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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四年的腊月,凤翔。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巨蟒,裹挟着西伯利亚的极致深寒,呼啸着卷过已然冰封大半的长江,肆意蹂躏着两岸枯寂的山河。天地间一片肃杀,草木凋零,连往日喧嚣的鸟雀也隐匿了踪迹。然而,这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在触及凤翔城中那座巍峨的平西侯府邸时,却被一股由遥远南方带来的、顽强滋生的暖意悄然驱散了几分。

府邸深处,议事厅堂。

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黄铜火盆里烧得正旺,跳跃的橘红色火焰不断吞噬着投入的黑色块垒,发出噼啪作响的、令人安心的声音。暖流在室内氤氲盘旋,将严冬的冷酷隔绝在高墙厚窗之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墨香、茶香,以及一种属于权力中枢的、紧绷而又充满期待的独特气息。

戚睿涵,这个数年前还只是现代校园中一名普通大学生的青年,如今身着锦袍,眉宇间早已褪去了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长期运筹帷幄、历经生死考验沉淀下来的沉稳与锐利。只是,连日来军务倥偬、各方战报传递的胶着态势,让他眉宇间凝结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此刻,他正捧着一封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还带着风尘与寒意的塘报,借着烛火与炭盆的光亮,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

起初,他的眉头依旧紧锁,但随着目光在纸面上移动,那紧蹙的眉峰竟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面,渐渐舒展、化开。最终,一丝难以抑制的、带着巨大释然与振奋的涟漪,从他眼底深处荡漾开来,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好,好,好一个安南国王黎维祺!”他轻轻将那份承载着喜讯的塘报放在身旁铺着虎皮的楠木桌案上,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了疲惫的、清晰可辨的振奋。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坐在对面太师椅上、正凝神望来的吴三桂,以及依偎在他身旁、眼中带着关切与询问的董小倩。

吴三桂比之几年前,面容更显风霜雕刻的痕迹,鬓角甚至已隐约可见几丝不易察觉的白霜。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如同鹰隼,洞察着时局的每一丝微妙变化,沉稳中透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谨慎与果决。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静静等待着戚睿涵的下文。

董小倩,昔日那个带着几分天真、追随姐姐董小宛足迹的少女,在经历了战火洗礼、生死离别与权力漩涡的磨砺后,早已褪去了曾经的柔弱。她的明眸依旧清澈,但其中更多了几分坚毅、沉稳与洞察世事的通透。她轻轻握住戚睿涵放在桌案上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持与温暖。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这好消息带来的暖意彻底吸入肺腑,这才继续说道:“安南国主黎维祺,已正式遣使上表,愿奉我大明正朔,并出兵助我朝抗清。不仅如此,他们还承诺,将进贡其国内特产的优质矿产、坚韧耐久的木材,甚至…还包括他们那片神秘雨林中特有的多种毒液,言明可供我们研制新式军械,以抗强虏!”

“毒液?”董小倩闻言,明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她如今协助戚睿涵处理不少军需后勤事务,对各类物资的紧缺程度了如指掌。“睿涵,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我们如今最缺的,除了稳定的粮饷,便是打造、改良军械,尤其是火器所需的特殊物料。安南的木材可用于造船、制作炮架枪托,矿产更是冶炼精铁、铸造火炮的必需。至于那毒液…”她略微沉吟,思维飞快转动,“若能妥善利用,无论是淬于箭镞,或是设法融入火器,或许能对清军那些厚重的棉甲、铁甲产生奇效。即便不能,交给太医院研究,或许也能配制出救命的良药,或是…其他有用的东西。”

吴三桂微微颔首,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安南主动来援,确是近来难得的利好。这黎维祺,倒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他语气平稳,分析着眼下局势,“见我联军自挫败阿济格、勒克德浑等猛将后,虽进展缓慢,但于武昌、安庆一线稳扎稳打,逐步压缩清军势力,川陕、湖广连成一片,战略反攻之势已初露峥嵘,他便来烧这口热灶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能在此刻表态,已属难得。”

