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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顺治元年,甲申。中元节。

北京的夜晚,在战火初歇的这一年,似乎比往常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森与肃杀。白日里,街市上尚有些许祭奠亡魂的烟火气,纸钱灰烬随着秋风打着旋儿,飘过刚刚稳定下来的商铺招牌,也飘过那些面有菜色、行色匆匆的汉人百姓头顶。一些残留的明式宅院门前,还能看到零星的瓜果祭品,寄托着对前朝旧梦与逝去亲人的哀思。

然而,一旦夜色彻底笼罩这座古老的帝都,特别是靠近内城那一片片被新贵圈占、满洲勋贵聚居的区域,白日里那点稀薄的烟火气便荡然无存,只剩下打更人单调而苍凉的梆子声,在空旷得有些过分的街道上回荡,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墙之内隐隐传来的、与这祭奠亡魂的节日氛围格格不入的喧嚣与宴饮之声。

权倾朝野的满洲第一巴图鲁,鳌拜的府邸,便是这喧嚣最盛的源头之一。这座宅院原是前明某位勋贵的府邸,规制宏大,清军入关后被赏赐给战功赫赫的鳌拜,经过一番修葺,更显威严煊赫,门前那对石狮子在众多灯笼的照射下,鬃毛毕现,双目圆瞪,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

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晃动的光影下闪烁着冷硬而拒人千里之外的光泽。车马簇簇,停满了府前的空场,那些华贵的鞍鞯和装饰,无声地彰显着来访者的身份。身着棉甲、腰佩利刃的家丁护院,如同钉子般肃立在府门两侧及周围要害位置,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那股子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悍戾之气,让偶尔路过的行人无不绕道而行,屏息疾走。

就在这片森严与喧嚣交织的氛围中,戚睿涵和董小倩,跟在一名身着绸衫、面色精明的管家身后,步履沉稳地踏上了鳌拜府邸门前的石阶。两人皆身着洁净的皂边黑领白色道袍,手持拂尘,一派世外高人的打扮。戚睿涵(道号玄真子)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目光深邃,似乎蕴藏着无穷智慧。董小倩(道号玄英子)则身姿挺拔,容貌清丽脱俗,虽作道姑打扮,却难掩眉宇间的灵秀之气,只是此刻她目光低垂,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已神游天外。

表面上,他们是来自北岳恒山、道法精深的修士,应鳌拜之邀,于中元节前来府上讲论长生久视之道。然而,唯有他们自己知道,这身道袍之下,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秘密与使命。

戚睿涵曾试图凭借对历史的先知,劝说吴三桂归降李自成,乃至南下说服南明朝廷联顺抗清,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历史的惯性巨大,内奸的出卖与清军自身的强悍和狡猾,终究还是让八旗铁蹄踏破了山海关,神州陆沉之势似乎已难逆转。此刻,他与同伴董小宛之妹董小倩,冒险潜入这龙潭虎穴,一是为了探听清廷高层动向,二来,也是为了策反新投降却无诚意的李成栋、李元胤父子以及营救被清廷扣押的南明使臣左懋第等人。

“二位道长,请随我来。大人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管家的态度表面恭敬,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掂量。在这北京城里,能得鳌拜大人亲自邀请入府“讲道”的僧道,凤毛麟角,无一不是被查清了根脚、确认“无害”之人。这两位来自恒山的道士,名不见经传,却能得到大人青眼,由不得他不小心应对。

戚睿涵微微颔首,并不多言,一副世外高人懒得理会俗务的淡漠姿态。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庭院内的景象,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府邸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张灯结彩,仆从如织,捧着盛满美酒佳肴的鎏金食盘穿梭不息,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浓烈香气与一种满人特有的、略带腥膻的獭子油熏香味道。

丝竹管弦之声从正厅方向隐隐传来,间或夹杂着满洲贵族们粗犷豪放、毫无顾忌的笑语和用满语、生硬汉语混杂的劝酒声。这哪里是什么中元祭鬼、缅怀先人的肃穆场合?分明是一场征服者志得意满、纵情享乐的权贵欢宴。

清兵入关不过数月,这些八旗贵胄的享乐与排场,其奢靡程度,已然超越了他在南京见过的某些南明王府。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

