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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五年的二月,江南的春寒料峭,尚未完全褪去冬日的萧瑟。但接连传来的捷报,却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化作暖流,激荡着南明军民几近冷却的热血。史可法、黄得功、姜曰广等将领挥师北伐,势如破竹,相继收复了南京、庐州、扬州三座沉沦未久的重镇。

南京城的收复尤其意义非凡,这座太祖太宗肇基、成祖定鼎的留都,大明南方的政治心脏,它的失而复得,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辉煌胜利,更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因屡屡败退而略显萎靡的抗清阵营。南昌行在,一直愁眉不展的弘光帝朱由崧,难得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连下谕旨,犒赏三军,并迫不及待地着手筹划还都南京的盛大典礼。

甚至连远在西北西安府的李自成,也遣来了使者,带着不无真诚的祝贺。在共同敌人——满洲铁骑的巨大压力下,明顺之间那脆弱的合作,似乎正被战火的熔炉锻打得愈发稳固。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大好的形势背后,广袤的北方,那片已被清廷铁蹄踏遍、正试图以刀剑与“文治”并用的方式巩固统治的区域,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正在阴暗的角落里,如同地火般悄然运行,等待着喷发的时机。

……

山西太原府,晋王故地,虽经战乱,仍保留着几分北地雄城的骨架。时近黄昏,残阳如血,给灰扑扑的城墙和屋瓦涂抹上一层凄艳的色彩。城内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门楣普通,甚至有些破败,与左邻右舍并无二致。但在其地下,却隐藏着一间极其隐秘的密室。

密室内,空气混浊,仅靠一盏如豆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灯焰跳跃不定,在土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映照着围坐在一张简陋木桌旁的三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为首者乃是一名道士,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依然炯炯有神,仿佛能穿透人心,正是闻名晋地、学问医术皆精的傅山傅青主。他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头顶束着道髻,眉宇间却无出世之人的超然物外,反而紧紧凝聚着一股深沉的忧国忧民、驱除鞑虏的郁结之气。他的手指修长,此刻正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他身为明室遗民,永不背弃的象征。

坐在他左侧的,是一位身着粗布衣衫,作走方郎中打扮的中年人,薛宗周。他面色微黄,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那是常年奔波、风餐露宿留下的印记。他手指关节粗大,此刻正习惯性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显露出内心的缜密思虑。他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桌面的木纹,实则脑海中正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与风险。

右侧则是一名体格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猎户王如金。他沉默寡言,像一块历经风雨的磐石,双手抱臂,肌肉虬结。他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短刀,刀柄被手掌磨得光滑无比。他眼神锐利如鹰,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时刻保持着警觉,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搏杀。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抬眼扫视一下同伴,目光中满是信任与决绝。

密室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灯油的异味,以及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薛宗周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耳语,却字字敲在心上:“青主兄,南边捷报频传,我军气势如虹,接连收复重镇。史阁部、黄侯爷他们在前线浴血拼杀,光复河山。我等在北方,蛰伏已久,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所作为吗?”他的指节停止敲击,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山。

傅山微微颔首,捋了捋颌下梳理得整齐的短须,动作舒缓,带着一种儒雅的从容,但眼神却锐利如刀:“宗周兄所言,正是我日夜思虑之事。正面战场节节胜利,固然可喜,然清廷根基尚在,其势仍大。我等在敌后,如同插入其腹心之芒刺,更需有所作为,搅动风云,令鞑子首尾难顾,方能呼应南方,加速其败亡。”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无形的敌人,“如今,正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或可一石二鸟,甚至一箭三雕。”

王如金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傅山,虽未言语,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前倾的身体,已表明了他的关注。

傅山身体前倾,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使他清癯的面容更添几分神秘与决断:“北京城,即将举行顺治五年的科举会试。这是清廷入关后,为了笼络天下士子人心、选拔汉官以稳固统治而大力推行的重要举措。我们要借此机会,大闹一场!”

