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残垣断壁,在弘光二年腊月冬日的黯淡日光下,如同大地裸露的伤疤,触目惊心。昔日秦淮河畔的笙歌曼舞,已化为死寂;繁华的街市,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和坍塌的墙垣,在寒风中呜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散去的混合气味——那是未散的硝烟、若有若无的血腥,以及焚烧过后的焦糊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战火虽暂歇,但那无形的恐惧和绝望,比严寒更刺骨。
站在南昌行宫外冰冷的石阶上,戚睿涵身披着大顺参军职位的官袍,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他望着南方灰蒙蒙、仿佛凝固了的天空,心头仿佛压着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凉彻心扉。南京的再次易手,不仅仅是一座都城的失陷,更意味着正面战场的人力、物力、士气都已濒临极限。清军的红衣大炮轰鸣声犹在耳畔,八旗铁骑的冲锋依旧令人胆寒。
而更可怕的是,那个同样来自未来的对手——张晓宇,为清廷带去的,是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噩梦:改良后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火铳;能够在空中投掷爆炸物的“飞机”,虽然还只是简陋的原始形态,却已能带来巨大的心理威慑;以及最防不胜防的,是那些隐藏在普通疫情之下,疑似被刻意传播的瘟疫武器。若非戚睿涵凭借现代知识,极力推动并有限制备了牛痘疫苗和简易防护措施,南明军队的减员恐怕早已无法遏制。
“元芝,城外风大,当心着凉。”一个清冷却带着关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知何时,董小倩已来到他身边,将一件厚实的披风轻轻搭在他肩上。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历经沙场磨砺出的坚毅。
戚睿涵回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只是心里有些……憋闷。”他看着董小倩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有信任,有依赖,也有与他同等的忧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她是少数能让他感到一丝慰藉的存在。
董小倩轻声道:“战事艰难,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过。你已竭尽所能了。”
“竭尽所能,却仍感无力啊。”戚睿涵叹了口气,与董小倩并肩走回他们暂居的驿馆。驿馆条件简陋,庭院的石缝间已冒出枯黄的草梗,更添几分萧瑟。
屋内,炭盆散发着有限的热量。董小倩走到桌边,继续擦拭着她那把心爱的短剑,剑身在跳跃的烛光下,反射出她专注而沉静的侧脸。她的动作稳定而熟练,仿佛在这重复性的劳动中,能寻找到内心的秩序,对抗外界的混乱。
见到戚睿涵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她放下细布,轻声问道:“元芝,可是又有了新的难处?”
戚睿涵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斑驳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我们在正面战场,从战术到后勤,甚至动用了我们那个时代的知识,疫苗、防护服、改良的野战工事,几乎是倾其所有,方能勉强支撑住阵线。但清军势大,资源雄厚,火器更是不断‘进化’。张晓宇的存在,就像给他们装上了不断学习的头脑。长久下去,我们的人力、物力会被一点点耗光,这绝非良策。”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枯枝,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那是大学阶梯教室里,近代史老师正在讲述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屏幕上闪过一张张黑白照片:浴血奋战的将士、迁徙流离的民众、以及……一条条蜿蜒向外的国际补给线,一架架飞跃驼峰的运输机,一张张来自异邦的友善或别有目的的面孔。
“我想起了我们那个时代的一场卫国战争,”戚睿涵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悠远,“彼时,我的先辈们面对的敌人同样强大而残忍。他们不仅在国内各条战线上浴血奋战,凝聚民族精神,同时也将目光投向海外,极力争取国际社会的同情与支援。美利坚、苏维埃联盟,乃至战争初期的德意志,都曾通过各种形式提供过武器、石油、工业设备甚至军事顾问。这些外援,在最初最艰难的时刻,无疑是雪中送炭,甚至是后来扭转乾坤的重要力量之一。”
董小倩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本就聪慧,一点即透:“你的意思是,我们如今,也应效法先贤,寻求外援?”
