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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九年的盛夏,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西域大地。哈密卫的城墙是由夯土垒成,在近乎垂直的日光曝晒下,表面泛起一层灼目的白晕,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烫伤手指。

街道上的尘土被偶尔掠过的热风卷起,打着旋儿,又懒洋洋地落下,给所有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灰黄的薄纱。空气凝滞而滚烫,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戈壁特有的干涸气息。然而,在这物理意义上的高温之下,一种无形的、源自人心的寒意,却在这边陲重镇悄然弥漫,比即将到来的秋冬更令人脊背发凉。

自天嘉侯左良玉奉旨镇守哈密卫,并以雷霆之势击退来犯的沙俄游骑后,这位素以悍勇闻名的将领,其声望在这片土地上便如日中天。胜仗的余威,加上此地距离帝国心脏北京迢迢数千里,真正的“天高皇帝远”,使得左良玉及其麾下部分骄兵悍将,以及与迅速依附上来的当地豪强,逐渐滋生出一股难以遏制的骄横之气。在这里,左侯爷的话,有时比那遥远的圣旨更显得掷地有声。

豪强罗忠仁及其子罗为东,便是这权力寻租游戏中最为敏锐和贪婪的玩家。罗家本是哈密卫的地头蛇,盘根错节多年。左良玉大军驻防伊始,他们便嗅到了新的权力气息,如同秃鹫发现了猎物。

罗忠仁不惜血本,以西域搜刮来的金银珠宝和精心挑选的美人,竭力攀附。他更是将自己那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儿,送与了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为妾。这门亲事一旦结成,罗家便与左家牢牢绑定,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同盟。自此,罗家在哈密卫的气焰更是水涨船高,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这一日,哈密卫的集市还算有几分人气。驼铃叮当,夹杂着商贩们略显疲惫的吆喝声,空气中混合着香料、烤馕和牲畜的气味。但在这表面的热闹之下,却潜流暗涌。卖馕饼的老汉阿卜杜勒,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面前摞得整整齐齐的馕饼,浑浊的眼神却不时警惕地扫过街角,像一只受惊的老山羊。几个穿着褪色旧军服、衣襟敞开的兵痞,懒散地倚在墙角,目光如同刷子一样,贪婪地掠过每一个摊位和偶尔走过的、用头巾包裹严实的女子身上,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的恶意。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打破了集市脆弱的平衡。罗为东带着四五名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集市。他年约二十七八,面色是一种长期沉溺酒色导致的浮白,眼神凶狠而倨傲,一身质地不错的绸缎衣服,在周围粗布衣衫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他手中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掌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谁才是这里的主宰。

他们径直走到了阿卜杜勒的羊皮摊子前。摊子上堆叠着处理好的羊皮,散发着淡淡的腥膻气。

“老阿卜,”罗为东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懒散,“这个月的例钱,时辰到了,该交了吧?”他用马鞭梢头点了点摊子上的羊皮,激起一小片灰尘。

阿卜杜勒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沟壑般的皱纹因为紧张而更深了。“罗少爷,”他声音沙哑,带着恳求,“这个月……这个月生意实在清淡,羊皮卖不上价,来往的商队也少了。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日……等下一批货出手,我一定……”

“宽限?”罗为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打断了阿卜杜勒的话,“侯爷的兵马日夜守护着哈密卫,让你们这些贱民能安安稳稳在这里摆摊做生意,不受罗刹鬼和蒙古鞑子的骚扰。这点孝敬都舍不得?我看你是安逸日子过久了,皮痒了找不自在!”说罢,他眼神一厉,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两名家丁狞笑着上前,伸手就要掀翻那摆满羊皮的摊子。

“别,罗少爷,行行好!”阿卜杜勒急了,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用身体护住自己的生计,“真的拿不出来了,我家里……我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孩子等着抓药,实在是……”

“滚开,老东西!”罗为东彻底失去了耐心,骂了一句,抬脚就狠狠踹在阿卜杜勒的肚子上。

“呃!”阿卜杜勒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瘦弱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地撞翻了旁边摆放着零碎货物的木架。羊皮和其他小物件“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沾满了尘土。

周围原本熙攘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却又迅速避开,人们低下头,或假装看向别处,敢怒不敢言的压抑感如同实质,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罗为东似乎还不解气,指着狼狈倒在地上的阿卜杜勒和一片狼藉的摊位,对家丁喝道:“给我砸,狠狠地砸!让这老家伙和旁边这些看热闹的都长长记性,在这哈密卫,忤逆我罗家是什么下场!”