“如何闹法?”薛宗周追问,眼中精光一闪。王如金也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劫考场?风险太大,得不偿失。”王如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北地山民的直率。

傅山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非也。我们不劫考场,那样动静太大,也难以动摇其根本。我们要……卖题。”

“卖题?”薛宗周和王如金闻言,都是一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想。

“正是,卖题。”傅山肯定地重复道,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算计的光芒,“清廷为了标榜承继华夏正统,科举虽大致沿用明制,但在经义解读上,尤其是《四书》《五经》的阐发,多有曲解附会,甚至篡改原意,以迎合其夷狄身份、论证其统治的合法性。我们若能提前拿到此次会试的考题,再寻机卖给那些渴望中举却又学问不精、或急于求成的考生,尤其是那些家资丰厚的纨绔子弟。你们想,这些人为了锦绣前程,会不舍得花大价钱吗?”

薛宗周是机敏之人,立刻捕捉到了傅山话中的深意,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接着说道:“妙啊!青主兄的意思是,我们先设法贿赂考官,拿到真题,然后高价卖出。那些买了题的考生,若是老老实实,按照清廷那套歪曲的‘标准答案’去答,或许能侥幸得中。但人性贪婪,他们既已走了捷径,难免会想更进一步,或者为了显示自己的‘真才实学’,很可能不会完全遵循清廷的规定,而是依据他们所知的经典原意,甚至肆意发挥。届时,一旦事发,或者我们暗中推动事发,这些人的考卷便是铁证。轻则落榜,钱财名声两空,重则获罪下狱,甚至牵连家族。如此一来,既能搅乱科场,让清廷所谓的‘公正取士’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打击投靠清廷的汉官士绅的气焰,又能让天下读书人看清鞑子朝廷钳制思想、扭曲学术的本质。而我们,还能从中获得巨额银两,用于购买军械、火药、粮草,支援各地风起云涌的义军!”

王如金也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此计甚毒…但也甚好!既能坏鞑子大事,又能充实我等军资。只是,贿赂考官,非同小可,需得找准人选,确保万无一失。”

傅山见二人均已领会,心中稍定,道:“人选我已初步选定。据我们安插在京城的眼线回报,此次会试,正主考是曹本荣,副主考是李振邺。此二人皆非满洲核心,乃是较早投靠的汉官,贪财好利之名在外,且并非铁杆汉奸,心中仍有摇摆,应当可以下手。至于具体如何接触、如何行贿、如何取题,还需宗周兄费心,你常以行医为名行走京城,人脉较广,便于暗中操作。”

薛宗周沉吟片刻,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曹本荣、李振邺…此二人我略有耳闻,确是贪鄙之徒。接触或许不难,无非是投其所好,金银开路。只是这前期打点、购买考题所需的银钱,恐怕不是小数目……”

傅山毫不犹豫地道:“启动之资,无需担忧。我尚有一些祖传的积蓄,以及变卖字画所得,可先拿出五百两银子。后续,就看我们能从那些自投罗网的‘肥羊’身上,刮下多少油水了。”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推至薛宗周面前。

薛宗周接过银两,感受到那份沉重,郑重地点了点头:“青主兄放心,宗周必不辱命。”

王如金也沉声道:“京城龙潭虎穴,接应、撤退之事,交给我。我会挑选一批信得过的兄弟,分批潜入京城,预先安排好退路。”

计划既定,三人又凑在灯下,借着微弱的光芒,详细商议了联络的暗号、交易的地点与方式、银钱的转移、以及一旦事发后的紧急撤退路线。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及应对之策。

密室内,低语声持续不断,与窗外渐起的风声交织在一起。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一丝微光从极其隐蔽的通风孔洞渗入,三人才各自散去,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太原城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水滴汇入江河,准备掀起滔天巨浪。

……

一个月之后,顺治五年的春天,北京城。

这座古老的帝都,在经历甲申年天崩地裂般的剧变后,似乎正在新的主人统治下,努力恢复着往昔的秩序与繁华。然而,那层刚刚涂抹上的“文治”釉彩之下,依旧掩盖不住征服者的肃杀与被征服者的隐痛。八旗兵丁巡逻的脚步声比往日更显密集,满语吆喝声时常混杂在京片子里,提醒着人们这座城市的统治权已然易手。