董小倩紧随在戚睿涵身侧,宽大的道袍袖中,一双纤手微微握紧。她虽武功不俗,得传自其姐董小宛所在秦淮旧院一位异人的内家功夫,但终究是女子,身处这虎狼环伺之地,神经早已绷紧到了极致。

她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满洲护卫投来的、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那目光中充满了对陌生女性的好奇,以及一种属于征服者的、居高临下的占有欲。她只能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所有的警惕与不安,都隐藏在低垂的眼睑和舒缓的步履之下。

穿过几重喧嚣的院落,管家引着他们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花厅。与外面的奢靡相比,这里显得简练了许多,更符合鳌拜武人的身份。厅内烛火通明,墙壁上挂着强弓劲弩和几幅描绘狩猎场景的图画,家具多是厚重的黄花梨木,线条硬朗,不见太多繁复装饰。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人,正是此间的主人,鳌拜。

他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只是一身藏蓝色的满洲便袍,腰束锦带,脚蹬鹿皮靴。虽只是随意坐着,但那魁梧壮硕的身形,依旧给人一种如山岳般沉浑的压迫感。他国字脸上线条刚硬,颧骨高耸,嘴唇紧抿,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那是久经沙场、杀人无算淬炼出的悍勇之气,与如今位极人臣、执掌权柄的威严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而强大的气场,足以让意志不坚者未战先怯。

见到戚睿涵二人进来,鳌拜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手,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如同在军中发号施令:“玄真子道长,玄英子道长,不必多礼,坐。”言语直接,没有任何寒暄客套。

“贫道玄真子(玄英子),见过鳌大人。”两人依言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安然落座。

“早就听闻二位道长来自北岳恒山,道法精深,尤擅讲解长生久视之道。”鳌拜挥退了送上茶水的侍女,目光如电,直接落在戚睿涵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道袍,直视人心,“今日中元,地官赦罪,按说是个清净日子。请二位来,也是想听听这超脱生死轮回的玄理,涤荡涤荡这沙场征伐带来的戾气,图个心安。”

他话说得似乎客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求道”的意味,但语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试探和居高临下的审视,戚睿涵感受得清清楚楚。这绝非真心慕道,更像是一种对奇技淫巧的好奇,或者,是一种对汉文化中某些神秘元素的笼络与利用。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杂念,将早已准备好、并与董小倩反复推敲磨合过的说辞,用一种舒缓而富有韵律、带着几分玄虚的语调缓缓道来:

“无量天尊。大人明鉴,生死之事,乃天地之常理,阴阳之循环,非人力所能强逆。然我道家所求,非避死,乃贵生。顺乎四时,调和五行,修心养性,使神完气足,炼气化神,使魂魄强健,外邪不侵,内魔不起,自可延年益寿,乃至窥见长生之门径,超脱凡俗之羁绊……”

他引经据典,从《道德经》的“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讲到《黄庭经》的“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以为真”,话语间又夹杂着一些精心准备、似是而非的内丹术语如“坎离交媾”、“铅汞相投”,以及一些实用的养生法门,如导引、吐纳、存思之类。既显得高深莫测,蕴含着古老的道门智慧,又不至于完全让鳌拜这等武夫听不懂,反而能引起其对强身健体、延长寿元的兴趣。

鳌拜起初还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粗重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但听着听着,那敲击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粗重的眉毛也微微舒展开来。他虽是一介武夫,但在权力顶峰,对生命和健康的珍视,与常人无异。戚睿涵的话语,恰好搔到了他的痒处。董小倩则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声音清越空灵,着重解释一些戚睿涵话语中提到的女修要点,如“静养坤元”、“调和气血”等,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俨然一对真正勘破红尘、道法精深的世外高真。