家丁们得令,如狼似虎地就要动手。

“住手!”

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冰块投入沸水,骤然响起,打破了这单方面的欺凌。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只见来人约莫三十余岁,身着寻常的青布直身,浆洗得有些发白,但整洁非常。他面容清癯,下颌线条分明,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肃穆、腰佩短刀的随从,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公门中人。

此人正是监察御史朱雍梁。他本是前明宗室岷王之后,却早已心向大顺,因其为人清廉刚正,能力出众,被擢升为监察御史,此次奉旨巡查西北,专为纠察吏治、安抚边民而来。

罗为东见到朱雍梁,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混杂着忌惮和不屑的复杂神情。他认得这位从京城来的御史,知道对方有纠劾之权。但在罗为东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在这哈密卫的一亩三分地,他爹罗忠仁和天嘉侯左良玉才是真正的天。京官?尤其是这种品级不算太高的御史,不过是来过过场子,迟早要走的“外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朱御史大驾光临。”罗为东勉强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随意地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慢,“怎么,朱御史日理万机,还有闲情逸致来管这市井小民的纠纷琐事?”

朱雍梁根本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他快步走到倒在地上的阿卜杜勒身边,弯下腰,伸手将其扶起,沉声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

阿卜杜勒捂着依旧剧痛的腹部,脸上血色尽失,额头上沁出冷汗,却只是连连摇头,嘴唇哆嗦着,不敢看朱雍梁,更不敢看对面的罗为东,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朱雍梁将阿卜杜勒交给旁边一个似乎是他熟人的摊主照料,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向罗为东。他的脸色平静,但那双眸子里的寒意却让周遭的空气似乎都降低了几度。他语气冰冷,一字一句地说道:“罗为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纵仆行凶,欺凌百姓,强索钱财,视国法如无物。你眼里,可还有王法二字?”

“王法?”罗为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夸张地哈哈笑了两声,引得他身后的家丁们也跟着哄笑起来,“在这哈密卫,侯爷的话就是王法。侯爷保境安民,劳苦功高,我罗家替侯爷办事,收取些例钱以资军用,有何不可?朱御史,我劝你一句,哈密卫水深,不是你一个京城来的清贵御史能轻易蹚的。大家相安无事,你巡查你的,我办我的事,等你回京复命,岂不是皆大欢喜?何必非要自找麻烦。”

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已经毫不掩饰。

“混账!”朱雍梁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顺律法森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皆需遵守,岂容你等宵小之徒肆意践踏?左侯爷之功,朝廷自有封赏,岂是你等借机盘剥百姓的理由!”他目光如电,扫过罗为东及其家丁,“来人,将罗为东及其一干恶仆拿下,带回衙署,本官要亲自审问!”

“是!”两名随从早已按捺不住,闻令立刻上前,身手矫健,不等罗为东及其家丁反抗,便已扭住他们的胳膊,利落地卸下了他们随身携带的短刀。

罗为东没想到朱雍梁竟然真敢动手,一时懵住,待反应过来,立刻挣扎叫骂起来:“朱雍梁,你敢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妹夫是左梦庚,我爹是罗忠仁,侯爷不会放过你的!你识相的赶紧放了老子,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叫骂声在寂静的集市上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百姓们屏息凝神,看着平日里作威作福、无人敢惹的罗少爷如同丧家之犬般被押走,心中无不感到一阵快意,但这份快意很快又被更深沉的担忧所取代。他们看着那位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的朱御史,眼神复杂,既敬佩他的胆量,又不禁为他未来的处境捏了一把冷汗。这哈密卫的天,恐怕要变了。

朱雍梁并未被罗为东的威胁所吓倒。回到临时设在此地的监察衙署后,他立即升堂审讯罗为东及其家丁。同时,他雷厉风行,派出得力人手,持文书查抄罗家宅邸。

不查则已,一查之下,连久经官场、见多识广的朱雍梁也感到触目惊心。罗家父子在哈密卫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强占民田、欺行霸市、放印子钱逼得人家破人亡……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苦主暗中递上状纸,或是有确凿的证据。甚至,还牵扯到几起过去被压下去的不明不白的人命案子,线索都隐隐指向罗家。

