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睿涵是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中恢复意识的。
那痛感源自左肩,如同有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骨头上,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毒虫正在啃噬他的筋肉。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冰凉而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腔,呛得他咳嗽起来,这一下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他死死咬住牙关,等那一波波尖锐的痛楚稍稍平缓,才敢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根粗犷、甚至未曾仔细刨光的房梁,木头原本的颜色深沉,布满了岁月的裂纹,边缘处还能看到粗糙的树皮残留。几缕蛛丝从梁上垂落,在透窗而入的、略显朦胧的光线中轻轻摇曳。
“呃……”他呻吟一声,试图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身下传来硬邦邦的触感和粗糙布料的摩擦感。这不是他熟悉的酒店软床,更不是医院病床的雪白床单。他正躺在一张古老的木榻上,榻板很硬,铺着的布单质地粗劣,磨得皮肤有些不适。
他转动如同生了锈的脖颈,艰难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但空旷得近乎寒酸。墙壁是土黄色的夯土结构,表面刷了一层灰泥,但许多地方已经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掺杂的草梗和碎石子,像生了丑陋的皮肤病。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坑洼不平,甚至能看到一些小石子嵌在其中。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笨重的木桌和几把同样质地的椅子,样式古拙得只在历史纪录片里见过,桌腿和椅腿边缘磨损严重,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
靠近墙角,有一个简单的木制脸盆架,上面放着一个边缘有些豁口的铜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浓烈的、苦涩的草药味占据了主导,其间混杂着陈旧木料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尘土的味道,还有一种……类似于皮革和金属保养油的特殊气味,隐隐约约,难以捕捉。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窗户。不是玻璃的,而是用某种泛黄的、厚实的纸糊在木格子上,光线透过窗纸,变得柔和而朦胧,给整个房间罩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窗外隐约传来一些模糊的声响,像是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又夹杂着几声遥远的吆喝,听不真切,却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紧张感。
“这……是哪家主题酒店的复古房间?还是……哪个影视基地的临时医务室?”戚睿涵脑子里一片混乱,记忆的最后片段停留在舟山科技馆那台巨大的天文望远镜上。他们一行五人——白诗悦、袁薇、李大坤、张晓宇和他——趁着假期来舟山旅游,参观科技馆新开放的天文展区。他记得自己好奇地凑到那台号称“还原古代观星”的青铜望远镜前,弯腰对准目镜,里面似乎有幽蓝的光芒一闪,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白诗悦和袁薇的惊呼,然后……就是肩膀被重击的感觉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对了,诗悦,薇薇,大坤他们呢?”戚睿涵心头一紧,猛地想坐起来寻找同伴,但这个动作瞬间撕裂了左肩的伤口,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整个人又无力地跌回硬榻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喘息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压下那股钻心的疼痛。就在这时,他才注意到,在床榻不远处的桌旁,背对着他,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颇为雄壮,即便坐着,也能看出肩宽背阔。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窄袖袍服,布料看起来厚实耐磨,但颜色有些黯淡,袖口和衣襟处能看到明显的磨损痕迹。头上未戴官帽,只用一根看似普通的玉簪束着发髻,些许散落的发丝垂在颈后。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听到戚睿涵弄出的动静,那身影动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方正面孔映入戚睿涵眼帘。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微黑,下颌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眉眼开阔,眼神锐利,带着一股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悍勇之气,但此刻,在那锐利之下,又清晰地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和深沉的沧桑。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男人最具气概的时候,但眉宇间的纹路却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操劳。
“你醒了?”男子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明显的、戚睿涵只在某些方言节目里听过的北方口音,不过大致能听懂。
这真实的体貌,这带着地方特色的口音,这自然流露的神态……戚睿涵心里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现在的群演都这么专业了吗?还是说,这是什么沉浸式体验项目的高级Npc?