厅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如水镜的金砖地面上,随着烛光微微晃动。外面的喧闹丝竹声、劝酒行令声,似乎被这花厅奇异地隔绝开来,厅内暂时陷入一种与整座府邸格格不入的宁静氛围,只有戚睿涵清朗而富有磁性的讲道声、董小倩偶尔的清音补充,以及烛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时间悄然流逝,约莫讲了一炷香的功夫。戚睿涵感觉时机差不多了,铺垫已然足够,需要一些更“直观”的东西来加深鳌拜的印象,巩固其对自己“得道高人”身份的信任。他话锋微转,讲到“存神炼气,照见本真,乃至虚极静笃,可观万物之妙”之处。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和震撼效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也是计划中关键的一步——伸手入怀,想取出手机——那被他与董小倩一致谎称为“摄魂鉴”的现代物品。他们之前凭借这里面预存的一些山水、星空等高清照片,成功唬住了马士英、史可法等南明高官,将其解释为“凝聚瞬间,固化光影”的无上道法显化。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玻璃屏幕时,心中猛地一凛,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大意了!此物神异,在南明那些对奇技淫巧尚有好奇的文官面前展示尚可,但在这精明、多疑且对汉人充满戒备的鳌拜面前,如此轻易示人,是否太过冒险?是否会引来不必要的觊觎甚至杀身之祸?

但手已伸出,动作已然做出,若此刻再缩回去,反而更惹怀疑,徒增变数。电光火石间,他心念急转,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种讲道时的从容与超然,动作并未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地将那黑色方匣般的手机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置于身旁的小几上,语气依旧平稳无波:

“……譬如贫道这师门传承之宝——‘摄魂鉴’,内蕴造化,玄妙非常。能于刹那之间,摄取万物之形神光影,留存于方寸之间,反复观照,便暗合此道中‘凝神定念’,‘捕捉先天一炁’之要旨。观此物,可知我道门神通,非虚言也。”

那黑色、光滑、与这时代任何器物都迥然不同的手机一出现,立刻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鳌拜全部的注意力。他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虎目之中爆发出浓烈的惊奇、探究与毫不掩饰的占有欲,紧紧盯着那奇异的小方匣。“哦?此物便是‘摄魂鉴’?果真……形制奇特,非金非木,非玉非石。”他喃喃道,目光仿佛要将那手机看穿。但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为关键的事情,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语气也变得有些微妙和锐利起来,目光从手机移回到戚睿涵脸上:

“玄真子道长,你确定……此等宝物,神异如此,世间仅此一件?再无分号?”

轰隆,戚睿涵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面部肌肉,但袖中的手指已不受控制地猛然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来了,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张晓宇,难道真的是他?他也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并且,他那部同款的手机,竟然落在了鳌拜手里?他迅速和身旁的董小倩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两人都极力掩饰,但那一瞬间的目光碰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震惊、担忧以及一丝“果然如此”的苦涩。

“竟有此事?”戚睿涵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细听之下,还是能察觉一丝极力压抑的微颤,这微颤恰好可以被解读为对师门秘宝可能外流的震惊与不解,“不知大人是在何处见得此类似之物?拥有此物者,莫非也是我道门中人?或许……与贫道师门有些渊源也未可知。若真如此,贫道倒想知晓其下落,或可印证一些师门故老相传的旧事。”他必须问清楚,必须确认那个人的身份和现状,这是他们此行潜藏的重要目的之一。

鳌拜似乎并未太过在意戚睿涵那细微的情绪波动,或许在他眼中,这“道长”只是因师门独一无二的秘宝可能出现了“赝品”或“流失”而感到惊讶和关切。他摆了摆手,身体靠回椅背,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不经意,甚至掺杂着几分对过往“战绩”的炫耀,开始讲述:

“渊源?咱家看不像。那是个不识抬举、硬骨头的小子,看着文文弱弱,像个读书种子,没想到脾气倒犟得很,跟他那死鬼爹娘一个德行。”

他端起桌上的温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毫无贵族仪态地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残留的茶渍,继续说道:“那是刚入关不久,朝廷颁布圈地令的时候。咱家随着豫亲王多铎王爷征战,立了些功劳,按规矩,有权圈占些无主之地……或者说,需要变成无主之地的好田产。”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京郊有一块上好的水田,靠近水源,土地肥沃,原本属于一个汉人小地主。按朝廷的规矩,那地界划给了咱正黄旗。可那家子人,冥顽不灵,死活不肯投充,还敢出言不逊,说什么‘祖宗基业,誓死不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混账话,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鳌拜的语气逐渐变得冰冷,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那是征服者对不肯屈服者的蔑视与践踏。“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在关外,这等事见得多了。咱家一怒之下,就命人将他们……‘处理’了。”他再次用了那个轻描淡写、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词“处理”,仿佛只是随手清除了一些碍路的石块杂草。