“正是,”戚睿涵眼中燃起一丝被压抑已久的光亮,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热切起来,“如今局势,满清虽强,然其行事暴虐,手段酷烈,绝非仁德之君,未必为四邻所容。你可记得前番朝鲜使臣,因坚持不行跪拜之礼,只愿行藩属国揖礼,竟被多尔衮当场下令斩首?近日又闻,日本国派往北京的使臣森下伯平,亦因觐见礼仪不合‘规矩’,被清廷严厉申饬并驱逐出境?此二者,岂非天赐良机?”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朝鲜素为我大明藩属,受中华文化浸润最深,君臣百姓,心向大明者甚众,其国王李昖更是曾与我朝共抗倭寇,有并肩之谊。日本虽海疆悬远,与我朝曾有倭患龃龉,但更多时候是和平交往,自隋唐以来,遣唐使、勘合贸易,文化、商贸渊源极深。其国内并非铁板一块,有主张锁国避世的,也未必没有眼光向外,希图利益的。若能说动此两国,哪怕只是让他们在侧翼牵制清虏,分散其兵力,或能通过贸易,提供我们急需的硫磺、铜料、火铳乃至粮食,于我而言,便是绝境逢生般的助力!”
这个想法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发现了一线微光,让他兴奋不已。当夜,戚睿涵便不顾疲惫,在昏黄的油灯下,铺开纸张,奋笔疾书。他结合历史知识和对当前局势的分析,草拟了一份详细的奏疏。奏疏中,他不仅分析了朝鲜、日本与满清之间的潜在矛盾,还援引了历史上“联吴抗曹”、“远交近攻”的典故,甚至大胆推测了日本国内可能存在的政治派别及其诉求,力陈联日、联朝以抗清的必要性与可能性。董小倩则在一旁默默为他磨墨、添灯油,偶尔提出一两点关于日本民间风俗的见闻(她早年随父行商,略有耳闻),供他参考。
次日天未亮,戚睿涵和董小倩便携带奏疏,骑上快马,离开气氛沉闷的南昌,一路向东南疾驰,目标直指福州——唐王朱聿键监国所在。
福州,作为南明此时重要的政治和军事中心,气氛与南昌截然不同。海风的咸湿气息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码头货物的味道、水手的汗味,以及一种备战的匆忙与躁动。港口内,各式船只穿梭不停,其中不乏郑家那高大如楼的福船和灵活的海沧船,桅杆如林,旌旗招展。行宫所在的区域,戒备森严,传递文书的驿马和神色凝重的官员往来不息。
在一间布置简朴却不失威仪的大殿内,戚睿涵见到了监国唐王朱聿键。朱聿键端坐于上,面容因长期的忧劳而显得清癯,但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甘屈服的光芒。下方,分坐着几位重臣:身形魁梧、面色黧黑,眼中透着海商精明的郑芝龙;他身旁是年仅二十出头,却已英气逼人、目光炯炯的郑成功(此时仍名郑森);以及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却脊背挺直的老臣——太傅周鹤芝。
戚睿涵将连夜写就的奏疏呈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思虑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他声音洪亮,言辞恳切,不仅重复了昨夜与董小倩分析的理由,更着重强调了郑家在日本的关系网络。
“……尤其日本国,郑将军家族与其平户藩乃至江户幕府,多年贸易往来,香火之情深厚。其国虽行锁国之策,然国内并非无水波。若能遣一能言善辩、熟知内外情势之士,东渡扶桑,陈说利害,剖析清虏之害不仅在于中原,更将危及四邻,未必不能说动其当权者出兵相助,或至少提供火器、船只。即便不能即刻促成联军,若能恢复勘合贸易,使我获得急需之硫磺、铜料、硝石等军工物资,亦是莫大助益。此乃效仿当年诸葛武侯联吴抗曹之策,借力打力,以纾国难!且可断清虏可能从海上获得之外援,一举两得!”