“这里是……医院?还是影视基地的临时医务室?”戚睿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涩声问道,他仍然试图用自己能够理解的逻辑来解释眼前的一切,“你们这场景做得也太逼真了吧?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模拟了?我这是被哪个剧组的流箭……不对,是哪个特效道具误伤了?导演呢?制片人呢?我得找他们谈谈赔偿和医疗费的问题。”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没受伤的右手去摸自己平时放手机的口袋,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记忆中的沙滩裤和短袖t恤,而是一套粗糙得硌皮肤的土布内衣,款式古怪,绝不属于现代。
男子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和困惑:“医院?影视基地?小兄弟,你言语颠三倒四,所说之物,某家闻所未闻。”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某家再说一次,此地乃是蓟辽总兵府衙门,是军机重地,非是等闲之地!你受了箭伤,昏迷了一日,是某家部下将你救回。”
“蓟辽总兵府?”戚睿涵重复着这个有点耳熟的词,脑子飞快转动。高中历史,明朝,九边重镇……对了,山海关!蓟辽总督……总兵……他的心猛地一跳,但随即又强行压下这荒谬的念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哥,你别开玩笑了,入戏太深了吧?”戚睿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蓟辽总兵府?那都是明朝的老黄历了。我看你这身打扮,是演……官兵将领?对了,之前那些穿清兵盔甲的呢?也是你们剧组的?他们可真够投入的,表情动作那么凶悍,上来就放箭,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遇上土匪了……”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诡异的气氛,同时仔细审视着对方的反应,希望能找到一丝表演的破绽。
男子听到“明朝”二字,眼神微微一凝,闪过一抹极深的阴霾。当戚睿涵再次提到“清兵”时,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一股凛冽的气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让房间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几度。
“哼,”男子重重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刻骨的鄙夷,“建州鞑子,豺狼心性,屡犯我疆土,杀我百姓,凶残成性,有何奇怪?小兄弟,你口口声声剧组、拍戏、演员,某家实在不知你所言何物。某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是朝廷钦封的蓟辽总兵,镇守山海关,姓吴,名三桂,字长伯!”
“吴……吴三桂?”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戚睿涵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个在历史教科书上占据着特殊位置的名字,那个因“冲冠一怒为红颜”和“引清兵入关”而背负了数百年汉奸骂名的吴三桂?他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的人一样,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张微黑方正的脸。从眉毛的形状到胡须的根根分明,从眼神中的疲惫与悍勇到脸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没有任何现代整形或特效的违和感。那是一种由内而外、历经风霜的真实感。
尤其是那股气质,不仅仅是威严,更是一种身处历史漩涡中心、背负着巨大压力的沉重感,这绝不是任何一个演员能够轻易模仿出来的。还有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来自对方身上那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都无比真切地刺激着戚睿涵的感官。
