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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的春夜,寒意如纱,浸润着六朝古都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琉璃。这寒意并非北地那般凛冽刺骨,而是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人的衣衫,缠绕在骨节之间。然而,与城中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紫禁城偏殿内几乎要溢出的灯火与人气。

琉璃瓦在宫灯映照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飞檐翘角勾勒出夜空沉寂的轮廓。殿内,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繁复的藻井,宫灯垂下的流苏在穿梭宫女带起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光影碎乱,如同此刻殿中许多人难以平静的心湖。抗清盟约,这纸带着兵戈胁迫与朝堂博弈气息的文书,总算是在今日正式缔结。尽管过程充满了剑拔弩张,充满了利益算计,甚至差点演变成血溅五步的惨剧,但至少此刻,偏殿之内弥漫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振奋。丝竹管弦之声不算激昂,却也勉强营造出几分太平宴饮的假象。

弘光帝朱由崧下旨,设宴款待促成此事的“功臣”——戚睿涵。

戚睿涵跟在一位面白无须、步履无声的引路太监身后,行走在宫墙夹道的青石板上。脚步声在幽深的巷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他身上那处来自北地的箭伤已然结痂,动作间仍有些微的牵扯感,但更沉重的是心底的波澜。逼宫联顺,这步棋何止是险?简直是行走于万丈深渊的边缘,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他想起了内阁内堂那口曾经沸腾、如今暂时偃旗息鼓的巨鼎,那翻滚的热气与狰狞的兽纹仿佛还在眼前。若非马士英首鼠两端,企图借力打力;若非史可法虽不赞同手段却终究心系社稷;若非清军扣押左懋第的噩耗恰好传来,印证了他对北方巨狼不可信的预言……此刻,他戚睿涵的名字,恐怕早已成了那鼎镬中几根无法辨认的枯骨。一阵后怕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被通道里的过堂风一吹,寒意更甚。

踏入偏殿,一股混合着檀香、酒气与食物油脂高温烹炒后迸发出的浓烈焦香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偏殿不如正殿宏伟,却更显精致奢华。朱红廊柱上金漆描绘着瑞兽祥云,雕梁画栋极尽工巧,宫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几名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的官员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口。见到戚睿涵进来,那些目光瞬间聚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难以化解的好奇,以及一层深深的、属于两个不同世界之间的隔阂。他们口中低声议论的,并非朝局军事,竟是今晚宴席的菜肴。

“……听闻今日御膳房又有新花样,皆是那位新晋李总管的手笔。”

“哦?可是前次陛下小宴,曾赐下些许的‘番茄炒蛋’、‘糖醋排骨’?滋味确是奇妙,酸甜开胃,前所未见。”

“何止于此!据闻还有一道‘辣炒牛肚’,劲爆非常,非寻常庖厨所能为也!说是用了海外传来的‘辣椒’,食之令人酣畅淋漓……”

“啧啧,这位李总管,真乃奇人也。其所用食材、调味,皆与我朝迥异,却每每能令陛下龙颜大悦……”

这些话语,如同细小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戚睿涵的耳膜,让他原本就紧绷的心弦猛地一颤,几乎要发出嗡鸣。番茄炒蛋?糖醋排骨?糖醋里脊?这些在他听来熟悉得如同呼吸一般的现代家常菜名,此刻竟然在这明末的皇宫大殿中,被一群峨冠博带的士大夫们如此郑重其事地讨论着?强烈的荒诞感和剥离感席卷而来,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因为紧张而产生了幻听,或是这些官员用了某种早已失传的古称。

但,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清晰的、记忆中被李大坤在大学宿舍里用小电锅和有限调料捣鼓出来的、带着烟火气的熟悉香味,却不容置疑地、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唤醒着味蕾最深处的记忆。这绝不是错觉。

难道……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惊天霹雳,瞬间照亮了他脑海一直被现实危机所压抑的某个角落。李大坤,那个沉迷厨艺、体重微胖的山西室友,他也在这里?而且……成了这南明小朝廷的御厨总管?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面上努力维持着古井无波,不动声色地在太监指引的席位上跪坐下来。宽大的衣袖掩盖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个往来穿梭的宦官宫女,试图从那些低眉顺眼的身影中,寻找那个熟悉的、微胖的、或许还戴着黑框眼镜的轮廓。