朱聿键手指轻轻敲着御座的扶手,沉吟不语,目光扫向掌握着海上力量的郑芝龙。
郑芝龙抚着浓密的胡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戚参军所言,确有道理。日本平户,确是我郑家起家之地之一,与当地藩主乃至江户幕府中的部分人物,确实有些交情。日本国内,对于海外事务,向来有主张开海通商与坚持锁国自守两派之争。若能把握其内情,投其所好,或可一试。”他的话语带着商人的审慎,但也并未关闭可能性。
太傅周鹤芝亦颔首,他的声音苍老却清晰:“昔日胡宗宪、戚继光等先贤抗击倭寇,亦非一味剿杀,亦有抚慰、利用、分化之时。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如今时移世易,倭患稍戢,而北虏为我华夏心腹大患,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引东瀛之力为奥援,实为应对当下危局之上策。”
年轻的郑成功更是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向朱聿键和父亲郑芝龙拱手,目光炯炯,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激情:“殿下,父亲,太傅,臣以为戚参军此计大妙。我大明乃中华正朔,礼义之邦,如今虽遭磨难,然底蕴犹存。若能示之以诚,晓以华夏存亡之大义,兼陈清虏暴虐无道之实,日本国中,必有识大势、明事理之士为之动容。孩儿……臣愿随使团前往,一睹东瀛虚实,也为促成此盟约,尽绵薄之力!”他话语中对这次出使充满了期待,仿佛看到了打破僵局的新路径。
见几位重臣均无异议,反而都倾向于支持,朱聿键终于下定决心。他看向戚睿涵,眼中带着期许,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戚爱卿,你见识超卓,更兼知晓海外诸多奇闻异事,此番出使,关乎国运,非你莫属。孤便任命你为正使,持节钺,代表我大明朝廷。周太傅老成持重,熟悉典章,可为副使,辅佐于你。国姓爷(指郑成功)英锐果敢,可随行护卫,并利用郑家关系从中斡旋。尔等代表我大明,出使日本。一切便宜行事,务必要促成联盟,最不济,亦要重启贸易,断绝清虏之外援可能!望卿等不辱使命!”
“臣,领旨!”戚睿涵、周鹤芝、郑成功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殿中回荡,充满了庄严与使命感。
使命既定,整个福州机器都为此运转起来。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挑选精通日语的通事(翻译),准备国书、礼品(包括丝绸、瓷器、书籍等体现中华文化的物品),调配使团人员,最重要的是,郑家提供了数艘性能最好的福船和海沧船,并配备了经验最丰富的船长和水手。戚睿涵则抓紧时间,通过郑芝龙和曾与日本贸易的商人,尽可能多地了解日本当下的政局、风俗禁忌,特别是江户幕府核心人物的性格喜好。董小倩则默默检查着随行物资,准备着自己的行装,她已决定同行。
扬帆起航那日,福州港的天空阴沉欲雨,海风猎猎,吹动着船上的旌旗和每个人的衣袂。庞大的使团船队缓缓驶离码头,郑家水手们吆喝着号子,调整着风帆。戚睿涵站在为首福船的船头,任凭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动他的官袍和下摆,心中百感交集。既有肩负南明最后希望的沉重压力,也有一丝探寻未知世界、开启历史新可能的激荡。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董小倩一身便于行动的装束,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她轻声道:“沧波万里,吉凶未卜。但既与你同行,刀山火海,我便无所畏惧。”她的手轻轻握住了戚睿涵冰凉的手指,传递过一丝温暖坚定的力量。
航行初始几日还算顺利,碧海蓝天,海鸥翱翔。但大海的脾气说变就变。数日后,船队驶入一片乌云密布的海域,天色迅速暗沉如夜。紧接着,狂风骤起,卷起滔天巨浪,如同无数座墨绿色的山峦,咆哮着向船队压来。木质船只在这自然之威面前,如同脆弱的玩具,剧烈地颠簸、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成碎片。
“稳住,降半帆,抓紧缆绳!”经验丰富的老船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水手们在湿滑的甲板上拼命与风浪搏斗,雨水和海水泼洒在他们身上,模糊了视线。
戚睿涵紧紧抓住船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这位在海滨城市威海长大的学生,此刻才深切体会到教科书上“惊涛骇浪”的真正含义。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大自然狂暴力量的敬畏与恐惧。一个巨浪劈头盖脸砸来,冰冷的海水灌入他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那“不会游泳”的弱点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让他心跳如鼓。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固定住自己,不让自己被甩出去。
周鹤芝年事已高,无法在甲板停留,只能在舱室内紧抓固定物,闭目静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诵经祈求佛祖保佑,还是在默念祖辈传下的航海口诀,苍老的脸上刻满了忍耐。
而年轻的郑成功却显得异常兴奋,甚至试图在摇晃颠簸的甲板上行走,想要协助水手,却被老船公厉声喝止:“国姓爷,风浪无情,快回舱内,甲板危险!”郑成功虽有不甘,但也知此时不是逞强之时,只得退回舱口,但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外面与风浪搏斗的水手们,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在学习和铭记这一切。