“你……你真是吴三桂?”戚睿涵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个他最不愿相信的猜测浮上心头,让他如坠冰窟,“那……现在是哪一年?皇帝……皇帝是谁?”他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吴三桂对戚睿涵这种近乎失魂落魄的反应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沉声答道:“当今乃是崇祯十七年,天子自然是崇祯皇帝。”他看到戚睿涵瞬间血色尽褪、惨白如纸的脸,以为他是被“总兵府”和“皇帝”的名头吓到了,或者是伤势所致,便放缓了些语气,带着几分探究问道:“小兄弟,看你衣着怪异,言谈举止与我等大不相同,又似乎对时局懵懂无知。你究竟从何处而来?莫非是海外归来的侨民?或是……南方来的商旅?”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戚睿涵完全没有听进吴三桂后面的问题,他的大脑已经被这个确切的年份彻底占据、引爆。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他太清楚这一年在中国历史上意味着什么。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大明王朝覆灭,紧接着就是清军入关,神州陆沉,衣冠涂炭……这是历史走向彻底改变的关键节点。
自己竟然……真的穿越了?不是拍戏,不是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地跨越了四百年的时空,来到了这个血与火交织的明末乱世。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肩头的箭伤更让他痛彻心扉。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诗悦、薇薇、大坤、张晓宇,你们在哪里?是不是也穿越了?如果来了,落在了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城镇,还是混乱的战场?这个时代,人命贱如草芥,尤其是他们这种来历不明、衣着古怪的“异类”……
巨大的恐惧和担忧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张着嘴,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是用空洞而绝望的眼神望着眼前的吴三桂。
吴三桂见戚睿涵神色剧变,呆若木鸡,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愈发确信他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或是伤势影响了神智。他虽觉此子言行古怪,但观其面貌清秀,不像奸恶之徒,且毕竟是在自己防区附近被鞑子所伤,便动了些许恻隐之心。
“小兄弟,”吴三桂的语气又缓和了几分,“你且安心在此养伤。你肩上中的是鞑子的狼牙箭,箭头带倒钩,甚是歹毒。所幸未伤及筋骨,军中医官已为你剜去腐肉,敷上金疮药。只是失血过多,需好生将养些时日。”他指了指房间,“这总兵府衙虽是简陋,但胜在安全。你勿需多虑,待你伤好些,神智清明些,再细说不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靴底重重敲击在石板或夯土地面上,显示出主人的焦急。紧接着,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陈旧皮甲、作低级参军或亲随打扮的年轻男子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脸上满是惶急之色,甚至连基本的礼节都顾不上了:
“大帅,不好了,大事不好!”
吴三桂豁然转身,脸上的那一点点温和瞬间被凌厉如刀的气势所取代,一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威严自然流露,厉声喝道:“杨铭,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没看见有客在吗?”
被称为杨铭的年轻参军这才注意到床榻上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戚睿涵,连忙收敛了一下神色,但语气依旧急促得几乎变调:“禀大帅,斥候飞马来报,一股镶白旗的鞑子骑兵,约摸三百余骑,绕过前屯卫,动作极快,正扑向欢喜岭方向。看其动向,是想趁我不备,试探我关城虚实,或是劫掠周边粮草!”
“什么?”吴三桂眼中寒光爆射,猛地一拍桌子,那结实的木桌都晃了一晃,“妈的,这群喂不饱的狼崽子,刚消停两天,又来叩关!真当我吴三桂的刀不快了吗?欺人太甚!”他胸中的怒火和压抑已久的愤懑似乎在这一刻被点燃。他猛地站起身,身形显得更加魁梧雄壮,对杨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你立刻去点齐我中军家丁五百骑,披甲执锐,随我出关迎敌。绝不能让鞑子靠近关墙半步,挫其锋芒,斩其首级,以儆效尤!”
“得令!”杨铭抱拳躬身,领命后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吴三桂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但胸膛依旧微微起伏。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面无血色的戚睿涵,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小兄弟,你也听到了,军情紧急,某家需即刻出征。你且在此安心静养,勿要随意走动。这总兵府内外皆有兵士把守,安全无虞。”说完,他也不等戚睿涵回应,抓起刚才放在桌上的那顶带着红缨的铁盔,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般敲击在地面上,渐行渐远。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戚睿涵一人。