他话锋一转,带着他一贯的冷静:“不过,元芝,盟友之力,终是外援。古语有云,‘恃外援者国恒亡’。关键还需我等自身筋骨强健,兵精粮足,将士用命。如今我们东面有日本商船,虽其国策保守未直接出兵,但开放贸易,其硝石、硫磺乃至部分精铁,确实解了我军燃眉之急;北面有朝鲜义师在辽东苦苦支撑,虽进展维艰,却如同楔入清虏后背的一颗钉子,让豪格、尼堪之辈无法全力南下,为我等分担了巨大压力。如今再添安南之物资、兵员…”

他站起身,与戚睿涵一同走到悬挂于厅堂正中央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态势的舆图前。他的目光如同冷电,扫过代表南明、大顺、大清、朝鲜、日本以及如今新添的安南的各式标记,最终落在那片被特意用浓重墨色渲染、代表着清廷核心统治区域的北方。

“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吴三桂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更多的却是凝重,“这已不仅仅是南北对峙,更像是一场…嗯,逐渐成形的小范围反清同盟。多尔衮、多铎他们,如今是真正的东挡西杀,四面受敌,其人力物力,必难长久支撑。”

戚睿涵的手指轻轻点在南疆之外那片新近标注的区域,心中亦是波涛起伏。他的思绪不由得飘远,穿越了时空的壁垒,想起了那个知识海洋中所描述的、更为波澜壮阔的反法西斯同盟。

历史纵然因他们这几个“意外来客”的搅动而拐了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岔路,但某些规律却惊人地相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压迫者的真实面目被揭露,当反抗的力量看到希望的曙光,某种无形的向心力便会自然形成。只是,在这个血与火交织的十七世纪,这个“道”,更直接、更残酷地体现为力量的此消彼长、利益的精密计算与生存的迫切需求。

“长伯兄所言,深得我心。”戚睿涵收回思绪,沉声道,“只是不知,这安南所贡毒液,究竟效力如何?其性猛烈否?能否用于大规模军阵,破开清军那些日益精良的铁甲?若使用不当,是否会反噬自身?此事关乎将士性命与战局走向,需得慎之又慎。”

吴三桂也表示赞同:“确是如此。蛮荒之地所出,虽可能奇诡,但未必合用。”

“此事我已有所考虑,”戚睿涵走回桌案边,“我已去信李大坤。他在敌后活动,与三教九流、江湖异士打交道甚多,见识广博,或能知晓此类毒物的底细。同时,也可让南京太医院留守的诸位太医,哦,主要是大坤当初留下的那些对药理、毒理有研究的班子,先行着手分析研究。即便这些毒液不能直接用于战场搏杀,若能从中提炼出某些特殊成分,用于改进我们的火药爆炸威力,或者制作迷惑敌军、扰乱视线的毒烟、迷烟,也是极好的助益。”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与感慨,“内有李大坤在敌后搅动风云,外有朝鲜、日本、安南乃至更远方潜在的朋友相助,何愁清虏不灭?我有预感,战略反攻的号角,看来真的要在这冰消雪融之后,响彻大江南北了!”

厅内气氛一时颇为热络,炭火噼啪声,与几人就安南物资如何调配、联军下一步动向的低声讨论交织在一起,仿佛连窗外那不知疲倦呼啸的寒风,也在这片升腾的暖意与希望面前,减弱了几分嚣张的气焰。

然而,这片来之不易的、由远方盟友带来的暖意,并未能持续浸润这动荡的时局。凛冬的残酷,似乎总要寻找缝隙,将最刺骨的寒意注入人心。

仅仅一个月之后,一个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的午后,一封来自北京秘密渠道,以特殊药水书写、字里行间都透着冰寒与十万火急的密报,被一名精干憔悴、几乎跑死了坐骑的信使,送到了戚睿涵的案头。

密报是以蝇头小楷密写,需在烛火下微微烘烤方能显现。戚睿涵起初并未太过在意,近来自北京的消息虽重要,但多是清廷内部倾轧、兵力调动之类,他已习以为常。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就着跳动的烛光,仔细辨认着那逐渐清晰的字迹。

初看时,他以为是自己连日劳累,眼花了。那些扭曲的字符组合在一起,传达出的信息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用力眨了眨眼,定了定神,再次从头,一字一句,极其缓慢地重新阅读。

第二遍读完,他的脸色开始微微发白,握着密报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某种灼热的、即将喷发的情绪,从他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