风雨持续了大半日,才渐渐平息。当乌云散开,阳光重新洒落时,海面已重归宁静,碧蓝如洗,仿佛刚才的狂暴只是一场噩梦。劫后余生的众人相视无言,唯有眼神中交换着难以言喻的庆幸与疲惫。船体有多处损伤,水手们开始忙碌地检修。戚睿涵瘫坐在甲板上,望着平静的海面,对来到身边的董小倩苦笑道:“这出使的第一关,竟是天威难测。看来这东海龙王,也要试试我们的诚意。”
董小倩替他拧干衣角的海水,柔声道:“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过了这一关,前路或会平坦些。”
接下来的航程依旧不轻松。除了要应对变化莫测的天气,还需时刻警惕清军的水师巡逻船队。有几次,远处出现了可疑的帆影,郑家水手凭借对航路的熟悉和对海流的精准把握,迅速改变航向,借助岛屿或恶劣天气的掩护,巧妙地与对方周旋、避开。每一次化险为夷,都让戚睿涵对郑家海上力量的认识加深一分,也更加理解郑芝龙和郑成功在这盘大棋中的重要性。
历经近一月的海上颠簸,期间经历了风浪、迷航的担忧和躲避清军的紧张,当水平线上终于出现那抹蜿蜒起伏的、青黛色的海岸线时,整个使团都沸腾了。那便是日本列岛。
在长崎港,使团经历了严格的盘查和繁琐的交涉。日本奉行锁国政策,仅开放长崎等少数口岸对外通商,且管理极为严格。戚睿涵等人出示了国书、印信,表明了大明使臣的身份,经过数日的等待和层层上报,终于获得许可,在幕府派出的“护卫”下,前往幕府统治中心——江户。
从长崎到江户的陆路行程,让戚睿涵等人得以一窥日本的内陆风貌。道路还算平整,沿途村庄城镇,屋舍俨然,百姓衣着朴素,见到使团队伍纷纷避让行礼,秩序井然,显示出幕府强大的控制力。但也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隔阂和审视的目光。
终于,在这一年的初春,樱花尚未绽放的时节,使团抵达了江户。
江户城,德川幕府的统治核心。高大的石垣垒砌得如同山体,深阔的护城河水色幽暗,城内街市纵横,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却又透着一股刻板的秩序感。一种异国的、压抑而封闭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使团被安置在专供外国使节(主要是中国、荷兰和朝鲜)居住的驿馆,环境清幽雅致,庭院中有枯山水点缀,但四周隐约可见幕府派来的守卫,他们的存在无声地提醒着使团——你们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在驿馆又焦急等待了数日,期间只有一些低阶官吏前来接洽礼仪细节,真正的掌权者始终未曾露面。戚睿涵利用这段时间,与周鹤芝反复推敲觐见时的说辞,与郑成功分析可能遇到的诘难,董小倩则细心观察着驿馆内的人员往来,试图捕捉任何有用的信息。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觐见在江户城本丸御殿内举行。殿宇极其恢宏,却又深邃幽暗,巨大的木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地面铺着光滑的榻榻米,光线从精心设计的纸窗透入,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甚至有些神秘压抑的气氛。后光明天皇作为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居于最上首的御帘之后,身影模糊,神情淡漠,更像是一尊象征性的存在。
而真正的权力核心,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光,则端坐于御帘前稍下的位置,面容肃穆,眼神锐利如鹰,虽未言语,但那股久居人上、执掌生杀大权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笼罩整个大殿。两侧,按照严格的等级秩序,跪坐着幕府的重臣:以老中酒井忠胜、松平信纲为首,以及各藩有影响力的亲藩、谱代大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使团脚底在榻榻米上轻微的摩擦声。
戚睿涵作为正使,身着郑重的大明使臣礼服,手持象牙笏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周鹤芝、郑成功紧随其后,二人亦神情肃穆。三人缓步上前,依照明使觐见藩国之礼,行揖拜之礼。动作舒缓而标准,气度从容,不卑不亢。
德川家光微微颔首,通过跪坐在侧的通事开口,他的声音透过翻译传来,平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大明使臣远来辛苦。不知此番泛海而来,所为何事?” 简单的开场白,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戚睿涵知道,真正的交锋,此刻才正式开始。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朗声应对,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外臣戚睿涵,奉我大明唐王殿下旨意,特来拜谒天皇陛下、大将军阁下。此番冒昧来访,实为两国之百年友好,乃至东亚之安危大局而来。”
他首先以充满感情的语气回顾了悠久的历史渊源,力图唤起文化认同:“自隋唐以来,日本便与中华交往密切,遣隋使、遣唐使不畏艰险,络绎于海道,学习我中华典章制度、文化礼仪,彼此交流,源远流长。大唐高僧鉴真和尚,为传佛法,矢志不渝,六次东渡,双目失明亦不改其志,始开贵国律宗之始,此乃两国文化交流之千古佳话。及至大明,太祖高皇帝怀柔远人,册封贵国足利义满将军为‘日本国王’,确立勘合贸易之制,百余年来,商船往来,互通有无,互利共赢。此皆贵我两国友好之明证,亦是血脉相连之情谊,想必在座诸位先贤,亦有所闻。”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愤慨,指向残酷的现实:“然如今,中原板荡,神州陆沉。关外建州女真,本是我大明臣属,却乘我国内天灾人祸之机,悍然叛乱,僭越称帝,改元易服,此乃窃国之巨寇,人神共愤。其性残暴,远超前代,所过之处,屠城戮民,圈地投充、剃发易服,乃至隔离满汉,篡改古籍,惨绝人寰,无所不用其极。更甚者,其任用妖人,以邪术制造瘟疫,毒害生灵,江南富庶之地,几成炼狱鬼域。此等行径,岂是仁德之主所为?实乃蛮夷之邦,不通教化,恃强凌弱!”