顺治五年的科举会试,给北京城带来了一种畸形的、虚假的繁荣。各地的举子如同过江之鲫,从四面八方涌入京城。客栈、酒楼人满为患,房价翻着跟头往上涨;茶坊、书肆里,操着各地口音的士子们高谈阔论,或交流学问,或打探门路,或忧心国事,或单纯憧憬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未来。表面上,这是一场延续了千年的抡才大典,试图在血腥的征服之后,用孔孟之道、科举功名来弥合裂痕,笼络汉人精英。

在京城着名的伯伦楼酒楼二楼,一间临街的雅座内,傅山、薛宗周和王如金再次聚首。此时的傅山已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儒生便服,头戴方巾,俨然一位游学的书生,只是眉宇间的沧桑与忧思,难以完全掩饰。

薛宗周依旧是那副走方郎中的模样,药箱放在手边,但他的眼神比在太原时更加锐利,时刻留意着窗外的动静。王如金则扮作随行的仆役,粗布衣衫,低头垂手,看似木讷,实则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眼角的余光扫视着雅座门口和窗外街道的每一个可疑身影。

桌上是几样简单的酒菜,却无人动筷。薛宗周借着给傅山“斟酒”的机会,将一张卷得极细、如同卷烟般的小纸条,极其隐蔽地塞入傅山手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息:“曹本荣和李振邺那边,已经打点好了。这是誊抄的考题,原本已销毁。代价不菲,足足一千两,才撬开他们的嘴,但物有所值。”

傅山面色不变,借着举杯饮酒的掩护,迅速展开纸条,目光如电扫过上面的几行字,将题目牢牢刻印在脑海之中。随即,他将纸条就着桌上的油灯火焰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轻轻一吹,消散无踪。

“好。宗周兄辛苦了。”傅山的声音平静无波,“接下来,就是寻找合适的买家了。要找那些家底丰厚,又急于求成,学问未必扎实,平日里便喜好钻营的纨绔子弟。这些人,才是我们最好的‘钱袋子’。”

薛宗周点了点头:“我已经通过一些三教九流的关系,放出了风声,说是有‘关节’可通,专助有缘人金榜题名。这几日,已有几条‘大鱼’主动上钩,或者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他低声介绍起来:“其一是山西来的盐商之子,张汉。其家富甲一方,但此子读书不成,屡试不第,此次入京,带足了金银,誓要买个进士出身光耀门楣。其二是江南富绅蒋文卓,家中田产无数,本人也好风雅,能写几句诗词,但经史根底极差,偏好走捷径,打听门路最为积极。还有直隶的官宦子弟王树德,其父是降清的明臣,仗着家中权势,横行乡里,学问稀松,却也对功名渴望已久,认为这是巩固家族在新朝地位的关键。”

傅山冷冷一笑:“皆是国之蠹虫,无论明清。如今正好,让他们为抗清大业出份‘力’。”

接下来的几天,在薛宗周巧妙的安排下,交易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进行。有时是在喧闹的勾栏瓦舍的包厢,有时是在香火鼎盛却人迹罕至的寺庙禅房,有时甚至是在夜间行驶的马车里。接触的过程比想象的还要顺利。张汉、蒋文卓、王树德这些人,在薛宗周展示出的“内部消息”(一些无关紧要但足以取信于人的考场安排信息)和“保证高中”的诱惑面前,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苍蝇,扑了上来。

张汉出手最为阔绰,一掷五千两,眼睛都不眨一下,只反复叮嘱“务必稳妥”。蒋文卓则略显谨慎,但在验看了一份模糊的“样本”试题后,也咬牙拿出了四千两。王树德仗着家势,本想压价,但在薛宗周作势要寻找其他买家时,立刻慌了神,乖乖奉上四千五百两。

看着那一张张巨额银票,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被秘密运送到他们在京城设立的秘密据点,藏入地窖,傅山心中并无丝毫赚取横财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悲凉的讽刺。这些读书人,口中念着圣贤书,笔下写着仁义道德,心中却早已将气节卖与了权势和富贵。如今,在更大的诱惑和更深的堕落面前,他们更是如此轻易地就被另一场肮脏的交易俘获,浑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悬崖边缘。

会试的日子终于到了。凌晨时分,贡院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士子们排成长龙,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他们手中提着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食物清水,脸上表情各异,有紧张,有期待,有茫然,也有故作镇定。

