚睿涵连忙上前几步,恭敬地行了一个长揖。
方以智随意地摆了摆手,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洒脱,他的声音平和,却中气十足,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戚公子不必多礼。这栖霞山,这方小院,本非我私有之物,清风明月,人人得而享之,何来打扰之说。”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董小倩,“这位是董家小妹,我昔日曾在辟疆处见过,认得。”然后重新聚焦于戚睿涵,单刀直入,“你便是近来在朝野间颇有些名气的戚元芝?听闻你力主联顺抗清,又献策防疫,行事颇有几分魄力,不似寻常迂腐书生。如今清军压境,瘟疫横行,正是多事之秋,你怎有闲暇到我这山野遗民、方外之人处?”
戚睿涵知道,面对方以智这样学识渊博、思维敏锐且性格直率的智者,任何拐弯抹角、虚与委蛇都是多余且令人反感的。他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将当前最紧迫的危机——清军使用极其恶毒的瘟疫武器,防疫工作因无法观察病原体而陷入困境,疫苗试验失败的惨痛教训,以及迫切需要一种名为“显微镜”的仪器来观察“微菌”的事情,尽可能清晰、恳切地娓娓道来。他描述了显微镜的大致原理——利用组合透镜的折射,放大微小物体至肉眼可见,甚至提到了梦境中刘菲含提及的“列文虎克”之名(只含糊地说是海外异人,精于磨镜,偶然得见微观世界),并极力强调此物对于遏制瘟疫、拯救万千苍生的至关重要性,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
方以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变化,既无惊讶,也无怀疑,只是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随着戚睿涵的讲述,越来越亮,仿佛有两簇火焰在其中燃烧。当戚睿涵提到“窥见微尘之中另有乾坤”、“洞察病疫之本源”、“见人所不能见”时,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前的那个深色头箍,眼中闪过一丝极强的、近乎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趣和兴奋。
待戚睿涵因激动而略显气喘地说完,院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闻风吹过竹叶的簌簌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梵呗钟声,更衬得此间静谧。
方以智并没有立刻回答戚睿涵那充满期盼的询问目光。他缓缓地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他刚才正在专心摆弄的东西——那是几片形状各异、大小不一,但显然都经过精心挑选和初步打磨的水晶和琉璃片,在透过竹叶缝隙洒下的斑驳阳光下,折射出瑰丽而迷离的光彩。
他将其中的两片凸透镜叠在一起,对着石桌上爬过的一只蚂蚁仔细照了照,然后又分开,用手指感受着镜片的曲率,目光凝视着虚空,若有所思,口中低声吟哦般念道:“窥微之镜……见所未见,察所未察……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佛经所言,莫非并非虚喻?这造化之奇,竟藏于毫末之间乎?”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戚睿涵,那眼神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了绿洲,又像是一个闭关多年的武者听闻了绝世秘籍的线索,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探索欲望和灼热的激情。“元芝所言此‘显微镜’,虽闻所未闻,然细思其理,与光影折射、小孔成像之学相通,并非虚妄空中楼阁。昔日意大利人伽利略造‘窥天镜’(望远镜),能观九天星宿之远,窥宇宙之浩渺;今日若有‘窥微镜’,能察秋毫之末,乃至微菌之形,探造化之精微,实乃格物致知之一大拓展,亦是我辈求知者梦寐以求之夙愿!”
他越说越是兴奋,脸上竟泛起了红光,之前的沉静与疏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和投入。“制作此镜,关键在于透镜之打磨。曲率之精算,焦距之匹配,镜面之通透均匀,消除色差像差……皆需精益求精,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方密之虽不才,于仕途经济已是心灰意冷,但于这金石打磨、器物制造、格物穷理一道,确有些许心得,甘之如饴。这些年在此栖霞山,一半是避世寻个清静,另一半,也正是为了能抛却俗务,静心钻研这些被世人视为‘无用’之学!”
他大步走到石桌前,也顾不上灰尘,直接用手指蘸了石桌上凝结的露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画起了简略的光路图,线条虽简陋,却透着他深厚的学识功底:“依你所述,需高倍凸透镜作物镜,聚光成像于镜筒之内,再配以适当倍率之凸透镜作目镜,再次放大观之……妙哉,妙哉,此中物镜与目镜之组合,焦距之长短搭配,镜筒之长短设计,乃至照明之光路,皆大有文章可做。其精妙之处,未必在窥天镜之下!”
看着完全沉浸在科学探索巨大诱惑和乐趣中的方以智,戚睿涵心中那块悬了许久、重逾千钧的巨石,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喜悦和希望暖流般涌遍全身,让他几乎有种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他深深一揖,几乎及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先生肯纡尊降贵,援手相助,实乃天下苍生之幸,前线将士之幸。睿涵代那些日夜饱受瘟疫威胁、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无数百姓,谢过先生大义!”
方以智一把扶住他,他的手坚定而有力,朗声道:“元芝不必行此大礼,更不必言谢。救国救民,保我华夏衣冠,乃我辈士人本分,纵然身处方外,此心不改。更何况——”他话锋一转,举起手中那几片粗糙的琉璃水晶片,眼中闪烁着无比炽热的光芒,“能参与制作此等窥探造化玄奇、开启前所未有之视界的利器,于我而言,乃是莫大的诱惑与无上的乐趣。探索未知,本就是人生至乐。此事,我方密之,定当竭尽所能,穷究其理,助你一臂之力!”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琉璃片,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它们粗糙的表面,看到了那个即将透过精磨镜片展现出来的、瑰丽而神秘、充满危险却又吸引着无数探索者的微观世界。那个世界,将颠覆许多固有的认知,揭开生命与疾病的另一层面纱。
戚睿涵站在一旁,看着方以智那专注而热切、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的神情,心中充满了感慨与振奋。他知道,这研制显微镜以对抗细菌战的艰难征程,在经历了重重绝望和挫败之后,总算在眼前这位明末科学巨匠的身上,找到了一条虽然依旧布满荆棘、却充满了无限希望和可能的道路。而这条窥微之路,必将深刻地影响这个时代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