更让朱雍梁心头沉重的是,从罗家密室中搜出的几本隐秘账册。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罗家这些年通过各种非法手段攫取的巨额财富,以及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以各种名目——年节孝敬、军资捐助、寿礼贺仪等,流入了左良玉麾下数名核心将领的囊中,参将闫如雄、王进才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虽然账目并未直接指向左良玉本人,但其麾下将领与地方豪强如此深度勾结,左良玉难道真的一无所知?抑或是,他根本就是默许,甚至是背后的受益者?

朱雍梁握紧账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自己触碰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豪强,而是盘踞在哈密卫的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而这个网络的核心,很可能就是那位战功赫赫的天嘉侯。

然而,御史的职责和心中的正义感,不容他退缩。他依据大顺律法,综合各项罪证,毅然判处罗忠仁、罗为东父子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籍没全部家产。判决一出,哈密卫为之震动。

行刑当日,校场四周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当昔日不可一世的罗家父子被按在刑凳上,厚重的刑杖带着风声落下时,他们杀猪般的哀嚎声响彻校场上空。每一声杖击的闷响,都仿佛敲在围观者的心上。

百姓们看着这一幕,积压已久的怨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人群中偶尔传来压抑的低语和难以掩饰的快慰目光。但这快慰之下,依然潜藏着不安,因为谁都知道,罗家背后的那座大山,还没有倒下。

果然,这口气并未能顺畅多久。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到了天嘉侯左良玉的府邸。

彼时,左良玉正在府邸后院的花厅中,与几名心腹将领饮酒作乐。厅内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几名身姿曼妙的舞姬正在厅中翩翩起舞。左良玉踞坐主位,年近五旬,身材魁梧,面容粗犷,虽然身着常服,但眉宇间那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和身居高位养成的威严依旧迫人。

一名亲兵队长匆匆而入,绕过舞姬,俯身在左良玉耳边低声禀报了罗家父子被朱雍梁判刑抄家的消息。

刹那间,左良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手中的酒杯被重重顿在黄花梨木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杯中的酒液晃荡着溅了出来。周围的音乐和谈笑声戛然而止,舞姬们也识趣地停下动作,悄然退到一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左良玉身上。

“好个朱雍梁!”左良玉的声音如同结了冰碴子,带着压抑的怒火,“一个七品监察御史,仗着身上那点前明宗室的旧血脉,和朝廷给他的风闻奏事之权,竟敢在老夫的地盘上,动我左良玉的人!”

罗家不仅是他的钱袋子之一,负责为他处理许多见不得光的收益,更是他在本地笼络豪强、稳固统治的重要一环。打狗还要看主人,朱雍梁此举,无异于当众扇他左良玉的耳光,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战。

麾下参将闫如雄,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阴鸷的汉子,连忙放下酒杯,附和道:“侯爷,这朱雍梁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罗家纵然有千般不是,那也是为您、为咱们大军办事的人。他朱雍梁不问青红皂白,下此狠手,恐怕……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他查罗家是假,想借机扳倒侯爷您,或者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才是真!”

左良玉眼中寒光一闪。他本就对朝廷派来的这个监察御史心存芥蒂,担心其掣肘,如今这担忧似乎正成为现实。朱雍梁的刚正不阿,在他眼中成了不识时务的挑衅。他沉吟片刻,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目光落在身旁的儿子左梦庚身上。左梦庚三十出头,相貌与其父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更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轻浮和狠戾。

“梦庚,”左良玉缓缓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你去,点一队亲兵,立刻去衙署大牢,把人给我‘请’回来。就说是左府要亲自审问家奴,不劳御史大人费心了。”

左梦庚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兴奋和残忍交织的神色:“父帅放心,孩儿知道该怎么做。定叫那朱雍梁晓得,在这哈密卫,谁说了算!”