他仔细观察着德川家光和重臣们的表情,见不少人在听到清军暴行和羞辱使臣时,面露沉思、愠怒或鄙夷之色,知道话语起了作用,便继续深入,将唇亡齿寒的利害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清虏今日能辱朝鲜、逐日本,视周边邦国如无物,其嚣张气焰,可见一斑。他日若使其尽得中华之地,整合资源,以其狼子野心,舰船利炮造将起来,兵锋所指,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卧榻之侧,岂容如此暴虐凶邻鼾睡?我天朝上国,乃礼仪之邦,与日本一衣带水,文化同源,实为唇齿相依之邻邦。唇亡则齿寒,户破则堂危,此乃千古不易之至理!”
随后,他抛出了具体的、多层次合作建议,语气既诚恳又充满自信:“因此,我主唐王殿下,秉持仁义,愿与日本国重修旧好,再续前缘。若能缔结盟约,共抗清虏,则我大明愿以兄弟之国待之,战后开放口岸,扩大贸易,共享农耕、工技乃至格物之学。若贵国暂有内政考量,不便直接出兵,亦望能重启勘合贸易,尤其允许硫磺、铜铁、火铳、硝石等军工物资输入我朝,助我抗清,我朝愿以丝绸、瓷器、茶叶、药材等等价交换。同时,望贵国能严令禁止任何物资资敌,断清虏可能从海上获得之外援。此乃合则两利,分则两伤之局。于我,可获喘息之机,积蓄力量;于贵国,可消弭未来之大患,保海疆之安宁,甚至获现实之厚利。望天皇陛下、大将军阁下,明察秋毫,高瞻远瞩,以苍生为念,以两国长远之福祉为计!”
戚睿涵的话语,引经据典,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既有对历史情感的呼唤,又有对现实威胁的冷静分析,更有对未来利益的切实描绘。殿内一时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唯有纸窗外细微的风声,以及殿角铜鹤香炉中袅袅升起的、带着淡淡异香的青烟在无声流动。
这沉默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仿佛酝酿着风暴。终于,幕府首席老中,地位尊崇的酒井忠胜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而平稳,带着典型的官僚式的谨慎:“戚使者所言,不无道理。清国确乃暴戾之邦,前番对待我国使臣森下,亦是无礼至极,幕府上下,同感愤慨。”他先肯定了戚睿涵对清的指责,以示立场,但随即话锋一转,抬出了国策,“然,日本自太阁丰臣秀吉朝鲜之役战败后,已定下锁国之策,旨在保境安民,不欲过多介入外邦纷争,此乃三代将军既定之国是。跨海远征,耗费国力巨大,且胜负难料,一旦卷入,恐难脱身。我国内政稳固,海疆安宁,百姓乐业,似乎不必为此远方的战火,轻易开启国门,再动干戈,违背祖制。”他代表的是幕府内部主张维持现状、保守谨慎的一派势力,话语中充满了对改变现状可能带来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的担忧。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外样大名,或许是切身感受到了清廷崛起对自身利益的潜在威胁,或许是对海外贸易带来的巨大利润有所图谋,立即出声反驳,语气略显激昂:“酒井大人此言,未免过于保守。清国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彼等视我日本与朝鲜无异,皆为可欺之对象。今日驱逐使臣,他日若其羽翼丰满,兵临城下,亦未可知。届时再思应对,岂不晚矣?大明毕竟为中华正朔,文化渊薮,礼义所在。助大明,即是自助,亦是维护东亚之传统秩序。且若能通过贸易,获取大明之生丝、药材、书籍乃至精良工艺,于我国家发展、民生改善,亦大有裨益。岂能一味因循守旧,坐视强邻坐大,而自缚手脚,错失良机?”这位属于主张开海、积极干预的一派,其观点代表了部分希望打破幕府严格管制,获取更多对外贸易利益的大名。