外面的世界仿佛瞬间被点燃。嘈杂的人声、马蹄刨地的声音、兵器盔甲碰撞的铿锵声、军官嘶哑的号令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模糊而又真切地传了进来,营造出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氛围。这些声音对于戚睿涵来说,既陌生又令人心悸,它们不再是影视剧里经过处理的背景音效,而是真实的、关乎生死的战争序曲。
然而,这些声音此刻在他听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虽然能感知到,却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他的整个灵魂都被“穿越”这个残酷的现实所占据,巨大的信息量让他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他怔怔地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那根带着树皮的房梁,仿佛想从那粗糙的木纹中看出命运的答案。
“崇祯十七年……吴三桂……山海关……”这些原本只存在于泛黄书页和屏幕上的名词,此刻却成了他身处的血淋淋的现实。他猛地回忆起昏迷前那短暂而恐怖的经历:那些穿着蓝布棉甲、戴着尖顶铁盔的骑兵,他们脸上那种蛮悍狰狞的表情,挥舞的雪亮马刀在阳光下反射的刺眼光芒,还有那支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呼啸声射向自己的箭矢……那种冰冷的杀意和濒死的恐惧,绝对不是什么特效或表演。那是真实的杀戮现场,自己差点就真的死在了三百多年前、这些所谓的“古人”手里。
一股后怕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艰难地用右手支撑起身体,忍着左肩的刺痛,在床榻上摸索起来。他的手机呢?他那部存储着所有现代记忆、联系人、游戏、小说的智能手机。那是他与过去世界唯一的、可能的联系了。他记得在科技馆,被那诡异蓝光吞噬前,手机似乎还握在手里。
他在粗糙的布单和硬实的草垫上仔细寻找,手指划过每一个缝隙。终于,在床榻靠近墙壁的角落里,草垫下方,他摸到了一个熟悉的、长方形的、冰冷的硬物。
他的心猛地一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力将那个东西掏了出来。
正是他的智能手机!黑色的屏幕如同墨玉一般。他迫不及待地用拇指按住侧面的电源键,心中疯狂地祈祷着。几秒钟后,屏幕倏地亮起,显示出熟悉的品牌标志,然后进入了锁屏界面——屏保是他和白诗悦在舟山海滩上的合影,两人笑得阳光灿烂。电量显示还有百分之六十八。
这一刻,戚睿涵几乎要喜极而泣。至少,还有一件来自现代的东西陪着他。
他颤抖着手指划开解锁图案,首先迫不及待地看向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栏——空空如也。连一个最小的格信号都没有显示,“无服务”三个冰冷的字眼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死心,找到电话图标点开,尝试拨打白诗悦的号码,听筒里只有一片寂静,然后是短促的“嘟嘟”忙音。他切换到微信,找到袁薇的对话框,输入“薇薇,你在哪?我还活着,这里很奇怪!”,点击发送。那个代表发送中的小圆圈转了很久,最终变成了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下面显示“发送失败,请检查网络连接”。
他又打开浏览器,尝试访问任何一个熟悉的网站——搜索引擎、新闻门户、社交平台……无一例外,全都显示“网络连接失败”或“无法打开网页”。他甚至尝试了紧急呼叫功能,拨打了112,结果依旧是令人绝望的“无法接通”。
所有的尝试都指向同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个时空,这部手机失去了它最重要的通信功能,变成了一块高级砖头,或者说,是一台昂贵的离线相机和记事本。
唯一的安慰是,手机的本地功能似乎还正常。他打开相机应用,前置摄像头映出自己苍白失措的脸。他切换到后置摄像头,对着房间古旧的陈设——“咔嚓”——拍下了一张照片。照片清晰地记录下这间破败屋子的每一个细节:斑驳的土墙、简陋的木桌、纸糊的窗户、以及身下这张硬板床。高清的像素将那种历史的沧桑感捕捉得淋漓尽致。这至少证明,他不是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物理空间。
他颓然地放下手机,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如同无形的巨手,将他紧紧攥住,几乎要窒息。诗悦,你到底在哪里?安全吗?袁薇,李大坤,还有那个总是和他不对付的张晓宇,你们是和我一样穿越了,还是留在了原来的世界?如果也穿越了,落在了什么地方?是繁华的江南,还是烽火连天的中原?这个时代,流寇、官兵、清兵……处处危机,他们几个手无寸铁、衣着怪异的现代学生,该如何生存?