他不信邪般地看了第三遍。这一次,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狠狠地烫在他的眼底,烙在他的心上,留下焦灼而痛苦的印记。那字里行间所描述的,已非简单的军事失利或政治斗争,而是一种触及了他灵魂深处某种底线的、彻头彻尾的背叛与出卖。

“砰——”一声沉闷如惊雷般的巨响,在静谧的书房中炸开。

一向以沉稳冷静、甚至带着几分现代人疏离感着称的戚睿涵,此刻竟如同被触及逆鳞的狂龙,猛地一拳砸在了身前那张厚重坚实、价值连城的楠木桌案上。巨大的力量让桌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案上的青瓷茶盏被震得跳起半尺高,然后跌落,与砚台、笔洗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欲裂的叮当脆响,墨汁与茶水四溅,染黑了名贵的宣纸与地毯。

戚睿涵猛地站起,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转化为一种骇人的铁青,额角青筋暴起,如同虬龙盘踞。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睿智、理性光芒,偶尔带着几分对历史走向了然的开朗眼眸,此刻却燃烧着无法遏制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熊熊怒火。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立刻惊动了外面的人。

“睿涵!”

“元芝,何事?”

董小倩和闻声快步赶来的吴三桂几乎同时冲进书房。他们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狼藉的案几,四溅的墨汁茶水,以及那个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狂暴气息、仿佛随时会拔剑砍杀一切的戚睿涵。这与他平日里的形象判若两人。

董小倩心中猛地一紧,也顾不得地上的污秽,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戚睿涵那因愤怒而僵硬、微微颤抖的手臂,仰起脸,眼中满是惊惶与深切的担忧:“睿涵,你怎么了?先冷静些,无论何事,总有解决之法!”

吴三桂亦是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如水。他没有立刻出声安慰,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过狼藉的桌案,最终定格在那份被戚睿涵紧紧攥在手中、几乎要捏碎了的密报上。他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元芝,究竟是何等消息,竟让你失态至此?”

戚睿涵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住吴三桂和董小倩,指着那份密报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而变得嘶哑、扭曲:

“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你们看看,看看北京城里那群数典忘祖、丧尽天良的畜生,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把我们祖宗传下来的土地,把我们同胞世代生息的家园,像丢一块啃剩下的骨头一样,丢给了红毛罗刹!”

他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充满了痛苦与暴戾。

吴三桂面色一沉,快步上前,从戚睿涵几乎僵硬的手中,小心翼翼地取过那封密报。董小倩也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凑在一旁凝神观看。

随着目光在字句间移动,吴三桂那久经沙场、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脸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仿佛能拧出水来。他那握着密报的手,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而董小倩,更是随着阅读的深入,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最终忍不住掩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荒谬与难以置信。

密报的内容极其详尽,显然来自清廷高层,甚至可能直接参与了相关会议。

其上清晰叙述了大约一个半月前,远在极北之地的沙皇俄国,派遣以其骁勇善战、残忍嗜杀着称的数千哥萨克精兵为先锋,携带轻型火炮火枪,越过人迹罕至、被视为天然屏障的外兴安岭,悍然侵入大清国视为“龙兴之地”的东北边疆。这些哥萨克人在黑龙江流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捣毁当地土着部落(如索伦、达斡尔、赫哲等)的村寨,强征毛皮税,并在战略要地如雅克萨等地建立木质堡垒据点,态度极其猖狂,俨然将这片广袤土地视作了无主之地或沙皇的私产。

消息通过八百里加急传回北京,朝堂之上,顿时如同炸开了锅。武将出身、性情向来刚猛暴烈的肃亲王豪格得知后,当场暴怒,须发皆张,力主即刻出兵抗击。“东北乃我大清龙兴之地,太祖、太宗陵寝所在,关乎国运气数,岂容这群不知从哪个冰窟窿里钻出来的罗刹鬼肆意践踏、染指分毫?臣愿亲率本部镶黄旗精锐,并调集吉林、黑龙江驻防兵马,定要将这群不知死活的蛮夷逐出境外,枭其首级,筑为京观,扬我国威于域外!”