宴会终于在弘光帝朱由崧驾临时正式开始。朱由崧在高位的龙椅上落座,他面色依旧带着些不健康的苍白,眼神躲闪,尤其在掠过戚睿涵方向时,会下意识地加快速度,显然前夜那场“兵谏”的阴影仍未散去。不过,帝王的排场与威仪依旧。他端起金杯,用带着浓重河南口音的官话,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联顺抗清,乃保国之上策”、“戚卿奔波劳苦,居功至伟,当予嘉奖”云云,语气平淡得像在背诵文书,听不出多少真情实感。随即,他便宣布开宴,似乎急于用美食来冲淡这宴会上无形的尴尬与压力。

真正的冲击,在菜肴呈上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一道道色泽鲜艳、形态熟悉的菜品,被身着统一服饰的宫人们捧着,流水般呈上各席黑漆嵌螺钿的案几。当那盘红黄分明、鸡蛋嫩滑、番茄汁水恰到好处的番茄炒蛋;那盘油亮酱红、散发着诱人酸甜气息的糖醋排骨;那盘深褐滑嫩、火候掌握得极佳的爆炒猪肝;以及那盘点缀着鲜红干椒和翠绿蒜叶、一看就知劲爆十足的辣炒牛肚……真正毫无遮掩地摆在戚睿涵面前时,他的瞳孔控制不住地微微收缩。

不错,绝对不会错,这绝不是这个时代应有的烹饪方式和菜品呈现。尤其是那作为主料的番茄,此时应刚传入中国不久,仅在岭南、福建等极少数地区有零星的、被视为观赏植物的种植,绝无可能如此大规模、如此新鲜地出现在南京的宫廷宴席上,还被如此熟练地、理所当然地用于烹炒!这完全是现代家常菜的做派,而且是李大坤那种喜欢研究“下饭神器”的做派!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象牙筷,手指因用力而有些泛白。他夹起一块大小适中、裹满酱汁的糖醋排骨,放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合,酥软的肉质与恰到好处的酸甜酱汁瞬间在味蕾上炸开,那熟悉的味道,那记忆中的比例,甚至那一点点焦糖化的香气……这分明就是李大坤的拿手菜之一。那个在宿舍里,能用一口小破锅和酱油、醋、糖,复刻出天南地北风味的山西室友。

坐在他身旁的董小倩,今日作为促成联盟的“义士”之一,也被特邀出席。她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浅碧色衣裙,脸上带着浅浅的、得体的喜悦,但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始终萦绕在戚睿涵身上。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戚睿涵举止的异常,见他对着菜肴发愣,便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吴侬软语低声问道:“元芝,怎么了?是这些菜式……不合胃口吗?”她记得他来自北方,或许不惯南味。

戚睿涵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他迅速收敛心神,对着董小倩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不,很好吃。味道……非常独特。只是……”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菜肴,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与追忆,“这些菜的做法,这酸甜的调味,与我家乡一位失散已久的故人,他所擅长的手艺,极为相似。一时触景生情,有些失态了。”

董小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案几上一碟看起来更精致的点心往他那边推了推。

宴会在一片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进行着。官员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对眼前新奇的菜肴赞不绝口,仿佛前几日朝堂上关于“联虏”还是“联顺”的激烈争吵、面红耳赤的争执都从未发生过。时代的巨大危机与个人的口腹之欲,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戚睿涵却已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他的心思早已飞越了这喧闹的殿堂,飞到了那座神秘的、能做出“现代菜肴”的御膳房,飞到了那个可能存在的、与他来自同一时空的故人身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内的气氛似乎更加“热烈”了一些。戚睿涵看准一个空隙,招手轻声唤来了侍立在御座不远处的一位中年太监。此人面白无须,眼神里透着常年浸淫权力中心历练出的精明与谨慎,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何继恩,宫内宦官体系中的实权人物之一。

“何公公,”戚睿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自然,甚至带上了一丝对美食的真诚赞赏,“今日这宴席菜肴,风味独特,堪称一绝。色香味形,皆与宫中旧膳大不相同,令人印象深刻。不知出自哪位御厨高手?在下想寻个机会,当面致谢。”