左梦庚带着数十名如狼似虎、甲胄鲜明的侯府亲兵,径直闯入了监察衙署所在的大牢。狱卒试图阻拦,被左梦庚的亲兵粗暴地推搡到一边,刀鞘直接顶在了胸前,敢怒不敢言。

当左梦庚带着人闯入阴暗潮湿的牢房区域时,朱雍梁闻讯刚刚赶到。他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脸色铁青。

“左梦庚,你要干什么?此地是朝廷监察衙署大牢,罗忠仁、罗为东乃是本官依律判刑的囚犯。你擅闯官署,欲劫持人犯吗?”朱雍梁挡在牢房通道前,厉声质问。

左梦庚停下脚步,斜眼看着朱雍梁,脸上挂着一丝混不吝的冷笑:“朱御史,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劫持人犯?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罗家是我左家的亲戚,即便犯了什么过错,那也是我左家的家事,理应由侯爷亲自发落管教。就不劳您这位京城来的御史大人越俎代庖,费心审理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亲兵进去提人:“把人犯带走,接回府中‘养伤’。”

“站住!”朱雍梁上前一步,张开双臂阻拦,他清癯的脸上因愤怒而泛起一丝潮红,“左梦庚,你眼中还有没有朝廷法度?罗家父子所犯乃国法,非一家之私事!你等如此行事,形同造反!”

“造反?”左梦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朱御史,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敢戴。侯爷为国戍边,劳苦功高,陛下尚且倚重,你区区一个御史,张口闭口造反,我看是你心怀叵测才对!”他不再理会朱雍梁,对亲兵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带人!”

亲兵们强行推开朱雍梁的随从,闯入牢房,将刚刚受过杖刑、趴在草堆上奄奄一息的罗忠仁和罗为东粗暴地拖了出来。罗为东看到左梦庚,如同见到了救星,发出微弱的呻吟和求助声。

朱雍梁眼睁睁看着人犯被左梦庚带走,他试图冲上前阻拦,却被两名魁梧的亲兵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去路,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牢房通道的尽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慨充斥着他的胸膛。他紧握双拳,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在这绝对的军权面前,他手中的律法和大义,竟显得如此苍白和脆弱。左良玉的跋扈,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这是对朝廷法度的公然践踏。

罗家父子被接入左府“精心照料”,左良玉的这次行动,无疑是一次毫不掩饰的武力示威。当晚,左府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烛火摇曳的密室内,气氛压抑而凝重。

左良玉、左梦庚,以及参将闫如雄、王进才等核心心腹齐聚一堂。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烟草味,还有一种阴谋的气息。

“侯爷,朱雍梁此人不除,终是心腹大患。”闫如雄压低声音,语气阴狠,“他如今掌握了罗家那些要命的账目,虽然暂时还未直接牵扯到侯爷,但若让他继续查下去,顺藤摸瓜,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而且经此一事,他与侯爷已成死仇,绝无转圜余地。”

左梦庚年轻气盛,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杀意:“父帅,这戈壁滩上,哪天不死几个人?不如找个机会,制造一场‘意外’,让他永远消失在这大漠里,一了百了。保证做得干净利落,谁也查不出来。”

左良玉缓缓摇了摇头,他毕竟老谋深算,考虑得更深更远。

“糊涂!”他斥责了儿子一句,“朱雍梁不是寻常小吏,他是朝廷正式任命的监察御史,是陛下亲点巡查西北的。他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尤其是在刚刚动了罗家之后,朝廷会怎么想?李岩、吴三桂那些本就与我们不太对付的朝中重臣,会如何借题发挥?陛下就算一时信我,心中也必存疑虑。此乃下策。”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扫过众人阴沉的脸。“要除掉他,就要有个名正言顺、让陛下都无法回护、让朝野上下都无话可说的理由。必须是一击必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

左梦庚眼珠一转,一个恶毒的计策涌上心头。他凑近了一些,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父帅,他朱雍梁最大的把柄,不就是他那前明宗室的出身吗?咱们就给他按一个‘谋反’的罪名。就说他表面归顺大顺,实则心怀故明,一直暗中图谋复辟朱家江山。他此番来哈密,名为巡查,实为勾结外寇,积蓄力量。我们可以伪造他勾结蒙古、私通罗刹的证据。陛下最忌讳的就是前明余孽和里通外国,只要咱们把证据做得‘铁证如山’,不怕陛下不信。到那时,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左良玉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酷而满意的笑意。他欣赏地看着儿子:“此计甚妙!梦庚,你总算长了点脑子。谋逆大罪,十恶不赦,一旦坐实,神仙难救。”

他立刻转向闫如雄和王进才,语气变得果断而严厉:“如雄,进才,此事交由你二人亲自督办,务必谨慎,确保万无一失!”