各种各样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中翻滚。对同伴的担忧,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时间在极度的焦虑和胡思乱想中缓慢流逝。外面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异样的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雀鸣叫,以及更远处那种规律性的、沉闷的金属敲击声——或许是军营中报时的刁斗声?这种寂静,反而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心慌,仿佛暴风雨后的平静,隐藏着未知的变数。
就在戚睿涵被各种负面情绪吞噬,几乎要陷入绝望之时,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的脚步声,比之前吴三桂离开时更加沉重、缓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戚睿涵的心上。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主人也在调整呼吸,然后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吴三桂去而复返。
他身上的那件暗红色袍服,此时沾染了更多的尘土和泥点,下摆处还有几处明显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喷溅状血迹,如同狰狞的梅花。他的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白布满了血丝,眉宇间那股沙场征伐后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头刚刚经历完搏杀、正在舔舐伤口的猛虎。他将手中拎着的那顶铁盔随手扔在桌子上,发出“哐”的一声沉闷巨响,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戚睿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那顶铁盔比远看更加狰狞,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靠近右侧眉弓的位置,有一道极其深刻的刀砍印记,不仅将盔体砍得凹陷下去,甚至砍破了表层的铁皮,露出了里面深色的衬底,衬垫的皮革都翻卷了出来。可以想象,这一刀若是再往下几分,后果不堪设想。吴三桂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额角和脸颊,额头上还有混合着灰尘和油汗的污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烈的、沙场特有的粗犷和血腥气息。
“吴……吴总兵,”戚睿涵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这个历史书上的称呼,声音干涩地问道,“战事……结束了?”
吴三桂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粗糙的、边缘有不少缺口的陶碗,从桌上的一个陶壶里倒了半碗清水,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胡乱地抹了抹嘴,这才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声音沙哑地道:“嗯,小股鞑子哨骑,仗着马快,想来占点便宜。已被某家带人击退,斩首三十余级。”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获胜后的狠厉,但随即又化作浓浓的不甘和无奈,补充道,“可惜,这些鞑子滑溜得紧,见势不妙就跑,让他们大部跑掉了。只缴获了十几匹伤马和一些破烂兵器。”
戚睿涵听着吴三桂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讲述着斩首三十多人的战斗,胃里一阵翻腾。三十多条人命,在他口中仿佛只是三十多个数字。这就是乱世吗?视人命如草芥。他看着吴三桂额前那些被汗水浸透、紧贴皮肤的头发,以及那因为束发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后退的发际线,一个在现代社会养成的、带着几分戏谑和求证意味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记得和同学一起看古装剧时,最常吐槽的就是演员那明显是头套的边缘线,常常让人出戏。
他鼓起勇气,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求证心理,小心翼翼地问道:“吴总兵,冒昧问一句……你……你这头发……是真的吗?就是……你自己的头发?”问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和失礼。
吴三桂显然被这个极其突兀、甚至可以说是无礼的问题问得愣住了。他先是诧异,随即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恼怒之色,浓眉一挑:“废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岂能有假?某家乃是堂堂大明将领,又不是那等剃发易服、数典忘祖的建州鞑子!”他似乎觉得戚睿涵这个问题不仅古怪,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是对他华夏身份的一种质疑。
看到吴三桂动怒,戚睿涵心里一紧,但对方那自然流露的、基于传统儒家观念的反应,反而更加深了他心中的那个可怕猜测。他壮着胆子,既然话已出口,索性求证到底,又追加了一个更过分的请求:“那……我能……摸摸看吗?就一下。”他想亲自验证,那发根处是否有胶水、是否有头套的边缘。这或许是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的关键。
吴三桂瞪圆了眼睛,看着戚睿涵,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活了大半辈子,在边关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有凶悍的鞑子,有狡猾的商人,有怯懦的百姓,还从未见过有人会提出如此荒唐无稽的要求。摸头发?这小子是不是真的被箭射坏了脑子?