然而,以摄政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为首的掌权派,以及那位虽居幕后、却对朝政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孝庄文皇后布木布泰,却对此持截然相反的反对意见。

密报中甚至引用了多尔衮在御前会议上的原话,那语气充满了算计与冷酷:“豪格,你勇武可嘉,忠心可表,但如今大局,你看不清吗?我大清的心腹之患,不在北疆苦寒之地,而在南方,在西面。是南京那个苟延残喘的朱由崧伪明朝廷,是盘踞川陕、如同梦魇的李自成、张献忠流寇,是那些杀之不尽、剿之不绝的所谓‘忠义营’、‘游击队’。罗刹国虽来势汹汹,不过数千人马,远道而来,补给线漫长无比,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疥癣之疾;且我大清真正的龙兴之地在盛京,外东北那片地方,除了苦寒就是贫瘠,除了森林就是沼泽,于我而言,不过是块食之无味、弃之…也不算可惜的鸡肋。由着那些罗刹鬼占了去,又能如何?难道要为此分散我宝贵的兵力,让南明和流寇有机可乘,动摇我大清根本吗?”

孝庄太后的态度更为明确而冷酷,她通过心腹太监传递的意思被解读为:当前一切国策,都必须为彻底消灭南明朝廷及一切反抗力量让路,任何可能分散朝廷精力、物力、兵力的行动,无论其名义多么正当,都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危险的。

最终,清廷的决定不是派兵抵抗,而是派出了一个以精明能干但立场暧昧的苏克萨哈、文臣刚林、以及那位“深谋远虑”、备受争议的汉臣范文程为首的使团,前往黑龙江流域,与沙俄入侵者的头目进行“谈判”。

而这“谈判”的结果,更是令人发指,足以让任何尚有血性的华夏子孙为之扼腕泣血。

密报详细描述了谈判过程,苏克萨哈等人返回北京复命,带回了与沙俄签订的初步协议条款:清廷以“罗刹人远来,不通教化,暂居北地以免滋生事端”为借口,实质上默认了沙俄在外兴安岭以北、黑龙江流域大片土地的侵略事实和实际控制权,近乎是默许了沙俄对这片面积堪比数个江南省的广袤土地的无耻掠夺!作为交换,沙俄方面答应与清廷“互通贸易”,承诺为清军提供制造军械所需的一些关键原料,尤其是当时清军火器营也相对紧缺的优质硝石,以及部分用于打造精良武器的特殊金属。

更让人无法接受、感到奇耻大辱的是,密报中提到,那位远在莫斯科的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还通过哥萨克头目,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要求清廷每年在其寿诞之时,遣使携带厚礼,前往莫斯科“庆贺”,以彰显“友好”。

而清廷高层,包括多尔衮、孝庄以及多数议政王大臣,在闭门讨论后,竟然普遍认为:“不过是送个礼,遣个使而已,又非称臣纳贡,不涉朝贡体系,更不干涉我大清内政,无伤大雅,还能换取急需之物,应了他便是。”

“无妨?应了他罢?”戚睿涵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猛地甩开董小倩搀扶的手,像一头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受伤雄狮,在满地狼藉的书房内来回疾走,步伐又快又重,仿佛要将脚下的地砖踏碎。“他们将那片比好几个江南省还要广袤、蕴藏着无数森林、矿产、皮毛、渔猎之利的土地,那片我们的索伦、鄂伦春、达斡尔、赫哲同胞世代生息、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家园,就这样轻飘飘地、像丢一块破布一样送给了红毛罗刹。那是我们的土地,是我们华夏先祖也曾涉足、生活、开拓过的土地,是汉唐羁縻、元明曾置司管辖的土地。他们就这么卖了?为了几船硝石?为了几块破铜烂铁?为了他们那所谓的‘不分散兵力’,为了他们能更专心地来屠杀我们这些不愿做奴才的汉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撕裂般的愤怒,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血泪喊出:“多尔衮,孝庄,还有范文程那个无耻至极的汉奸,他们口口声声说东北是‘龙兴之地’,不容有失,神圣无比。转头就能为了眼前的战事,为了维护他们爱新觉罗一家一姓的统治,把龙兴之地的屏障和外围,像丢垃圾一样丢给外人。这是割地,这是卖国,这与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有何区别?不,甚至更无耻,更下作!石敬瑭好歹还认了个‘儿皇帝’,他们这简直是跪着给强盗送钱,还生怕强盗不收,求着强盗收下他们的‘孝敬’。脸面,尊严,祖宗,社稷,他们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卖了!”