“侯爷请吩咐!”两人躬身领命。

“第一,”左良玉屈起一根手指,“找几个最可靠的、善于模仿笔迹的人,仔细研究朱雍梁的公文、书信,模仿他的笔迹,伪造几封他与蒙古某部王公、乃至沙俄探子秘密往来的书信。内容要精心设计,既要表现出他对前明的怀念和对大顺的怨恨,也要有具体‘合作’的内容,比如提供边境布防情报、约定里应外合的时间等等,务求逼真,足以乱真。”

“第二,”他屈起第二根手指,“前几天边境巡哨不是刚抓了几个形迹可疑的沙俄探子和蒙古部落的耳目吗?把他们单独关押,严加‘审讯’。你们知道该怎么做,让他们按照我们需要的供词画押,指认朱雍梁曾与他们暗中接触,许以重利,商议叛国之事。记住,口供要相互印证,没有明显破绽。”

“是,侯爷,属下明白!”闫如雄和王进才齐声应道,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残忍笑容。对于构陷忠良、屈打成招这类事情,他们早已是轻车熟路。

一场精心策划、旨在置朱雍梁于死地的阴谋,就在这西域边陲的深沉夜色中,悄然拉开了帷幕。左良玉在哈密卫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伪造证据、逼取口供,进行得异常顺利。不过数日工夫,所需的“铁证”便已准备齐全。

数日后,一封由左良玉亲自署名、措辞恳切却又义愤填膺的八百里加急密奏,连同那些精心伪造的“确凿”物证——几封笔迹足以乱真的“朱雍梁亲笔通敌信”,以及数份按了血手印的“沙俄、蒙古探子供词”,被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北京城。

密奏中,左良玉以一副忠君爱国、痛心疾首的口吻,揭露了监察御史朱雍梁,身为前明宗室,不思皇恩浩荡,反而心怀异志,暗中勾结蒙古、沙俄等外敌,图谋不轨,妄图颠覆大顺的“滔天罪行”。他声称自己起初亦不敢相信,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为江山社稷计,不敢不报,恳请陛下圣裁,以正国法,以安边陲。

当这份沉甸甸的密报被送入北京紫禁城,摆在皇帝李自成的御案上时,李自成正在乾清宫西暖阁内批阅着来自各地的奏章。初闻此讯,浏览着密报内容和那些“确凿”的证据,李自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对于前明势力,李自成内心深处始终存有一份难以完全消除的警惕,这是他出身和创业经历所决定的。而“通敌卖国”,更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容忍的底线中的底线。左良玉新立击退沙俄的大功,在他心中正是值得倚重的方面大将,其奏报的分量自然极重。在盛怒之下,那奏报中的逻辑似乎显得无懈可击。

“好个朱雍梁!”李自成猛地将那份密报摔在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旁边侍立的太监浑身一颤,“朕念他是个人才,不计较他那前明宗室的出身,破格重用,授以监察御史之职,望其能为国效力。他却如此负朕!勾结罗刹、蒙古?他想做什么?还想复他的朱明江山吗?真是狼子野心,罪该万死!”

侍立在一旁的内阁首辅李岩和宁国公吴三桂见状,心中都是一沉。两人接过太监传递过来的密报和“证据”,仔细翻阅。李岩眉头紧锁,越看神色越是凝重。他为人谨慎,深知官场险恶,尤其是边将与朝臣、尤其是与监察官员之间的矛盾。

“陛下,”李岩放下手中的“供词”,谨慎地开口,声音沉稳,“此事关乎一位监察御史的清白与生死,更关乎边疆大吏与朝廷言官之间的和睦,仅凭左将军一面之词及这些……书信供词,是否略显单薄?是否还需派遣得力干员,前往哈密卫详加核查?朱御史在朝中素有清正刚直之名,此前弹劾不法,亦多有建树。骤然之间,便行此谋反通敌之大逆不道之事,于情于理,恐有蹊跷。臣恐其中或有隐情,或是小人构陷,亦未可知。”