何继恩闻言,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尖细的嗓音刻意压低了半分,带着几分愿意分享宫廷秘闻的卖弄:“戚先生果然好灵的舌头,好见识。不瞒您说,这些菜式,确非宫中旧膳房那些老章程能做出来的。乃是一位……嗯,约莫月前,突然出现在陛下潜邸后院的高人所制。”

“高人?”戚睿涵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好奇之色。

“正是。”何继恩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被不相干的人听去,“那时陛下尚是福王世子,居于潜邸。那人……唉,说起来真是怪异。他突然出现在后院,衣着服饰,浑身上下无一丝布帛,穿的不知是何等材质,紧裹其身,颜色也甚是古怪,非青非蓝。更奇的是,他鼻梁上还架着两片透明的玻璃,看人时目光隔着那物事,显得颇为……诡异。守卫初时以为是哪里来的妖人,或是得了失心疯,不由分说,便将他拿下,关入了王府狱中。”

戚睿涵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衣着怪异?紧身衣物?戴着眼镜?这描述……几乎与他刚来到这个时代时,被吴三桂部下抓获的情景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他落在了关外军营,而那个人,直接掉进了福王府邸!

“他在狱中倒也不慌不闹,”何继恩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对这“高人”镇定姿态的欣赏,“自称姓李,并言自己别无长处,唯擅烹任一道。当时王府管事也是好奇,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给了他些寻常食材,让他试做几道菜。没想到,这一试之下,竟是前所未见的美味。那等酸甜之味,爆炒之香,简直闻所未闻。殿下……哦不,是陛下当时品尝后,龙心大悦,连称‘奇才’。待陛下登基,便将他特召入宫中,破格授予御厨总管一职,专司陛下膳食。这些新奇菜式,皆是出自他手。陛下近来胃口大开,多赖此人呢。”

姓李,戴着眼镜,擅烹任,突然出现。

所有的线索都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根名为“穿越”的线瞬间串起,无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人——李大坤。

戚睿涵再也按捺不住胸腔里奔涌的情绪,那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狂喜,是一种在孤独挣扎中终于找到同伴的激动。他猛地起身,对着何继恩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而急迫:“何公公,实不相瞒,据您方才所言,这位李总管的声音相貌、来历特征,极可能便是在下失散多日、苦苦寻找的同伴。我们乃同乡,自幼一起长大,只因战乱离散……还请公公万万行个方便,容在下与他见上一面,以慰牵挂之苦。”

何继恩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目光在戚睿涵激动而真诚的脸上逡巡片刻。他久居深宫,见惯了虚与委蛇,此刻戚睿涵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急切与惊喜,不似作伪。加之戚睿涵如今是陛下亲口嘉奖、手握“联顺”之功的“功臣”,风头正劲,这个面子于公于私都不能不给。他略一沉吟,胖胖的脸上便堆起了笑容,点头道:“既如此……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杂家便为先生破例安排一次。只是御膳房乃宫中重地,关乎陛下安危,不宜久留,先生见过即回,莫要令杂家难做。”

“多谢公公成全,此恩戚某铭记于心!”戚睿涵再次躬身,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

宴席散后,灯火阑珊,官员们互相揖让着各自离去。戚睿涵匆匆与董小倩简短说明了情况,让她先回合租的冒府等候消息。董小倩虽有些担忧,但见他神色激动而坚定,便乖巧地点点头,叮嘱他一切小心。

戚睿涵则跟着一名被何继恩指派的小太监,几乎是脚步匆匆地再次穿过那些幽深的宫墙夹道。夜晚的皇宫,白日的喧嚣沉淀下来,只剩下巡逻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更鼓梆子单调的回响,更显深邃与肃穆。绕过数重殿宇楼阁,越走越偏,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柴火、油脂、以及各种复杂调料混合的气息,耳边也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隐约的吆喝。

御膳房到了。虽已入夜,这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一个独立运作的不夜之城。巨大的灶台如同沉默的巨兽,孔洞里跳跃着熊熊火光,映照得墙壁一片暖黄。数十名厨役、帮工在各自区域忙碌着,洗刷、切配、看火、传递,秩序井然,无人敢大声喧哗。蒸汽氤氲,各种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小太监引着戚睿涵穿过忙碌的外间,来到一间相对独立、整洁的净室门前。这里显然是专为那位“李总管”准备的操作间。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滋啦”一声食材下锅的爆响,随即是熟练的翻炒声,一股更加尖锐霸道的辣椒香气混合着锅气扑面而来。