吴三桂的脸色也极其难看,铁青之中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他虽与清廷是势不两立的死敌,但作为在这个时代土生土长、深受传统“华夷之辨”与“疆土之念”影响的军人、军阀,对于国土的概念有着近乎本能的执着与扞卫意识。他沉声道,声音如同结了冰:“确实…太过骇人听闻,丧心病狂。纵然是敌国,如此行径,亦为人所不齿,天地所不容。纵然东北苦寒,人烟稀少,然岂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日他们能为了硝石割外东北,他日是否就能为了火器割辽左?为了钱粮割中原?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董小倩亦是气得俏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她紧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娇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们…他们为了对付我们,竟然不惜引狼入室,与虎谋皮。这已非简单的争霸天下,这简直是…是自绝于华夏列祖列宗,自绝于天下亿兆生民!”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更多的是凛然的决绝。

“不错,自绝于华夏。”戚睿涵停下近乎疯狂的踱步,胸口依然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他指着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墙壁、千里关山,直刺北京的紫禁城,刺穿那座象征着权力与背叛的宫殿,“他们根本不配统治这片土地,他们的心里没有天下苍生,没有黎民百姓,更没有这片祖宗留下来的壮丽山河;他们只有自己的权位,只有爱新觉罗一家一姓的蝇营狗苟。为了这个,他们可以认贼作父,可以割地求荣,可以跪舔任何能给他们带来暂时利益的强盗。豪格…豪格还算有点满洲武士的血性,可惜,他做不了主。”

他想起密报中特意提到的,范文程在劝说多尔衮时,甚至引经据典,巧舌如簧,说什么“断尾求生”、“壁虎剜疮”、“舍车保帅”,将出卖国土、屈膝事敌的丑行,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充满智慧,更是感到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与鄙夷。这些读惯了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的士人,一旦丧失了气节与脊梁,其言论之无耻,其心性之卑劣,比之纯粹的、赤裸裸的武夫,更为可怖,更能祸国殃民。

“他们以为,用外东北换来的原料,能助他们打造更多的红衣大炮,制造更多的火铳箭矢,更快地消灭我们?”戚睿涵发出一声冰冷的、充满了极致嘲讽的笑声,那笑声在暖意尚存的房间里回荡,却让人感到如坠冰窟,“他们这是饮鸩止渴!是在掘他们自己统治的根基!此事一旦彻底传开,天下汉人会如何想?那些还在剃发与束发之间摇摆观望的士绅,那些被迫剃发易服、心中积郁着亡国之痛的百姓,甚至他们麾下那些汉军旗、绿营的官兵,会如何想?一个不惜割让祖宗之地以求苟延残喘、甚至向化外蛮夷低头的朝廷,值得他们效忠吗?能让他们为之卖命吗?”

吴三桂目光猛地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瞬间捕捉到了戚睿涵话中最关键的战略意图:“元芝的意思是……我们要借此……?”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彻底揭露建虏虚伪、残暴、卖国本质的绝佳机会。”戚睿涵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之前的狂怒似乎化作了更为可怕、更为冷静的熊熊斗志,“我们要将此事大肆宣扬,不仅要让我们的军民知道,还要让清占区的每一个百姓知道,让天下所有还有良知、还有血性的人都知道,多尔衮、孝庄,为了他们的一己私欲,将祖宗之地拱手让人。他们不仁,休怪我们不义。我们要让这卖国条约,成为勒死他们自己的绞索!”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依旧翻腾的气血,转向吴三桂和董小倩,眼神恢复了清明与锐利,但那锐利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长伯兄,小倩,我们需立刻行动。首要之事,是草拟一篇檄文,一篇足以传檄天下的讨逆檄文。要将清廷勾结沙俄、割让国土、认贼作父的罪行,条条列明,公之于众。用最犀利的笔,最沸腾的血,最沉痛的心,来写。同时,加快与朝鲜、日本、安南的联络,将此消息也原原本本传递给他们。尤其是朝鲜。让他们知道,他们在冰天雪地里与八旗血战,他们誓死反抗的敌人,却在背后将他们相邻的土地,卖给了比建虏更凶残、更贪婪的罗刹强盗。让所有人都看清,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祸患,谁才是引狼入室的罪人!”