吴三桂也连忙附和,他虽然已归顺大顺,但因过往经历,行事更为圆滑谨慎:“李阁老所言极是。陛下,左良玉镇守西域,确有大功,朝廷倚重亦是应当。然其人性情……或许刚猛骄纵了些。朱御史巡按哈密,职责所在,难免会与地方军政要员有所接触,甚至可能因纠察吏治而与之产生冲突。此事关系重大,牵涉谋逆,若处置不当,恐寒了天下清流士子之心,亦让边将更为跋扈。还需慎之又慎,查明真相,方可行刑。”

李自成此刻正在气头上,加之对左良玉的信任和对“前明余孽”“通敌”的敏感,并未完全听进两人的劝谏。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左良玉为国浴血奋战,击退强敌,稳定西域,劳苦功高。他岂会无缘无故,去诬陷一个区区七品御史?定是那朱雍梁包藏祸心已久,见事情败露,左良玉忠于王事,才不得不据实奏报。通敌谋反,十恶不赦之首,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还有何可查?”

他越说越气,提起御笔,便要在那份刑部建议将人犯押解回京审问的题本上,做出批示。

李岩见皇帝意欲直接下旨,心中大急,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再劝:“陛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朱雍梁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监察御史,即便有罪,也当依照程序,将其锁拿回京,交由三法司共同会审,查明所有细节,明正典刑。如此,方能彰显朝廷法度之公正,令天下人心服口服啊。若仅凭边将一纸奏报便处决御史,恐开恶劣先例,后患无穷!”

李自成笔锋一顿,略一沉吟。李岩的话不无道理,三司会审是正规程序。但脑海中再次闪过密报中描述的“铁证”,以及左良玉那信誓旦旦、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忠诚保证,心中的那点疑虑又被熊熊怒火和对边将的依赖所压下。他沉声道:“谋逆大罪,非同小可,刻不容缓。西域地处边陲,情势复杂,若因押解迟缓,导致其同党闻风而动,或外敌趁机生事,酿成巨变,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左良玉乃方面大将,朝廷授予临机专断之权。如今证据确凿,为防患于未然,就当机立断!”

他不再犹豫,提起朱笔,在特制的黄绫上疾书,语气斩钉截铁:“传朕旨意,监察御史朱雍梁,身受国恩,不知悔改,勾结外寇,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天理难容。着即斩立决,由天嘉侯左良玉监斩。其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陛下,三思啊!”李岩和吴三桂同时惊呼,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

“不必多言!”李自成断然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脸上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意已决,此等叛国逆贼,留之一日,便是祸害。速去拟旨,用印,八百里加急发出!”

当这道充满肃杀之气的圣旨被密封,由快马信使带着皇帝的怒火和边将的阴谋,冲出北京城,向着遥远的西域疾驰而去时,在光禄大夫戚睿涵的府邸中,却是一派与外界风云激荡截然不同的宁静景象。

戚睿涵正与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刘菲含等人在花厅中闲坐。厅内布置清雅,窗外绿树成荫,几株石榴花开得正艳。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茶香和女子们身上清雅的脂粉香气。他们刚刚因之前科举“乌龙”和受封郡主等一系列充满戏剧性的事件,度过了一段颇为轻松和奇妙的时光,府中的气氛也因此显得格外融洽。几人正谈论着近日京中的一些趣闻和新近颁布的几项政令,偶尔响起一阵轻快的笑声。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宁国公吴三桂府上的一名心腹家人,悄悄来到戚府,带来了皇帝下旨处斩朱雍梁的惊人消息。

厅内的欢声笑语如同被利刃切断,骤然停止。

“朱御史……谋反?”白诗悦最先反应过来,一双美眸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一向以刚正不阿闻名吗?前些日子还有消息说,他在哈密卫不畏强权,查处了为祸地方的豪强罗家。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勾结外敌的谋逆之臣?”