“当时那家人里,就剩下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年纪看起来和道长你差不多,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缩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咱家看他年纪轻轻,似乎怕死得很,不像他那般硬气寻死的爹娘,一时……嗯,一时‘心善’,也是瞧着那田地需要人耕种,便依着‘投充法’,将他留了下来,充作咱府上的包衣阿哈,打发到后院马厩去养马,也算给他一条活路。”

戚睿涵静静地听着,心脏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不断地收缩,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和窒息感。他能清晰地想象到那一幕的惨烈——清兵铁蹄践踏,家园顷刻破碎,亲人惨遭屠戮,而一个来自现代、习惯了和平与秩序的大学生,骤然面对如此赤裸裸的血腥、野蛮与暴力,那种极致的恐惧、无助与精神冲击,足以让任何人崩溃。张晓宇,那个在学校里因为袁薇而与他有些龃龉、有些书生意气的同学,竟然经历了如此地狱般的场景。

“就在清点那家……嗯,清点财物的时候,”鳌拜继续说着,目光再次落在那安静的手机上,带着几分回忆的恍然,“咱家的人从他随身携带的、一个样式古怪的包袱里,搜出了这么一个类似的方匣子。黑乎乎的,大小跟你这个差不多,也是这般光滑。当时那小子,原本还吓得魂不附体,一见到这东西被搜出来,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的猫,疯了一样扑过来抢夺,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什么……什么‘手鸡’?对,就是‘手鸡’。咱家当时听得一愣,完全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某种地方的方言土话。见他如此失态,如此在意这黑匣子,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或许内藏机关或者藏宝图之类,便顺手夺了过来。”

“手鸡?”戚睿涵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丝错愕,随即心中了然,那必然是张晓宇在极度惊恐和情急之下,喊出的现代词汇“手机”。这种完全超出时代认知的词汇,在鳌拜听来,自然是荒谬至极,不知所云。

“可不是么,”鳌拜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看待愚昧无知者的神情,显然觉得那称呼荒谬绝伦,“咱家拿在手里,反复摆弄了半天,黑乎乎的屏幕,按哪里都没反应,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敲击起来声音沉闷,非金非木。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的海外玩意儿,或者是你们汉人巧匠制造的某种奇特的机关盒、暗格之类。试了几天,用刀撬、用水浸,都打不开,就觉得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跟那些收缴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一起,扔进库房角落里积灰去了。今日见到道长你这‘摄魂鉴’,形制如此相似,才又想起来。”他指着戚睿涵的手机,带着求证的语气问道:“你这个,能亮吗?能显出光影吗?他那个,可是怎么弄,都像个死物,黑乎乎的,一点都不亮。”

戚睿涵心中已然明了。张晓宇的手机,定然是电量耗尽,又无法在这个时代找到任何充电的可能,自然成了“黑乎乎的板砖”,在鳌拜眼中毫无价值。他强忍着心中的翻江倒海——那是对同学遭遇的痛心,对历史残酷的无力,以及对自身处境更深切的忧虑——顺着鳌拜的话说道:

“无量天尊。原来如此。贫道这‘摄魂鉴’,乃师门秘宝,需以独门心法,汇聚自身先天元气,方能激发使用,且每次使用,耗费心神元气甚巨,非修为精深者不能驾驭。寻常人不得其法,自然无法令其显化光影,与顽铁无异。大人得到的那一个,或许……或许是因原主已逝,其附着于上的灵性随之消散,或是炼制过程中有所瑕疵,故而灵光自晦,黯淡无光,成了凡物。”他编造着理由,试图解释为何两部手机一“灵”一“死”,同时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不知大人所说的那个包衣……如今何在?贫道既知此物可能与师门有所关联,或可尝试为其诵经‘超度’,化解其横死之怨气。同时,也想恳请大人,能否让贫道亲眼看看那另一面‘摄魂鉴’?或许能从中窥见一丝天机,查明其真正来历,以及为何流落至此。此乃贫道师门夙愿,还望大人成全。”他的语气带着适度的恳切与对师门责任的执着。

鳌拜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怒意,显然对那个“不识抬举”的包衣厌恶至极:“那个包衣?不提也罢。性子倔得像头撅驴,喂马不尽心,还总想找机会逃跑。咱家府上难道亏待了他?给他一口饭吃,留他一条狗命,已是天大的恩典。前些日子,他又寻了个空子跑了一次,被咱家的人抓了回来。按照咱八旗的规矩,这种逃奴,抓住就是要重罚,以儆效尤的。咱家当时正在气头上,直接下令,抽了他一百鞭子,关进柴房,让他好好尝尝教训,看他还敢不敢再生异心!”