但看戚睿涵的眼神,虽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却并没有戏谑或嘲弄之意,反而带着一种极其认真的、近乎偏执的探究光芒。吴三桂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没好气地、带着几分不耐烦说道:“摸吧摸吧,真是……古怪透顶,某家看你真是伤得不轻!”说着,他索性向前微微倾身,将额头凑近了些,一副“要摸快摸”的架势。
戚睿涵的心脏怦怦直跳,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吴三桂额前靠近发际线处的皮肤和发根。
触感是无比真实的!是活人的、略带汗湿和油腻的头皮质感,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毛孔的粗糙和发根的坚韧。他甚至能感受到吴三桂因为不悦而微微绷紧的额部肌肉。没有任何胶水的黏腻感,没有任何硅胶或人造皮革的虚假触感,发际线的过渡也无比自然,就是天生的毛发分布。
他缩回手,又将目光投向桌上那顶头盔上那道狰狞的刀痕。他仔细看去,那凹陷和破裂处的金属断口呈现出灰暗的色泽,边缘锐利,绝对是真铁被巨力砍击后留下的痕迹,绝非道具所能模仿。甚至还能看到断口处沾染的些许暗红色,那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如同风中残烛,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这不是什么精心策划的恶作剧,不是高科技的虚拟现实体验,更不是他的一场噩梦。
他是真的,跨越了四百年的时空洪流,来到了明朝即将覆灭的前夜,站在了山海关这座天下第一关的总兵府里,面对着历史上那个极具争议、即将做出惊天抉择的吴三桂。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怀疑、猜测、自我安慰,在这一系列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疲惫而又悍勇的明末总兵,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茫然,有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见证历史的诡异震撼。
吴三桂被戚睿涵摸了一下额头,又被他用这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别扭极了。他直起身,皱着眉头,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种诡异的气氛:“好了好了,莫要再作此怪状。摸也摸了,看也看了,某家这头颅可是真的不能再真了!”他见戚睿涵依旧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他是伤势未愈又受了惊吓,神智尚未完全清醒,便懒得再计较这无礼之举。
“你伤势未愈,又受了惊吓,好生歇着吧。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些粥食过来。”说完,他重新拿起桌上那顶饱经战火的头盔,似乎准备离开去处理军务。
“吴总兵!”就在吴三桂转身欲走的刹那,戚睿涵突然像是回过神一般,开口叫住了他。
吴三桂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但眼神中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军务繁忙,他实在没太多精力耗在这个来历古怪、言行诡异的年轻人身上。
戚睿涵张了张嘴,有无数个问题像气泡一样涌到嘴边:北京城现在怎么样了?李自成打到哪儿了?关外的清军主力动向如何?你知道不久之后你就要做出那个影响千古的决定吗?……但他猛地刹住了车。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当代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总兵来说,是何其怪异、何其敏感,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他不能问,至少现在不能。
他最终只是将万千担忧化成了一个最实际、也是最让他揪心的问题:“我……我的那些同伴,就是和我穿着差不多古怪衣服的人,你们救我的时候,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他们?两个男子,都很年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卑微的期盼。
吴三桂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肯定地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却打破了戚睿涵最后的希望:“没有。救你之时,只见你一人昏迷在山坡下的草丛里,身旁并无他人踪迹。”他顿了顿,看着戚睿涵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冷漠,“或许已被鞑子掳去,或许……遭遇了不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边关之地,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你自己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好好养伤吧,莫要想太多了。”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房间,并随手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砰”的一声轻响,房间内外仿佛成了两个隔绝的世界。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压得人喘不过气。夕阳的余晖几乎完全消失,透过窗纸的光线变成了极其微弱的暗蓝色,屋内的阴影越来越浓,逐渐吞噬了桌椅的轮廓,也将床榻上的戚睿涵慢慢笼罩。
戚睿涵无力地靠坐在坚硬的床头,手中紧紧攥着那部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已经失去沟通意义的智能手机,冰冷的机身是他与过往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他望着窗外那一片完全暗淡下来的天色,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同样被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之中。
孤独、恐惧、对同伴的担忧、对乱世的绝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对即将展开的波澜壮阔却又无比残酷的历史的复杂情绪,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究竟该如何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生存下去?能找到失散的同伴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现代大学生,又能做些什么?是随波逐流,还是……
未来的路,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方向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