贡院大门缓缓开启,森严的搜检开始了。如狼似虎的差役们仔细搜查着每一个士子的全身,连辫子、鞋袜、食物都不放过,防止夹带。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汉、蒋文卓、王树德三人也混在队伍中。他们怀中虽未携带片纸只字,但心中却揣着那个价值千金的秘密。经过搜检时,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尤其是当差役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时,更是几乎要窒息。所幸,搜检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踏入那扇沉重的龙门,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既有闯过一关的庆幸,更多的是即将一步登天的兴奋与激动。

号舍狭小逼仄,仅容一人转身。随着考题下发,贡院内很快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咳嗽、叹息。

张汉、蒋文卓、王树德迫不及待地展开试卷,当看到那几道熟悉的题目赫然在列时,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狂喜之下,他们按照早已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或是高价请枪手提前构思好的文章,奋笔疾书。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文章更显“真才实学”,以掩盖舞弊的心虚;或许是买到考题后找的枪手本身就对清廷曲解经义有所不满;又或许是命运使然,他们在回答一些关键经义题目时,有意无意地规避了清廷官方钦定的朱熹集注或其他御用学者的解释,而是采用了更接近儒家经典原意,甚至带有前明士人惯常思维的阐述。

他们埋头疾书,仿佛已经看到了金榜题名、琼林赴宴、跨马游街的无限风光,却不知自己的笔,正为自己掘开坟墓。

试卷经过严格的弥封、誊录,然后送至阅卷官处评阅。由于曹本荣、李振邺早已被打点,张汉、蒋文卓、王树德三人的试卷果然被慧眼识珠,给予了高分。

放榜之日,贡院外墙前人潮汹涌。当张汉、蒋文卓、王树德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金榜前列时,三人欣喜若狂,在人群中几乎要手舞足蹈。张汉只觉得那五千两银子花得千值万值,立刻吩咐随从大摆宴席庆贺;蒋文卓已经开始幻想如何衣锦还乡,震慑乡里;王树德更是趾高气扬,觉得自家在新朝的地位已然稳如泰山。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悄然收紧。命运的转折,往往源于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和不肯屈服的人。

一位名叫赵永的汉军旗籍考生,家境寻常,但为人颇有学识,且性格狷介,报复心较强。他原本对自己的成绩抱有相当期望,却意外名落孙山。而当他看到高中者中竟有张汉、王树德这等平日声名狼藉、学问浅薄的纨绔子弟时,心中顿时疑窦丛生,愤懑难平。

“彼等竖子,何德何能,竟敢窃居高位?”

更巧的是,他在一次与同乡的聚会中,从一个因受了赏赐而多喝了几杯、口风不严的张汉家仆役口中,隐约听到了有关“重金购得秘题”的醉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永立刻意识到这其中必有惊天黑幕。

愤怒与一种扭曲的“正义感”驱使着赵永,他毅然决定检举。他动用所有关系,花费重金,几经周折,竟然真的从一个专门贩卖各种消息的市井之徒手中,弄到了一份据说是此次会试流传出来的考题抄本,虽然不全,但关键题目与正式考题一般无二。

铁证在手,赵永将收集到的线索、证词,连同那份买来的考题抄本,精心整理,通过一位远房亲戚在宫内当差的关系,绕过了可能被收买的环节,直接递送到了此时实际掌握大清权柄的摄政王多尔衮和深居后宫的孝庄皇太后的案头。

科举舞弊,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动摇国本、玷污皇权的大案。尤其是在清廷立足未稳,内部权力斗争暗流汹涌,外部又面临南明、大顺军事压力的时刻,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丑闻,更是不可容忍。这不仅仅是一次舞弊,更是对满洲统治者极力营造的“满汉一体”、“崇儒重道”形象的致命一击!