“李总管,戚先生前来拜访。”引路太监在门外尖声通报了一声。

里面的翻炒声戛然而止。

片刻沉寂后,那扇门被缓缓拉开。一个微胖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将锅里的菜肴熟练地装盘。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明代厨役服饰,深蓝色,腰间系着白色的围布,头上未戴官帽,只用一块布巾包着发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微胖的圆脸上,鼻梁果然架着一副熟悉的黑框眼镜,只是此刻镜片上沾了些许油污和水汽,显得有些模糊。

他放下锅铲,用搭在肩头的布巾擦了擦手,这才带着一丝疑惑转过身来。当他的目光,透过那沾着油污的镜片,落在站在门口、同样换上了明人宽袍大袖服饰,但那张年轻、眉眼间带着历经风霜却依旧熟悉的脸上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住了。

手中的布巾飘落在地,都恍然未觉。他眼镜后的双眼瞬间瞪得溜圆,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形成一个夸张的“o”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没能立刻吐出一个清晰的音节。那表情,混杂着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仿佛见到鬼魅般的茫然。

“大……大坤?”戚睿涵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看着那副标志性的眼镜,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试探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叫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睿……睿涵?我靠,我他妈不是出现幻觉了吧?真的是你?”李大坤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拔高,甚至有些变调。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完全不顾自己满手的油渍,双手如同铁钳般紧紧抓住了戚睿涵的双臂,力道大得让戚睿涵感觉骨头都在发疼,但他却丝毫不想挣脱。“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成了什么……戚先生?外面都在传的那个说服了吴三桂、又跑来南京搞联姻…啊不,联盟的牛人,就是你?”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胖胖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故人相见,尤其是在这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相隔了四百多年时光的时空里,那份冲击与喜悦,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种穿越了时空迷雾、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种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同类、找到依靠的、难以言喻的踏实感。这一刻,什么朝堂争斗,什么历史走向,似乎都被这巨大的重逢喜悦暂时冲淡了。

引路太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但还算机灵,见状连忙低下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远处廊下等候,给这对“故友”留出叙话的空间。

戚睿涵反手也用力拍了拍李大坤结实的手臂,感受着那份真实的触感,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哽咽:“这话该我问你!我被那破望远镜吸进来,天旋地转,再睁眼就掉到了关外荒郊,差点让巡逻的清兵当南蛮子细作给一刀砍了,是吴三桂正好带兵路过救了我!”他语速飞快,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的经历一口气倒出来,“你呢?你怎么就跑这南京皇宫里,还当上御厨总管了?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别提了,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李大坤一脸后怕兼庆幸地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布巾,又扶了扶滑落的眼镜,苦笑着开始倒苦水,“我当时就感觉眼前猛地一黑,跟掉进滚筒洗衣机似的,五脏六腑都快甩出来了。再睁眼,嘿,直接掉在一个花香鸟语、假山流水的大花园里。我还以为掉进哪个没开门的影视城了呢,心里还美呢,想着说不定能混个群演盒饭。结果还没等我搞清楚东西南北,冲出来一群拿着明晃晃刀枪的护卫,看我跟看怪物似的,嘴里喊着‘拿下妖人’,不由分说就把我捆成了粽子!”他边说边比划着,情绪激动。

“要不是你兄弟我急中生智,想起穿越小说里的套路,赌他们没见过现代烹饪,赶紧大喊自己是厨子,愿意给他们露一手……嘿,你现在恐怕都见不到我这身膘了,早成了乱葬岗的一堆白骨。”他指了指周围琳琅满目的灶台、厨具和各种珍贵的食材,“也是遇上好运气,正好碰上了当时还是福王的朱由崧。这位爷,别的爱好不说,在‘吃’上是真舍得下本钱。尝了我做的番茄炒蛋、红烧肉这些现代菜,惊为天人。立马就把我从牢里提出来,当宝贝似的供着了。后来他走了狗屎运登基当了皇帝,顺道就把我也弄进这宫里,给了个御厨总管的虚名,实际上就是专门给他一个人研究新菜式。”