袁薇也蹙起了那双好看的秀眉,放下手中把玩的团扇,语气带着疑惑和深思:“我虽未曾与这位朱御史有过交集,但听父兄及朝中一些风评,都言其是难得的清廉耿介之臣。为人方正,甚至有些刻板,绝非首鼠两端之辈。勾结外敌,谋逆造反……这罪名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骇人听闻。”

刘菲含相较于其他几人,性格更为冷静理性。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冷静地分析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左良玉在哈密卫经营日久,势力盘根错节,俨然已是土皇帝。朱御史奉旨巡查,其职责便是纠察不法。他动了罗家,等于是直接触碰了左良玉的利益核心。双方发生冲突是必然的。而这‘谋反’的罪名……不早不晚,偏偏在朱御史拿了下罗家之后出现,未免太过巧合,也太过狠毒。恐怕,这并非巧合。”

董小倩坐在窗边,她是几人中唯一真正经历过明朝末年那官场倾轧、党同伐异黑暗时代的人。她听着众人的议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美却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悲凉,她低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古往今来,这等构陷忠良的戏码,又何曾少见?只是……陛下英明神武,为何此次如此轻易便信了左良玉的一面之词,甚至不容三法司会审,便直接下了处决的旨意?这……未免令人心寒。”

戚睿涵一直沉默着,没有参与讨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目光显得有些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厅堂,看到了千里之外正在上演的悲剧。他脑海中浮现出李自成那张日益威严、也越来越难以听进不同意见的面孔。统一天下的伟业似乎让这位曾经的闯王更加自信,但也似乎让他更容易被身边的功臣宿将和固有的思维所影响。左良玉新近立下的大功,就像一层耀眼的光环,在一定程度上蒙蔽了皇帝的判断力。而朱雍梁那“前明宗室”的敏感身份,在这个节骨眼上,无疑成了一剂致命的催化剂,轻易地触动了李自成内心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知道,以李岩和吴三桂的政治智慧,必然在御前极力劝阻过,但显然,他们都未能改变皇帝的决心。

“左良玉……”戚睿涵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洞察,“他这是要用他在西域的军功和所谓的‘稳定’,作为最大的赌注,来赌陛下对他的绝对信任。他赌陛下会相信一个能征善战、镇守边疆的大将,而不是一个可能威胁到他权力、揭穿他黑暗面的御史。而这一次……他赌赢了。”

他转过目光,望向窗外。北京城的天空在夏日午后显得格外湛蓝高远,几缕白云悠然飘过。但他仿佛能透过这宁静的景象,看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哈密卫,那片被烈日和风沙统治的土地,即将被一片冤屈的鲜血所染红。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似乎不是他们最初穿越而来,怀着满腔热血和理想,希望辅佐李自成去缔造的那个清明、强盛、充满希望的新王朝。权力的腐蚀,官僚体系的倾轧,帝王心术的猜疑与专断……这些如同历史的幽灵,这些古老王朝无法摆脱的顽疾,似乎并未因为这个新兴的“大顺”王朝而有所改变,它们依旧在暗处滋生、蔓延,随时准备吞噬掉那些秉持正义的孤勇者。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能不能想办法劝劝陛下,或者……救救朱御史?”白诗悦担忧地看着戚睿涵凝重的侧脸,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戚睿涵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无奈的笑意。圣旨已下,恐怕此刻已经在路上,甚至可能快要抵达哈密卫了。木已成舟。在皇权至上的时代,面对一个盛怒之下且被精心制造的假证所蒙蔽的皇帝,以及一个手握重兵、心狠手辣、远在边陲的军阀,他们这几个人,哪怕如今身份尊贵,与皇帝有着特殊的渊源,此刻也显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力。贸然行动,不仅救不了人,反而可能将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卷入巨大的政治风险之中。

厅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初夏的微风依旧穿过雕花的窗棂,带来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却丝毫吹不散那凝聚在每个人心头、越来越沉重的阴霾。他们曾经见证过历史的波澜壮阔,也亲手参与并推动过它的走向,创造过看似不可能的奇迹。但此刻,一种对于庞大帝国机器内部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漩涡,以及个体在其面前难以抗拒的悲剧命运的深深无力感,紧紧地攫住了他们。

朱雍梁那即将洒在西域戈壁上的热血,是否会成为这个他们曾寄予厚望的大顺王朝,那看似光鲜的盛世华章之下,第一抹难以擦去、甚至预示着更多不详的污点?

无人能够回答。

他们只能沉默地坐着,感受着那份来自遥远边陲的寒意,渐渐地渗透了这京华之地的盛夏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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