紫禁城,武英殿内,气氛肃杀。年幼的顺治帝福临端坐在龙椅上,虽然年纪尚小,但爱新觉罗家族与生俱来的威仪和多尔衮、孝庄的刻意培养,已让他天威初具。他将那份作为证据的考题抄本狠狠摔在御阶之下,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混账!”福临稚嫩的声音因愤怒而尖利,“曹本荣、李振邺,这就是你们给朕选拔的人才?这就是我大清开科取士的‘公正’?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文治’?” 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涨红。

站在御案旁的多尔衮,面色铁青,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曹、李二人,又瞥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几位满汉大臣。他刚刚得知南方战事失利的详细战报,正焦头烂额,没想到后院竟然起火,还是在他极为看重的、用以笼络汉人的科举上。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的脸上。

孝庄太后坐在珠帘之后,虽未直接发声,但那透过珠帘传来的冰冷目光,足以让殿内所有大臣感到刺骨的寒意。她深知此事若处理不当,不仅会寒了那些真心投靠的汉官之心,更会助长汉人士林对清廷的抵触情绪,甚至给南方的抗清势力以口实。

“皇上息怒。”多尔衮强压怒火,沉声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科举舞弊,国法难容。此事必须彻查到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以正视听!”

很快,一队精锐的侍卫冲入了曹本荣和李振邺的府邸,不由分说,将两位数日前还风光无限的主考官直接锁拿,投入刑部大牢。紧接着,顺治帝在多尔衮和孝庄的示意下,颁布严旨,亲自在武英殿复试所有中榜进士,由多尔衮、范文程等重臣亲自监督。

武英殿内,烛火通明,却更添几分森严。皇帝高踞宝座,摄政王、诸位王公贝勒、大学士、六部九卿环列两旁,目光如炬,盯着殿中央那群新科进士。

张汉、蒋文卓、王树德等人被带来时,已是面如土色,双腿发软。他们万万没想到,金榜题名的喜悦尚未散去,便迎来了这灭顶之灾。殿试的气氛远比贡院更加压抑,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仿佛能剥开他们的皮肉,直窥内心。

复试的题目并不算艰深,但对于张汉、蒋文卓、王树德这类全靠舞弊和提前准备才能上榜的人来说,在这众目睽睽、天威震慑之下,无疑是巨大的考验。张汉拿起笔,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章,此刻竟一个字也记不起来,支支吾吾,写出的句子前言不搭后语;蒋文卓勉强写了几行,却是词不达意,漏洞百出,经义阐释更是完全偏离了清廷的要求;王树德更是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笔都握不稳,墨汁滴落在考卷上,污浊一片,几乎瘫软在地。

结果不言而喻。当这几份不堪入目的答卷被呈送到顺治帝和多尔衮面前时,尤其是发现他们在几道关键经义题目的回答上,果然多有悖离清廷官方解释、甚至隐隐有怀念前明意味之处时,福临的怒火达到了顶点。

“尔等鼠辈!”福临猛地一拍御案,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不仅舞弊营私,玷污科场,竟还敢妄解经义,悖逆朝廷。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冰冷的话语如同死刑判决,回荡在武英殿中。曹本荣、李振邺徇私枉法,贪墨渎职,即刻处斩,家产抄没,亲族流放。张汉、蒋文卓、王树德,舞弊欺君,大逆不道,同样押赴菜市口,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旨意一下,满朝震动。曹、李二人自是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悔不当初。而张汉三人则彻底崩溃,哭嚎求饶之声凄厉无比,回荡在武英殿外冰冷的石阶上,却无法改变那已然注定的、血色的终局。

次日,北京菜市口。

虽是午时,但天色却异常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京城,仿佛一块巨大的裹尸布,透不出一丝阳光。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更添几分肃杀凄惶。

刑场周围被手持长枪、腰挎弯刀的八旗兵丁严密把守,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看热闹的百姓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脸上表情各异,有麻木,有好奇,有恐惧,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对权势者轰然倒塌的快意。

张汉、蒋文卓、王树德三人被剥去了崭新的进士袍服,身着肮脏的白色囚衣,背上插着亡命牌,五花大绑,跪在临时搭建的刑台之上。

他们面无人色,眼神涣散,身体抖如筛糠,涕泪横流,下身更是湿漉漉一片,骚臭难闻。昔日挥金如土、趾高气扬的神采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和无比的悔恨。监斩官面无表情地坐在台上的公案后,如同泥塑木雕,只有偶尔看向滴漏的眼神,显示他在等待着午时三刻的到来。