他拉着戚睿涵走到一旁相对干净的条凳上坐下,顺手从旁边的橱柜里摸出两个小巧的白瓷酒杯,又拎出一个不起眼的陶罐,拍开封泥,一股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来来来,必须整一口,压压惊,也庆祝咱们兄弟在这鬼地方重逢。”他给两人斟满酒,急切地问道,“快说说,你都经历了什么?吴三桂?那个历史书上钉死了的大汉奸?你……你没跟他同流合污吧?还有,你怎么就跑南京来了?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戚睿涵端起酒杯,那熟悉的、属于粮食发酵的辛辣气息让他眼眶有些发热。他仰头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咙直坠丹田,仿佛将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惊心动魄都稍稍熨帖了一些。他便从自己被吴三桂所救开始,如何凭借对历史的了解和对人性的观察,在恰当的时候抛出惊人之语,如何与吴三桂结拜(省略了具体细节以免吓到李大坤),如何分析利害,极力劝阻他引清兵入关,如何助他权衡之后选择归顺势头正盛的李自成,又如何自告奋勇,肩负起南下联络南明、促成“联顺抗清”的战略重任,以及前日在那南明朝堂之上,如何与马士英、史可法等大佬周旋,最后不惜以“兵谏”相威胁,才最终促成这脆弱联盟的惊心动魄之事,简略却清晰地叙述了一遍。过程中,他刻意淡化了自己的危险,但李大坤还是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

“我……我的老天……”李大坤半晌才合上张大的嘴巴,用力咽了口唾沫,咂咂嘴,脸上的肥肉都因为震惊而在抖动,“你这经历……比最离谱的网络小说还传奇!吴三桂没当汉奸?还竟的成了归顺大顺、抗击清兵的……英雄?联明抗清?这……这历史真让你小子给搅和得……天翻地覆了啊!”他挠了挠裹着布巾的脑袋,仿佛无法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随即,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那张晓宇呢?你见到他没有?我们三个是一起被那破望远镜吸进来的,你和我都有了着落,他跑哪儿去了?不会……”

提到张晓宇,戚睿涵脸上的兴奋之色淡去了几分,他摇了摇头,眉头微蹙,眼神中透出几分凝重和不确定:“没有,完全没有消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从山海关到北京,再一路南下到南京,明里暗里打听过,甚至让吴三桂……以及后来南京这边的人也帮忙留意,完全没有他的任何线索。他身上当时穿着那套昂贵的户外运动装,比我们这休闲服更显眼,更不合时宜。若是落在……落在乱兵、土匪,或者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手里,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担忧与不祥的预感,不言而喻。

李大坤也沉默了下来,胖胖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忧虑。尽管在学校时,他和张晓宇的关系也只是一般,远不如和戚睿涵这般室友,更清楚戚睿涵与张晓宇之间因为袁薇而产生的那点龃龉,但此刻,在这遥远而危险的明末时空,那个曾经有些讨厌的、骄傲的、喜欢显摆他理工科知识的家伙,也成了仅有的、需要挂念的同类。一种基于共同来历的、微妙的命运共同体意识,在这一刻悄然滋生,覆盖了过往那些微不足道的嫌隙。

“希望他没事吧,”李大坤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他拿起酒罐,又给两人满上,“虽然那小子老是显摆他的数理化,觉得睿涵你学文科的都是耍嘴皮子,还总跟你为了袁薇别苗头……但好歹是同学,是一起从那边过来的。这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戴着那副比我还贵的金丝眼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举起酒杯,“但愿他吉人天相。”

戚睿涵默默地点了点头,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走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他和张晓宇之间的矛盾,在白诗悦明确选择自己之后,其实已经淡了很多。如今在这生存和时空的宏大命题面前,那些青春期的意气之争,更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他固然不喜张晓宇某些时候的偏执和优越感,但也绝不希望他遭遇不测。

“我们会找到他的,”戚睿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既是对李大坤说,也像是在对自己承诺,“既然我们两个都能在这乱世里活下来,还混得……不算太差,他或许也在某个地方,用他的方式活着。等这边‘联顺抗清’的局势稍微稳定一些,等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稳脚跟,拥有更多的人脉和资源,我们再想办法,更系统地打听他的下落。”