一百鞭子!戚睿涵和董小倩听得心头俱是一寒,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寻常壮汉挨上几十鞭子,也已是皮开肉绽,去了半条命,张晓宇那文弱书生体质,如何能承受这一百鞭?两人几乎不敢去想象他当时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惨状。董小倩的眼中更是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与愤怒,她连忙垂下眼睑,借整理拂尘的动作掩饰过去。

就在这时,花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方才引他们进来的那个管家,神色匆匆地再次走到鳌拜身边,也顾不得礼仪,俯身凑到鳌拜耳边,压低声音,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鳌拜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浓眉倒竖,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震得上面的茶碗盖碟叮当作响,茶水四溅!“什么?又跑了?真是反了他了!一群废物,饭桶,连个半死不活的瘸子都看不住!养你们何用?”

管家吓得浑身一哆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回……回大人,是奴才们失职,罪该万死。他……他趁着送晚饭的空隙,用不知道哪里藏着的、磕碎了的破瓷碗片,割伤了看守的小腿,然后又想从后院那处矮墙爬出去……刚……刚爬出后院,就被巡夜的家丁发现了。”

“抓回来了?”鳌拜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意。

“抓……抓回来了。按您之前的吩咐,对这种屡教不改、一再逃跑的逃奴……奴才们已经……已经奉命将他的双腿……彻底打残了。”管家战战兢兢地说道,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身体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打残双腿,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接连在戚睿涵和董小倩的耳边炸响。戚睿涵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四肢冰凉。袖中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得不将双手在袖内死死交握,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的肉中,那尖锐的疼痛是他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和理智的唯一依靠。他仿佛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能看到张晓宇那绝望而痛苦的眼神……一个现代人,被生生打断双腿,在这缺医少药、视奴仆如草芥的时代,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董小倩也是脸色煞白如纸,毫无血色,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按住了戚睿涵那在宽大道袍下仍能感觉到微微颤抖的手臂,一股温和但坚定的内力悄然渡了过去,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抚平他体内翻涌的气血和几乎失控的情绪。

花厅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鳌拜因暴怒而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拉风箱般刺耳,以及管家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因恐惧而发出的细微瑟缩声。烛火依旧摇曳,却仿佛再也驱不散这骤然降临的、凝重的黑暗与寒意。

戚睿涵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熏香和血腥味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辛辣的痛感,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晰了一些。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一丝一毫的失态,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他必须利用好现在的身份。他抬起眼,目光中努力灌注着方外之人的悲悯与超然,以及一种对“因果”、“怨气”的担忧,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与肃穆:

“无量寿福。此人……唉,执念深重,怨气缠身,劫难重重。大人已施以雷霆惩戒,想必他肉身已遭重创,日后……当难以再行悖逆之事。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凝重,“中元之夜,鬼门大开,阴气最盛。此人遭受如此酷烈之刑,怨气与死气必然极重。其残魂怨念若不得疏导,积聚于府邸之内,恐会冲撞贵府风水,干扰大人周身之旺气,于大人之运势、安康,或有妨碍。我道家有好生之德,亦讲趋吉避凶。贫道既适逢其会,不知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容贫道前去见他一见?一则,亲眼确认那另一面‘摄魂鉴’是否与其命数息息相关;二则,也好为他诵经片刻,做法平息其怨戾之气,化去这份业障,以免其残魂不宁,于府上不利。”

他这番话,半是探究真相,半是借助满洲贵族普遍信奉萨满、对鬼神之事怀有敬畏的心理,试图打动鳌拜。对于鳌拜这等杀人如麻的武将而言,单纯的慈悲说教毫无用处,但若牵扯到自身的气运、健康,则不得不慎重考虑。