人群之中,傅山、薛宗周和王如金混在其中。傅山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薛宗周挎着药箱,仿佛只是个看热闹的郎中;王如金则挤在人群最前面,看似一个粗鲁的闲汉,实则全身肌肉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傅山目光冷静地扫过刑场,评估着兵丁的分布、地势的优劣,又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对不远处的薛宗周和王如金微微颔首。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们不仅要搅乱科场,还要在清廷的刑场上,虎口夺食,救下这三个蠢货?不,他们是重要的“证人”,也是这次行动最终“成果”的活体证明,更有助于进一步打击清廷威信。当然,那笔巨额的银两,早已通过特殊渠道,开始分批运出京城,送往急需军资的义军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刑场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当滴漏显示午时三刻将至,监斩官终于拿起桌上的火签令箭,清了清嗓子,准备下达那最后的命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嗖、嗖、嗖”数支强劲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不同方向的屋顶、人群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监斩官,而是他身旁负责护卫、以及刑台四周的关键兵丁。箭矢精准狠辣,瞬间便有五六名兵丁惨叫着倒地,现场顿时大乱。

“有刺客,保护监斩大人!”

“逆劫法场,格杀勿论!”

惊呼声、惨叫声、兵刃出鞘声、呵斥声骤然响起,如同平地惊雷。原本肃杀等待的人群,像炸开了锅的蚂蚁,四散奔逃,互相推搡、踩踏,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原本严密的包围圈,瞬间被惊恐的人潮冲开数个缺口。

就在这片混乱的掩护下,王如金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人群中窜出。他身形如电,手中那柄磨得锃亮的短刀划出致命的寒光,瞬间便解决了押解张汉三人的两名刽子手。薛宗周和几名早已扮作百姓、混在人群中的义军兄弟紧随其后,如同鬼魅般跃上刑台,迅速割断张汉、蒋文卓、王树德三人身上的绳索。

“想活命就别出声,跟我们走!”王如金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重锤敲在几乎已经吓傻、甚至以为自己已死的三人心上。不容他们反应,王如金和两名义军兄弟一人一个,如同拎小鸡般,架起软瘫如泥的张汉和蒋文卓。薛宗周则和另一人架起王树德,混入惊慌失措、四处乱窜的人群,向着预先反复勘察规划好的撤退路线——一条狭窄、错综复杂的小胡同疾奔而去!

八旗兵丁反应也算迅速,一部分护住监斩官和现场官员,一部分试图追击。但傅山安排在暗处的其他义军兄弟,利用弓弩、飞石、甚至点燃的炮仗,从屋顶、巷口不断进行骚扰和阻击,加上混乱不堪的人群成了最好的障碍,竟一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追击。偶尔有几个冲得快的兵丁,也被王如金回身精准射出的飞刀或义军兄弟的拼死拦截放倒。

傅山站在远处一个街角的阴影里,冷眼看着王如金等人成功救走三人,迅速消失在如同迷宫般的胡同巷陌中。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手心已满是汗水。

他的计划,大部分已经成功。不仅搅乱了清廷的科举,让其在天下人面前大大丢了颜面,沉重打击了其“文治”形象,更重要的是,那笔巨额的银两,此刻正化为抗清义军急需的刀剑、火药、粮草。而救走张汉等人,虽增加了风险,却能将此事的影响最大化,成为日后宣传战中一颗重要的棋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狼藉混乱、血迹斑斑的刑场,以及那些气急败坏、徒劳呼喝的清兵,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随即压低斗笠,转身离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北京城灰暗、破败的街景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座古老的帝都,表面上依旧在清廷的八旗铁蹄下维持着秩序,孝庄与多尔衮会以更残酷的手段清算此事,试图挽回颜面。但底下涌动的暗流,以及如同野火般在敌后蔓延的抗清力量,正在一点点侵蚀着这个外来王朝看似稳固的根基。

南方的军事胜利与北方的这次“科举案”与“法场劫囚”,仿佛南北呼应,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京华的烟云之下,隐藏的是无尽的人心向背、不甘屈服的魂灵,以及时代洪流那汹涌澎湃、不可阻挡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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