“嗯,”李大坤重重地点了点头,胖脸上恢复了点精神,“到时候我这边也能帮上忙,宫里消息杂,来往的人多,我帮你留心着。”

两人又叙谈了片刻,互相叮嘱了在宫中、在朝堂需要注意的事项,分享了各自了解到的一些关于这个时代的情报。李大坤偷偷塞给戚睿涵一小罐自己用宫廷调料精心调配的“牛肉酱”,让他拿回去改善伙食。戚睿涵则提醒李大坤,宫中人心叵测,尤其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并非善类,让他务必谨慎,保全自身为上。

宫规森严,尤其是夜晚,外臣绝不能在内宫久留。尽管依依不舍,戚睿涵也只能在李大坤再三叮嘱“常来找我,我给你开小灶”的目光中,跟着那名等候已久的小太监,离开了这片充满烟火气与重逢喜悦的御膳房。

重新踏入清冷而漫长的宫道,夜风拂面,带着玄武湖飘来的水汽和远处市井隐约的梆子声。戚睿涵的心境,却与来时大不相同。找到了李大坤,如同在茫茫无际的黑暗大海中,终于抓住了一块坚实可靠的浮木,让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挣扎漂泊,有了一份坚实的依靠与慰藉。然而,对张晓宇下落的未知,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以及对这已被自己亲手改变、如同脱缰野马般前途未卜的历史走向的隐隐担忧,又像这南京城夜晚的薄雾,悄然弥漫在心头,驱之不散。

视线转向现代,浙江舟山。

距离那场发生在科技馆内的诡异事件,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对于当地警方和绝大多数亲历或听闻此事的游客而言,那三个活生生的大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最终被定性为一桩离奇的、暂时无法用现有科学理论解释的集体失踪案。卷宗被归档,标记为“待查”。那台惹祸的、造型前卫的天文望远镜,在经历了反复的现场勘查和取证后,被小心翼翼地整体拆卸下来,包裹得严严实实,由专车运往了邻省某处保密级别很高的研究所,由那里召集而来的物理学家、光学专家、材料学家,甚至还包括了两位研究超自然现象的学者,进行联合“会诊”。

海边,离科技馆不远的一处民宿区。白诗悦和袁薇合租了一个带小阳台的房间,从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那片蔚蓝的、此刻却显得无比深沉莫测的大海。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几乎凝滞的压抑沉默。原本计划中充满青春欢笑的毕业旅行,以如此匪夷所思、挑战认知的方式戛然而止,留下的不仅仅是事发当时的惊恐与混乱,更是如今这日复一日的、无尽的迷茫与沉重的、噬咬心灵的担忧。

她们按照程序报了警,贴了数不清的印有三个男生清晰照片的寻人启事,在网上各大平台发布了详尽的事件经过和求助信息,甚至联系了学校辅导员和院系领导。但所有的努力,在“凭空消失”这个冰冷而诡异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石沉大海。警察们尽职尽责,排查了所有可能的社会关系(排除了绑架或仇杀),调取了科技馆内外所有的监控录像(画面清晰地显示他们四人发生冲突,戚睿涵、李大坤、张晓宇三人靠近那台望远镜,随后镜头像是受到强烈干扰般出现剧烈的、扭曲的雪花和模糊,持续时间大约三秒,画面恢复正常后,原地只剩下瘫坐在地、面无血色的白诗悦和袁薇),询问了所有在场的目击游客(证词均指向“瞬间消失”)。最终,结论依然是那四个冰冷的字——“失踪”,原因——“待查”。

“专家那边……有任何新的消息吗?”袁薇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她这几天哭得太多,眼泪仿佛已经流干,只剩下红肿的眼眶和眼底无法化开的疲惫与绝望。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