鳌拜闻言,拧着浓黑的眉头,沉吟了片刻。他对于那个硬骨头的包衣的死活,确实并无丝毫怜悯,打残了也就打残了,不过是少了一个能干活的奴隶而已,如同丢弃一件损坏的工具。但这道士说的“冲撞贵气”、“干扰运势”,倒是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他征战半生,杀人无算,本不十分笃信这些怪力乱神,但身处权力漩涡中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他也存了几分心思,想看看这道士见到那包衣的惨状,以及确认那“摄魂鉴”之后,还能说出什么玄虚的道道来,是否真有化解之法。同时,他也想借此观察这道士的反应,判断其虚实。

“也罢。”鳌拜最终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漫不经心的随意,“既然道长有这份心,懂得这些门道,那就去看看好了。管家!”

“奴才在!”管家连忙应声,依旧不敢抬头。

“带二位道长去后院柴房,看看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鳌拜吩咐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森然如刀,“告诉看守的人,给咱家看紧了。若再出任何纰漏,让他们自己提头来见!”

“嗻,奴才遵命!”管家如蒙大赦,连忙磕头领命,爬起身来,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戚睿涵和董小倩起身,再次向鳌拜行了一礼,姿态依旧保持着出尘之姿:“多谢大人成全。贫道去去便回。”

跟着躬身引路、脚步略显虚浮的管家走出花厅,重新踏入那灯火通明却寒意森森的深深庭院。夜风拂过,带着中元节纸钱燃烧后的特殊焦糊气味,以及远处宴席上飘来的酒肉油腻之气,戚睿涵却只觉得那风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仿佛能冻结血液。他紧紧握着袖中的手机,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手心阵阵发痛。

穿过数重灯火辉煌、喧嚣未歇的院落,越往里走,灯火越是黯淡,环境也越发显得狼藉破败。与前面宴饮区域的奢华、整洁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显然是下人奴仆活动的区域,地面上随处可见杂物、污水,空气中弥漫着马粪、腐烂草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汗臭与霉烂的浑浊气味。最终,他们在后院角落,靠近高大围墙的一排低矮的、显然是堆放杂物和柴火的平房前停了下来。

其中一间的门外,挂着一条乌沉沉的、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铁链和一把硕大的铜锁,两名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家丁,抱着膀子,面无表情地守在两侧,眼神凶悍,如同看守羊圈的恶犬。看到管家过来,他们连忙收敛了些许倨傲,躬身行礼。

“把门打开。”管家吩咐道,声音在这寂静、肮脏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回音。

一名家丁不敢怠慢,连忙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哗啦啦一阵响动,找到了对应的那一把,插进锁孔,用力一拧,打开了那把硕大的铜锁,又将缠绕在门环上的沉重铁链哐当哐当地解下,扔在地上。

“二位道长,就是这里了。”管家侧身让开,指了指那扇黑洞洞、木质腐朽、散发着浓重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木门,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避之不及,“里面腌臜不堪,气味难闻,那罪奴也不知是死是活……二位道长心善,但……还请简短些,莫要久留,沾染了晦气。”

戚睿涵站在门前,脚步竟有些难以迈动的沉重。他知道,门后就是他此行的目标之一,是失踪多时、命运未卜的同学,也是那个在学校里因袁薇而与他关系不睦、甚至有些针锋相对的情敌张晓宇。他更知道,门后是一个刚刚遭受了非人折磨、双腿被打残、生死一线的可怜人。即将看到的景象,可能会远超他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那将是血淋淋的、赤裸裸的、属于这个黑暗时代的残酷真相。

董小倩再次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递给他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那眼神在说: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面对。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这污浊不堪、令人作呕的空气,仿佛要借此汲取一丝面对残酷现实的勇气。他对着管家微微点头,脸上恢复了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然后,他伸出手,缓缓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与绝望的柴房木门。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呻吟。

门内,是一片几乎凝滞的、化不开的黑暗。一股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血腥味、脓液的腥味、汗液的酸臭味、霉烂稻草的腐败气息,以及……一种属于死亡和绝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胃部翻江倒海的可怕气味。

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只能勉强看到柴房内堆满了杂乱的柴捆和废弃杂物,角落里,似乎有一团模糊的、人形的黑影,蜷缩在肮脏潮湿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寂静中,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以及那角落里,微不可闻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游丝般的痛苦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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