董小倩立刻点头,眼中闪烁着与戚睿涵同仇敌忾的光芒:“我明白,我这就去准备文房四宝,并召集书记官,先将密报内容誊抄整理。”

吴三桂也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肃杀:“此事关系重大,影响深远。檄文措辞需极为考究,既要慷慨激昂,激起民愤,又要证据确凿,令人无法辩驳,不能授人以柄。我即刻去请陈先生、王先生等几位文笔老辣、立场可靠的幕僚过来,我们共同商议,务必使此文成为诛心之剑!”

就在吴三桂转身欲走,董小倩也准备去安排事宜之时,戚睿涵似乎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加上连日来的殚精竭虑、睡眠不足,身形猛地晃了一下,眼前瞬间被一片黑暗笼罩,金星乱舞,险些栽倒在地。董小倩眼疾手快,惊呼一声,连忙上前用力扶住他,让他缓缓坐回椅中。

“睿涵,你没事吧?”她半跪在他身旁,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中充满了心疼与焦虑,连忙对外喊道,“快,快去请军医来!”

戚睿涵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但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我没事…只是,只是一时气血上涌…”他闭上眼,努力调整着呼吸,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片被轻易舍弃的、在舆图上用淡墨勾勒的广袤土地——那冰雪覆盖的原始森林,那蜿蜒流淌、渔产丰富的黑龙江、乌苏里江,那栖息着珍禽异兽的莽原,以及那片土地上,那些可能正在哥萨克铁蹄与皮鞭下挣扎呻吟、被掠夺、被屠杀的索伦、鄂伦春、达斡尔、赫哲同胞……一种跨越了时空的、深沉如海的悲愤,和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后来者的历史责任感,如同无形的山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经强行恢复了冷静与坚定,但那冷静之下,是更加炽热、更加决绝的火焰,仿佛能将一切黑暗与污秽都焚烧殆尽。

“他们这是困兽之斗,”戚睿涵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人心上,“而且是不择手段的、自取灭亡的困兽之斗。他们越是如此疯狂,如此没有底线,就越证明他们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内心的恐惧已经到了极点。我们更不能有丝毫松懈,必须加快准备,联络各方,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发动全面的、决定性的战略反攻!”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扉,一股寒冷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散了书房内沉闷而压抑的气息,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远方的天空,乌云低沉得仿佛要压垮城垛,铅灰色的云层缓慢翻滚着,透不出一丝光亮,正在酝酿着一场足以席卷天地、涤荡一切的暴风雪。

“不仅要收复故土,将来,总有一天,”戚睿涵望着那阴沉的天际线,仿佛在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吴三桂与董小倩的耳中,“我们还要把那些被他们轻易卖掉的土地,从罗刹鬼手中,重新拿回来。那片土地上,不能永远飘着异族的旗帜。那里的江河山林,必须重新响起华夏的乡音!”

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炭火依旧在盆中无声地燃烧,跳跃的火苗映照着三人凝重而坚定的面容。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之前的暖意或愤怒,而是一种凝重到了极致、却又炽热无比的战意与决心。窗外,腊月的风依旧凛冽呼啸,却仿佛带来了远方那片冰雪荒原的无尽叹息,以及一个王朝在疯狂而绝望的挣扎中,为自己提前敲响的、回荡在历史长廊里的丧钟。

吴三桂看着眼前这个时而激昂如烈火、时而沉静如深渊,思绪似乎总能穿透眼前迷雾、延伸到极远之处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有震撼,有钦佩,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元芝所见,总是如此…深远。如此…也好。便让这凛冽寒风,将这篇檄文吹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吧。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建虏的真面目,是何等的卑劣与无耻。这天下民心,或许会因此而更加明朗,这抗清的大业,或许会因此而注入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正气。”

董小倩紧紧握住戚睿涵的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与力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她知道,前方的道路或许依然布满荆棘,充满了未知的艰险与牺牲,但此刻,方向已经从未如此清晰过。内部的蛀虫已被初步清理,外部的盟友正在不断汇聚,如今,敌人又亲手将一把凝聚着道义与血泪的利剑,递到了他们手中。

戚睿涵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坚定而温柔的力度,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凝视着窗外那乌云压城的天色,目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冰消雪融之后,那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雷霆风暴。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在心中默念,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这污浊的一切,是该被彻底涤荡了。为了这片土地,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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