白诗悦摇了摇头,眼神黯淡地看着窗外那片吞噬了她男友和同学的海。海面今日颇为平静,阳光洒下,波光粼粼,偶尔有海鸥掠过,发出悠长的鸣叫。这安宁的景象,与那日记忆中惊悚诡异的画面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没有。”她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一种长期焦虑下的虚弱,“研究所那边联系过警方,反馈说那台望远镜结构非常复杂,涉及一些前沿的光学设计,但核心部件经过多次检测,并未发现明显的机械故障或能量异常,背景辐射值也在正常环境波动范围内……他们甚至私下讨论,怀疑那天是不是集体出现了某种罕见的、高度一致的幻觉,或者……”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或者,真的遇到了目前科学无法定义的……时空扭曲现象。”

“时空扭曲……”袁薇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汇,这个在科幻电影和小说里常见的设定,此刻从官方渠道隐约透露出来,听起来却如此冰冷、抽象,充满了令人绝望的未知感。“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这么……一直干等着吗?等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崩溃。

“我们不能走。”白诗悦猛地转过身,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睿涵、大坤,还有……晓宇,他们是在这里消失的。这里,这个地点,这台望远镜曾经所在的位置,一定有什么我们还没发现的线索,或者……存在着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连接’。警察可以放弃,专家可以暂时没有头绪,但我们不能。如果我们都走了,如果他们……如果他们有一天回来了,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她的话语到最后,带上了一丝哽咽,但眼神依旧倔强。

她们最终决定,留在舟山。白诗悦以家中急事为由,向学校申请了无限期长假。袁薇也暂时搁置了返校上学的计划,陪着白诗悦留了下来。她们在事发地点附近,找到了这间相对便宜、能看到海的民宿租住下来,仿佛守着这个“点”,就能离真相更近一些。

每天,她们都会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去科技馆周边转悠。那里早已恢复了正常的运营,新的展览吸引着新的游客,孩子们在曾经的事发区域嬉笑奔跑,仿佛那场离奇的失踪从未发生过。她们也会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行走,目光扫过每一片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的沙滩,每一块嶙峋的礁石,奢望着能发现一丝一毫属于那三个男生的痕迹——一只鞋子,一块衣角,或者,是他们突然归来的、茫然的身影。

夜晚,是最难熬的时刻。两个女孩挤在一张床上,听着窗外规律而永恒的海浪拍岸声,那声音平日里是浪漫的诗意,此刻却像是无尽的叹息与嘲弄,提醒着她们失去的空洞。黑暗中,恐惧和思念被无限放大。白诗悦会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她和戚睿涵在来舟山高铁上的自拍合影,照片里戚睿涵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眼神明亮,充满对这次旅行的期待。袁薇则会想起张晓宇,想起他虽然有时显得偏执、爱较真、言语间带着理工男的优越感,但在穿越发生前,他对自己那份毫不掩饰的在意和笨拙的讨好,以及他消失在光芒前那一瞬间,脸上露出的惊愕、茫然,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纯粹的恐惧眼神。

“他们……还活着吗?”袁薇在黑暗中轻声问,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这个问题,她几乎每晚都会问,仿佛是一种自我折磨,又是一种渺茫的期盼。

“一定活着。”白诗悦的回答总是斩钉截铁,但那坚定更像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信念,给自己,也给袁薇打气,“睿涵他……他懂得那么多历史知识,脑子又活络,应变能力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他一定能想办法活下去的。大坤也是,他看起来憨厚,其实心里有数,而且会做饭,到哪里都饿不着。至于张晓宇……”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可信,“他那么聪明,逻辑思维强,肯定也能找到办法活下去的。我们要相信他们。”她翻了个身,面对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重复着那个支撑她们坚持下去的理由,“也要相信,既然能消失,就一定有办法回来。我们在这里等着,守着这个‘点’,说不定……说不定哪天,奇迹发生,他们就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

话虽如此,但望着窗外无垠的、缀满星辰的夜空和下方那片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海,一种人力在浩渺宇宙与未知力量面前的渺小感和无力感,依旧沉沉地压在两个年轻女孩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她们能做的,似乎真的只有等待,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海边城市,怀抱着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希望,日复一日地等待着迷雾散去,等待着那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答案,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回响。

而那台引发了一切不可思议事件的天文望远镜,此刻正静静躺在数百公里外某处研究所的绝对洁净实验室里,笼罩在各种高精度检测设备发出的幽幽冷光之下。它沉默着,如同一个缄默的、来自未知领域的神秘信使,保守着那个跨越了四百余年时光的、惊心动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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