紧接着,又一位文官模样的老臣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的话语则更加圆滑:“老夫记得,昔日九州、濑户内海等地,确有部分无赖之徒,组成倭寇,侵扰大明沿海之事,然那多为不法浪人、奸商,绝非我国策所允,亦非朝廷本意。后蒙大明胡宗宪、戚继光等名将剿抚并用,寇患渐平。尤其是戚继光将军,治军严明,威名远播,我等读史至此,亦深为敬佩。”他这话,既点出了历史上不愉快的一页,又巧妙地将责任推给“无赖之徒”,与官方切割,同时特意抬出与戚睿涵同姓的戚继光,隐隐有拉近关系、缓和气氛之意。
“然而,”他话锋一转,“贸易之事,关乎国计民生,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谨慎评估利弊。联盟用兵,更是国之大事,关乎天下走势,岂能仓促决定?需防引火烧身,需防为人作嫁啊。”这属于主张有限合作、但必须谨慎评估、步步为营的一派。
一时间,大殿之内,各方意见交锋,争论渐起。有慷慨激昂,引证元寇入侵旧事,主张应立即出兵援助,将威胁扼杀于萌芽者;有引经据典,强调锁国祖制不可违,当以不变应万变者;有精于算计,反复权衡开放贸易的收益与风险,以及如何在与大明的交往中为日本谋取最大利益者。
日语夹杂着通事快速而低声的翻译,使得场面显得有些嘈杂,却又秩序井然,每个人都只是在表达观点,无人敢真正僭越失仪。德川家光始终端坐其上,面容沉静如千年古井,深邃难测,他那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争论的众人,仿佛在权衡着每一句话的分量,并未急于表态。
戚睿涵、周鹤芝、朱成功静立殿中,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听着这异国朝堂上围绕他们提议而展开的激烈辩论,心中明白,他们的游说已然成功了一半——至少,已经在日本最高决策层内部,播下了合作的种子,并成功地引发了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激烈讨论和博弈。剩下的,便是等待这位掌握着最终决定权的征夷大将军,如何权衡这纷繁复杂的局面,以及各方势力背后的力量对比。
争论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德川家光身上。他终于微微抬了抬手,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整个大殿瞬间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寂静。
他依旧通过通事,声音平稳不见波澜,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威严:“大明使臣所言,情真意切,分析透彻。以及诸位臣工所议,各有道理。余已尽知。”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戚睿涵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联盟抗清,乃至重启大规模勘合贸易,皆事关国运,非同小可,非比寻常之请。需容我等细细斟酌,考量周全,权衡内外诸般情势。”
他的话语留有了充分的余地,也预示着后续还有复杂的博弈。“今日暂且至此。请大明使臣先回驿馆休息。明日,或后日,再议。”
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一个“再议”,留下了无限的悬念,也留下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这符合政治决策的常态,尤其是对于日本这样一个决策过程往往冗长而谨慎的幕府体制。
戚睿涵与身旁的周鹤芝、郑成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类似的判断:初战告捷,但远未到庆祝之时。他们再次向上首行礼,然后保持着使节的尊严,缓缓退出了这间决定着未来东亚格局的、气氛压抑的大殿。
殿外,江户城的天色依旧阴沉,初春的寒风卷着细碎的尘沙。但戚睿涵的心中,却比来时多了几分笃定和沉重。他知道,真正的博弈,在觐见结束后才刚刚开始。幕府各派势力必然会私下接触、争吵、妥协。他们需要利用郑家的关系网络,积极在幕后活动,游说可能支持他们的大名和官员。东渡的使命,远未结束,甚至可以说,最考验耐心和智慧的部分,现在才真正开始。万里波涛之后,是另一片看不见硝烟,却同样关乎生死存亡的战场。